姚阁老回京之后, 曾经得罪过他的官员,尤其是弹劾过他的言官,简直闻风丧胆。

姚滨果然“不负众望”, 在短暂的过渡期后,便开始大刀阔斧的整顿吏治。

先是利用霜降前后的朝审,集合三法司复核案卷,盘查秋后将要处决的囚犯。这一查, 便查出了上百起冤案,从地方到中央,涉案官员一撸到底。一时间人人自危, 竟有不少并未查处的贪官主动辞职, 贪腐的风气为之一清。姚滨仍不满意, 还要向贪墨的官员追赃, 老子还不清儿子来还,儿子还不清孙子来还。

整顿过贪腐之风,他又将矛头对准瑟瑟发抖的言官, 要求言官奏事要有实据, 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并将其纳入吏部定期考核,再有风闻言事而审问全虚者, 按律处分, 有藉风闻挟私报怨者,罪加三等。

这些举措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如是两年, 吏治焕然一新, 这是后话。

姚滨是个狠人,狠劲儿里透着一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决绝, 被整惨了的官员们,当面唯唯诺诺如耸立的小鸡,只能背后嘲讽他没有子孙。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各地都出现了官员缺额到现象,吏部衙门每日灯火通明,官员彻夜加班,忙着补齐这些空额。相传赵淳在平江府继续清丈田亩,用各种手段“骚扰”郑家,要求他们退还兼并的土地,平江府郑家,也就是前任首辅郑迁家里,正托关系给赵淳升官呢。姚滨索性顺应他们的心意,将赵淳升为巡抚,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郑家直接傻了眼,他们希望将这位瘟神送到其他省份,可没让他原地升级啊。

大权在握的赵淳“变本加厉”,郑家不肯退田,便展开调查,将郑迁的长子和次子投入了大牢。郑迁退还了一半的耕田,却只捞出了次子,长子郑瑾因罪名过重,被判发配盐场服劳役,就是这个判决,还是在沈聿多方协调之下的结果。

赵淳对其他豪绅如法炮制,郑迁一退田,也多多少少跟着退了一部分。这期间,赵淳的儿子赵盼遭遇过绑架,行辕里也进过贼人,所幸最终都化险为夷,清丈工作只能这样艰难的进行着。

……

北直隶各府,有不少人收到了“雀儿山书院”的邀请函。这些人并非名士鸿儒,也不是在野遗贤,甚至所处的行业都有些“特殊”,忽然被邀请去书院教书,一个比一个还要摸不着头脑。

首先是钦天监副罗无极,他正埋头在浩如烟海的天文资料里,研究各省份日食与月食发生的规律,就收到了一份邀请函。

钦天监的官员与太医类似,是家世传承的,不许从事其他职业。但钦天监俸禄极低,风险却很大,因为出错太多是要被问罪的。

官员们天天占星星观天象,昼夜颠倒,即便白天不睡觉,也常在外面给人占卜算卦赚外快。罗无极也想赚外快,不过他不喜欢故弄玄虚的糊弄人,因此家境极为清贫。

恰好天上掉下来一个赚外快的机会,请他兼职去书院做天文先生,传授天文律历,并担任天文学研究组的组长。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们这行向来是父传子子传孙,不是刻意藏私,而是没人愿意研究这一行,更没听说过有书院开天文课。

不过……罗无极翻看着邀请函的附页,每月出勤八次,每堂课三钱银子的课时费倒是他真正需要的。

……

第二和第三位是蓟镇神机营中的两位基层武官,这两位曾在抗倭战场上受过重伤,在姚滨和沈聿整顿军备的过程中惨遭裁撤。

看着这些残兵老将被迫离开,周将军心如刀绞,再次找到沈聿禀明下情,请朝廷拨款抚恤。但抚恤银也终有花完的一天,这些人脱产已久,除了打仗没有别的本事,再加老迈残缺,未来的生活可想而知。

雀儿山书院此时邀请两位武官去做教官,教授兵法战阵,包食宿,可携带家眷,月银三两,加课时另算。一年三十六两是什么概念?足够养活一个五口之家,还绰绰有余,何况人家包食宿,这些钱完全可以攒下来养老,甚至回老家置一点产业。

这实在是雪中送炭的举动!

可是——周将军亲自翻阅了这份奇怪的邀请函,书院里为什么要教这些?

……

第四位是邢州府通判,十分擅长水利河务,在任数栽,积极组织民夫清淤疏浚、加固堤坝,使得黄河在邢州境内的河段从未发生过洪涝灾害。结果在朝审的期间,上司出了点经济问题,一起被拖下了水,可惜了一个水利人才。

第五位是京城最大的行医世家金家……的一个旁支,叫金方海,在城北开了一家医馆,因为规模太小,时常在嫡系面前感到自卑。

自卑久了就有点心理变态,喜欢收容一些其他医馆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即便是路边的乞丐得了重病,都得捡回去治好,不计成本。

这样的经营方式能赚钱才见鬼,不过怀安也有办法,在信中告诉他,只要答应来雀儿山书院做医学院院长,就可以拥有一大批徒子徒孙,届时桃李满天下,自成一个流派,在人数上就能压倒嫡系。

