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盼奋起反击。

两个小伙伴在院子里追追打打,吵得芃姐儿睡不踏实,哇哇大哭起来。奶娘忙将通风的窗户关好,沈聿在旁边重重一声咳嗽。

怀安听见妹妹的哭声和老爹的警告,忙将手指竖在唇边,带着赵盼蹑手蹑脚的回屋去玩。

玩了几局飞行棋,赵盼看到桌上有几本蒙学书,似乎是手抄本,厚度又与他平时用的书不一样,好奇的翻开一看,每一页都画着栩栩如生的插图。

他惊呆了:“这是在哪个书铺买的?”

怀安得意洋洋的说:“不是买的,是我爹画的,这本可以借给你看,不过你应该已经学过了。”

“沈叔叔真厉害啊!”赵盼瞠目结舌,半晌才感叹一句:“要是可以刻印成书,人人都能看,识字就不会那么枯燥啦!”

怀安愣了愣,似乎受到了一些启示。

他说:“如果我们将这些插画印成卡片,放在书店售卖,一定会大受欢迎。”

“什么叫‘卡片’?”赵盼一头雾水。

“就是一种硬卡纸,在上面打孔装成活页,可以当成一本书读,也可以拆开分页背诵。”怀安比比划划。

“听上去就很有意思。”赵盼眸子里闪着光。

怀安心想,这事儿不仅有意思,还有钱赚呢。

打定了主意,怀安央着爹娘想出去逛逛。许听澜觉得这么大点孩子独自上街去不太安全,便叫前院派两个妥帖的小厮跟着他们,一个是长兴,另一个年纪更大,怀安也没问名字。

他此刻满心都是赚钱计划,和赵盼一起,迈着四条小短腿,大步流星的去了县里最繁华的主街道,这里有全县最大的商行,就是古代的商贸公司,售卖的东西品类繁多,茶叶、布料、笔墨纸砚,应有尽有。

怀安是来找纸的。

江南一带造纸业发达,同一时期,欧洲人连制造“草纸”都很费劲,国朝却已做出琳琅满目的各类用纸,除了写字作画的生宣熟宣外,还有各色花笺、皮纸、硬质卡纸,甚至军用的纸甲纸……

而怀安要买的,就是薄一些的硬质卡纸。

卡纸的价格比普通竹纸要贵一些,多用于书本、请帖、官府各类文书的外壳。怀安可是攒了五年的压岁钱,也算“小有资产”,当即买了一刀,包好让小厮拿着。

从商行出来,右转有条小巷,是专门的书市。

书市人不多,两人兜兜转转,找到其中最大的书店,门口写着:“敝店新到历科程墨、名师押题,敬请光顾。”

怀安这才想起今年是大比之年,又到了历届真题、名家范文满天飞的时候。

这家店背后的东家与怀安的外祖父家是姻亲,但店内的掌柜和伙计并不认识他。见进来的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左逛逛右看看,身后连个大人的影子都没有,伙计耷拉着眼皮继续理书。

掌柜抬了抬眼,拨算盘的手一停,见怀安身上的衣裳并不艳丽,衣料却十分昂贵,加之皮肤细腻,唇红齿白,一身的骄矜气显而易见。

因笑道:“两位小公子,想买些什么书啊?”

怀安问:“掌柜的,有没有适合小孩子看的书?”

掌柜一愣,回身指向最里头的一排书架:“那边儿。”

怀安和赵盼大喇喇的走进去,路过一片闲书话本儿,怀安驻足看看,多是不能带回家的……在赵盼恐惧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走到最后一排书架,是四书五经、程朱注解等教科书,怀安看了一圈,才在最下方的一排看到了《三百千》、《龙文鞭影》、《增广贤文》等启蒙用书,还有诸如《十七史蒙求》、《史学提要》等历史类蒙书,也有教作诗的,如《千家诗》、《诗三百》、声律韵律等启蒙读本。

这些就是这个时代的儿童读物,多么大的市场空缺啊!

“只有这些吗?”怀安问掌柜。

“是啊,不然……”掌柜的目光瞥向身后的一个书架,笑道:“你们识字多的话,也可以看看这些。”

书架间几个身穿直裰的生员站出来,有人义正言辞指责:“掌柜的,怎可给小孩子推荐这等不三不四的杂书?”

