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听说前朝有“榜下捉婿”的风俗, 还没听说过本朝也有满大街抓女婿的情况。抓女婿就算了,看孟家这富裕程度,一般的男子入赘进来, 至少少奋斗二十年。可他还是个孩子啊!

哪有十岁的女婿?童养夫吗?

眼见着孟家人掏出锣鼓唢呐大红花,就要把他披挂起来,他灵机一动,赶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牙牌, 正面是他的官职,背面刻有“关防”二字和鸂鶒纹样。

“放肆!”怀安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孟老板摇摇头。

怀安昂首挺胸骄傲的说:“这是出入大内宫禁的凭证,咱家是皇长子身边的伴当太监。”

太监总不能当童养夫了吧。

“啊!!!”

孟老板哪里见过真正的宦官牙牌, 见怀安说的头头是道, 慌忙跪地, 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不住的道歉。

怀安忍着笑,一摆手:“起来吧。”

孟老板瑟瑟缩缩的站起来,管家捧着一束大红花球, 凑过来问:“老爷, 这亲还成不成啊?”

孟老板反手给了对方一巴掌:“成个屁!”

太监还怎么成亲!

转脸又挂上讨好的笑,请贵人进堂屋上座,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怀安四仰八叉的坐在上首的官帽椅上, 翘着兰花指,捏着嗓子道:“咱家要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儿, 你们就可以随便绑回来成亲?你们是土匪不成?”

孟老板点头哈腰的说:“是是是, 啊, 不不不……下面的人不懂事,看您穿的这身衣裳, 像是家境一般的样子。”

怀安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粗棉布的,极其朴素,那是因为他今天要跟着张岱下地啊。

孟老板接着道:“您看我年过四十,膝下就一个女儿,谁要是娶了我女儿,我这全部家财可都是他的,要是对方实在不愿意,就先把小女带回家去,等风头过一过,再把她休回家来,小人愿意拿出一间铺子,感谢他的大恩!”

怀安双目圆睁:“你疯了?是不是你亲女儿,还自掏腰包把她往火坑里推?”

孟老板抹着眼泪:“这不是没办法么,要是选秀进了宫,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她才十一岁呀,这不是要了我们老两口的命吗!”

怀安赶紧解释道:“你别听信坊间谣传,选秀是有年龄规定的,十一岁怎么可能选进宫呢?更何况皇上根本没有下旨选秀。”

孟老板抹着眼泪叹气:“顺天府的告示上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没人信啊。”

怀安叹气,政府的公信力也太差了。

“孟老板,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咱家把话撂在这儿,谁敢带走你女儿,你来找我!”怀安拍胸脯担保:“还有啊,如果我再不走,你恐怕真的会有麻烦。”

孟老板赶紧擦干眼泪,叫管家来:“快备车,送小贵人回宫。”

怀安站起身,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裳:“你家这酸梅汤不错,跟我在外面铺子上喝到的不一样。”

孟老板忙道:“快把配方给小贵人抄一份来。”

“这不好吧……”怀安蹙眉。

孟老板直接塞到怀安手中:“您一定拿着,兹当是看得起我!这是小人家里的祖传配方,小人祖上是流民,靠卖酸梅汤在京城置下了铺子,才有了今天的产业,如今已经不卖了,这配方写的很详细,您拿回去熬,给宫里的贵人也尝尝,要是真有选女童进宫的旨意,也烦您遣个人来跟小人说一声。”

说到底,还是不相信政府。

“好说好说。”怀安收下配方:“你放心,你女儿不会有事的。”

孟老板点头哈腰,又往怀安手里塞银票,怀安一口回绝。虽然他也很想索要精神损失费来着,可是打着太监的旗号收钱,总有一种招摇撞骗的感觉。

孟老板更加不安,亲自将他送到前院。

“等等!”怀安忽然喊住了管家,刚刚情况混乱,没注意看管家的相貌,这家伙鼻梁上居然架着一副眼镜。

“这是什么?”怀安问。

孟老板忙道:“这叫叆叇①,小人家里就是经营此物的。”

怀安惊呆了:“我怎么从没见过?”

“从前的吴阁老,用的一直是咱们家的叆叇。此物价格昂贵,极少有人使用,不瞒您说,基本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孟老板也十分坦诚。

“有多贵?”怀安问。

“琉璃的一百两一副,水晶的三百两一副。”

“嚯!”怀安惊到了,这可真是奢侈品啊。

“您有需要?小人可以送您一副。”孟老板道。

“那多不好意思,便宜卖我两副可好?”怀安问。

“当然没问题!”孟老板亲自将怀安带到店里。

这个时期的叆叇,已经初具后世眼镜的雏形了,有单片的,需要用手拿着,有双片的,用两根绸带系在脑后充当镜腿。

怀安选了一副水晶的老花镜,一副琉璃的近视镜,只花了成本价,三十两银子,虽然依旧不便宜,但是物以稀为贵嘛,不能拿后世的生产力跟当下比。

此时的眼镜还没有确切的度数,而是加工成几个不同的等级,直接出售成品。

怀安只知道袁师傅是高度近视,祖母老花眼不太严重,大致选择出差不多的度数,让他们感受一下,实在不合适还可以来调换嘛。

但怀安憋不住话,仍旧抱怨了几句:“你这不行啊,都没验光,左右眼程度不一样,效果会大打折扣。”