金方海一捂胸口——糟糕,是心动的声音。

第六位也是世家出身的医生,但是一位女医,名叫苏叶,擅长妇科和小儿科。在这个妇科病羞于启齿的时代,女大夫少之又少,不少妇人请她上门诊病,甚至生产,因此在京城小有名气。

既然有名气,自然格外忙碌,拿到邀请函时只扫了一眼,便丢弃一旁,出诊去了。

第七位是国子监诚心堂的一位博士,名叫杨牧,为人耿直率真,对科举时文的写作独有一套方法,最重要的是,他曾在课堂上公然主张女子应与男子享有同样接受教育的权利,为不少监生嗤之以鼻:妇人见识短浅,怎么能读书科举做官呢,牝鸡司晨,必使纲常败坏,天下大乱。

杨牧举出自己最敬佩的女子——武则天,认为女人如果像男人一样享有读书的权利,一样可以顶门立户,出将入相,甚至强于男子。

这个观点在时下实在非同凡响,只是他一个小小的学官,人微言轻,很快便淹没在世俗的所谓真理之中。

好在杨牧除了思想超前之外,他也很缺钱,微薄的俸禄难以养活家小,国子监清水衙门,又没有什么额外收入,雀儿山书院聘他兼职教授经史八股时文,每月三两,这比他在国子监的俸禄还要高。最重要的是,书院主张男女同堂读书,日后将通过平等的考试制度招收女子入学,与他的主张不谋而合。

杨牧小心翼翼地收起信封,陷入思考。

第八位自然是给农学院未来的院长张岱的,他老人家还在岑州种红薯,暂时空缺。

第九位就有些麻烦了。

书院新招的杂役挨家挨户发送邀请函,送到姚阁老府上,门房却说二老爷不便见客,也不让传递书信。

自从回到京城,姚泓就被兄长关了起来。不但没收了他所有的算学书籍,连笔墨纸砚都不给他留一套,只留下一些经史文章,律令邸报,让他打发光阴。

姚滨本打算忙完这一段,稳住了地位,就重新为弟弟谋个官职,横竖他如今是吏部天官,六科都被他收拾服帖了,没人再敢翻出当年的旧案做文章。

怕姚泓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出去乱说话,索性将他锁进偏院,每日只送三餐,让他读书磨一磨性子。

杂役引着怀安来到姚府后墙,指着一个角门对他说:“副山长,就是这里。”

怀安问:“你确定吗?”

杂役点点头:“夜香妇每天清晨要转到这里倒一次夜香,有专人来为她开门,我特意看了,也就一个人的量,应该是姚家二老爷的,而且肯定上火,尿黄、便秘。”

“……”怀安拧着眉毛咋舌:“你还真机智呢。”

杂役笑道:“您过奖。”

角门用一把硕大的铜锁锁住,怀安举目四望,旁边就是一颗高大的梧桐树,他借着墙壁和树干的缝隙攀了上去。

手脚麻利的跳上墙壁,骑坐在墙头往里看,只见一个胡子拉碴的大叔正盘腿坐在小院儿里,手握一块滑石,在青石砖上写了满地的计算公式,那投入的神情,都没发现墙头上骑着个不速之客。

怀安虽然前世也是学渣,可看到这一幕,仍是莫大的震撼和感动。姚泓如果穿越到数百年后的现代,一定可以考进理想的大学,系统学习数学知识,在学术领域有所建树吧,可是现在,他只能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一片混沌中摸索前行。

怀安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只能喊:“喂!”

喊了几声,姚泓才抬起头瞥他一眼:“我不叫喂,我叫……有贼啊!”

他腾地一声跳起来,转身跑去叫人。

“别喊,是我。”怀安道:“你不认识我了?”

姚泓定了定神:“是你?”

怀安从前襟里掏出信封:“给你。”

姚泓来到墙根下,看过邀请函,听怀安讲述了书院的设想,为难道:“可是……我出不去啊。”

怀安拍拍墙头:“翻墙溜走啊。书院提供食宿,在雀儿山,你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姚泓激动道:“我去!”

怀安高兴极了,并跟他约好,三天后来送聘书,下个月的今天,派车在此接应。

书院刚刚起步,暂定这么多学科,解决了师资问题,就该解决生员问题了。

荣贺以詹事府的名义要求北直隶各府官学选送优秀的生员进京参加入学考试,府学从未听说过针对官员举行的“翰詹试”,从未听说过詹事府有权私设其他考试。

当然,太子爱玩的性子也是人尽皆知的,抱着陪太子过家家的心态,各府还是选送了一些学问中下等,不怕耽误学业的生员进京参加考试。

各府共选送了二百多名生员,一并拉到刚刚建成的雀儿山书院中,在宽阔的校园中码放一排排桌椅,“同考官”都是东宫太监,太子做主考,怀安做副主考。

众人按照提前发放的号牌,稀里糊涂的坐下来,稀里糊涂的等待分发试卷,等到看到试卷后,四下发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第一题,从一堆长相各异的图形中,找出最与众不同的一个。

第二题,两个米斗,一个能装五斗米,一个能装六斗米,请问如何仅用这两个米斗量出三斗米。

如是五十道题,一道比一道奇葩。

“认真答卷,不许交头接耳。”花公公一脸严肃的宣布考场纪律,并将一炷线香插在香座上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