掌柜讪笑道:“戏言,戏言。”

怀安还真想去看看,赵盼连忙拉住他的衣袖,像是在拉一个濒临堕落的浪子。

怀安挣脱开好友的手,上前去看,不禁大失所望。无非是什么《西厢记》、《金瓶梅》、《三言二拍》,遮遮掩掩的……这些放到后世,都是公认的极具价值的文学作品好吗?

“就这?”怀安一脸不屑的嘟囔:“没意思。”

掌柜的下巴险些没掉下来,埋头干活的伙计也不禁侧目,刚刚说话的生员手里的书都惊掉在地上。时下但凡是正经人家,都会视这些杂书为洪水猛兽,严禁家里的孩子去看。当然,禁不禁得住是另一回事。

谁家小孩儿啊这是,好大的口气。

“这不是怀铭的弟弟吗?”有人认出了他。

沈怀铭是府学生员,虽然年纪最小,却天生早慧,不乏要好的好友同窗,有些人是见过怀安的,只是怀安当时还小,又稍微有些脸盲,不认识他们。

但并不妨碍他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生员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书,转向新的娱乐,抱起怀安又是摸头又是掐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撸猫。

撸完了仍不肯放过他,非说世道不太平,要送他们一程。

“哪里不太平了?!”怀安抗议道。

他们又恐吓:“你小孩子家的不懂,沿海又闹倭寇呢,不少遭了灾的村民逃到安江来,万一混着拍花子的趁乱把你拍走,就再也见不到爹娘和哥哥了。”

沿海经常闹倭寇,极少波及到安江县,怀安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只是翻了个白眼:好怕怕哦~

可他腿太短人太小,只能一脸生无可恋,被众人抱着往家走。书店外守着的书童小厮还以为自家少爷被人绑架了,撸起袖子差点跟他们拼命。

送他们回到沈家,生员们少不得要跟怀铭说上几句话,赵盼说也要回家了。

送走小伙伴,怀安气咻咻的往内宅走,难得独自出门的机会,都被这帮家伙搅和了。

可他还没走到垂花门,前院的小厮就追上他,大少爷有请。

……

夕阳西陲,眼见到了饭点,沈聿夫妇不见怀安回来有些担心。派人去前院问,跟着怀安的小厮已经回来了。

怀安呢?

哦,被老大扣在前院谈话了。

沈怀铭与弟弟进行了一番认真而恳切的长谈,谈话的主题围绕“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个方面深度展开。

等他一条条掰开揉碎的讲完,又细细追问:“到底是谁给你看过那些不三不四的书?”

还一脸诱骗小孩子的神色对他说:“你只跟大哥说,大哥保证不告诉爹娘。”

怀安听完了兄长的长篇大论,眼皮直打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说话呀。”小兄长担心内宅有人带坏了他,一脸严肃。

“说什么啊?我天天在爹娘眼皮子底下待着,哪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书看?”怀安一脸无辜。

“那你在书店说‘没意思’,是什么意思?”怀铭追问道。

怀安被他纠缠的快要疯了,灵机一动,装傻道:“都是什么金花瓶、西厢房的,教人插花盖房子的书有什么意思?”

怀铭一愣。

《金瓶梅》是插花,《西厢记》是盖房子?

怀铭忍不住嗤了一声,他年幼早慧,七八岁时就偷偷翻过此类书籍,便以为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

看着弟弟呆傻纯洁的目光,暗怪自己多心了。又赶紧敛笑:“说的对,是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只读经史,不去看那些杂书。”

怀安点点头:“我房里的书还读不完呢,哪有功夫看杂书啊。”

怀铭松了口气,牵着弟弟的小手往内宅去。

“大哥,你别把今天这事儿告诉爹啊。”一路上,怀安央告道。

怀铭斜了他一眼:“你还会怕爹?”

“爹凶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凶。”怀安道。

“真的吗?”怀铭哂笑:“我不信。”

怀安叹气,真是少不经事啊老哥。

沈聿只会在无意中树立长子的威信,却从不主动过问他们兄弟姐妹之前的事,哪怕是打起来,只要不往他这里告状,他都不会插手。何况怀铭少年老成,一定程度上比他这个亲爹还靠谱一点……

饭后,怀安就埋头在书桌上写写画画,过分的安静。

他在裁卡纸做排版,但在大人眼里更像是鬼画符。

沈聿见他行为古怪,围着他打量一圈,一脸戒备的问:“又在想什么鬼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