孟老板虽然不知道何为验光,但他知道怀安一针见血的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您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孟老板道。

怀安刚想跟他详细说说,便见老掌柜慌慌张张跑进来:“东家,不好了!来了一队官兵把咱铺子给围了。”

孟老板腿一软眼一黑,险些一头栽倒,他拉着怀安的手仿佛救命稻草:“小贵人,劳烦您美言几句,小人真的不是有意绑架呀!”

怀安一脸迷惑,关他什么事啊,又不是他叫来的官兵。

正当这时,一个绯袍官员阔步走进店内,身旁跟着张岱,一脸焦急。

“爹!”怀安跑过去。

沈聿担心坏了,一把将儿子揽在怀里。

他如今是兵部堂官,听说怀安被人绑架,拿着勘合调一队官兵,险些把京城翻了一遍。

身边长随厉喝一声:“拿下此人,送顺天府。”

便有两名兵卒闯进店中,将孟老板押了起来。孟老板吓得体若筛糠,苦苦哀求。

怀安扒在老爹耳边,小声道:“爹,算了,这人担心女儿被抓进宫里,挺不容易的。”

沈聿反问:“担心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上街抓别人的孩子?”

“他已经跟我赔礼道歉了,我也已经原谅他了,也跟他解释清楚了,当今皇上不抓女童。”怀安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盒子:“他还便宜卖给我两副叆叇,一副是送给祖母的,一副是送给袁师傅的,袁师傅那个眼神儿,到现在还不认识我呢。”

沈聿无奈的看着善良的儿子,又冷眼看向孟老板。

孟老板腿一软跪下:“小人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您大人大量饶小人这一次吧。”

沈聿面色阴沉。

怀安还挺怕老爹这副表情的,平时看上去斯文儒雅的一个人,杀人的时候可真不眨眼啊。

“这样吧!”怀安灵机一动,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就罚他站在顺天府告示墙下,跟往来百姓把误会解释清楚,既攻破了谣言,也能让他将功折罪。”

沈聿眼底的冷意渐渐消退,揉揉儿子的脑袋,下令道:“带到顺天府,派两个人看着他。”

“是!”

兵卒一左一右,将孟老板押到衙门口的八字墙下。

孟老板到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小太监会有当大官的爹?

不过他也没空去想,他端端正正的站在告示墙下,像个形象代言人一样,向来来往往的百姓宣传朝廷的辟谣公告。

有诗为证:

胁迫婚姻不可取,早婚害儿又害女;

人生大事非儿戏,三媒六聘结连理。

由于话术过于官方,百姓们将信将疑,甚至有熟人对他说:“孟老板,你要是受人胁迫就眨眨眼。”

孟老板小小的眼睛瞪的溜圆。

又过了好几日,民间争相嫁女的风波才渐渐平息下来。

这件事给怀安带来的后果却非同小可,不知道老爹怎样得出的结论,认为他被绑架的根本原因在于作业太少,又给他加了两篇大字和一段文章。

于是给祖母送老花镜的时候,趁着老人家高兴,又赖在祖母身边吃吃喝喝,就是不回主院。

说好了休息一天,凭什么还要写字背书?拒绝作业加码!拒绝填鸭教育!

他今天就在祖母这里,说什么也不会出去的,老爹来了他就藏起来,儿子还敢搜老娘的院子不成?

只要他不露面,老爹就没办法把他带走!

院子里的石榴树熟了,像一颗颗小红灯笼缀满枝头。

沈聿下衙后到处找不到儿子,找到老太太处,听到石榴树上有细微的沙沙声,就在树荫下坐了下来。

“都说了你儿子没来过,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老太太总想撵儿子回去,好让小孙子赶紧从树上下来吃石榴。

“儿子来陪母亲,关那小子什么事?”沈聿洗净了手,用小刀沿着石榴的棱部划开几道,熟练的掰成五块,将红透了的石榴籽剥进琉璃碗里。

老太太轻摇小扇,瞥他一眼:“你最近忙吧?都瘦了不少。”

“还好。”沈聿浅笑着将半碗石榴籽端到母亲眼前,又问:“母亲,怀安拿回的叆叇您试过了?”

“是啊!”老太太脱口而出:“可真是个好东西,戴上以后啊……”

恍悟到出卖了怀安,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聿欣慰地笑道:“母亲觉得好用就好,不枉儿子一番波折寻到此物。”

老太太疑惑的问:“这东西是你拿回来的?我还以为是怀安。”

沈聿道:“他哪有那份细心啊,母亲,您还得指望儿子。”

话音刚落,从树上跳下个人来,瞪着眼鼓着腮,怒气腾腾地说:“爹,您这么大个人,怎么跟小孩儿抢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