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皇后相视大笑。
皇后道:“这孩子, 还是那么精怪。”
怀安看着提着食盒的宫人陆续进来,各色菜肴端上桌去,将银签子一样样的放进菜肴里试毒, 又从菜肴中依次夹出一小碟尝试。
皇帝在此期间问了两人的功课,在读什么书。二人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书堂里的趣事讲给皇帝和皇后听。
姚师傅生气时鼻子会歪,生小气往左歪, 生大气往右歪。
袁师傅眼神高度不好,一丈之外不分男女,三丈之外不分人畜, 怀安偶尔进书堂听他讲课, 他至今竟仍不知道怀安的存在, 以为自己看重影了。
孟师傅乡音重, 有一次把“嫂溺,援之以手”读成了“枣泥盐猪手”,把荣贺都读饿了, 午膳点名要吃枣泥酥和酱猪蹄。
他们唯独不敢调侃沈师傅, 两人走的近,万一背后告状就很尴尬了。
皇帝竟不知道读个书还能读出这么多乐子来,只是提醒他们要把心思放在功课上, 不要总是调皮捣蛋。
等真正可以吃到饭菜的时候, 都已经半凉了。
皇帝撤了先帝开设的内厨,御膳的职责便重归光禄寺, 也不再出现牛肉、驴肉, 而改为鸡鸭鹅猪等常见家禽——反正依光禄寺的水准, 多好的食材都得被他们糟践了。
怀安能看得出皇帝的决心,从衣食住行上杜绝奢靡, 积极挽救这个被蛀食的千疮百孔的朝廷。念及此,他尽量让自己忽略饭菜的寡淡,显得捧场一点,荣贺更不用说了,他胃口向来很好,也不挑食。
皇后见状,问荣贺:“书堂里每日吃的是什么?他们不敢随意糊弄吧?”
荣贺放下牙箸:“跟着些差不多。”
都挺糊弄的。
皇帝夸道:“这两个孩子啊,龙肝凤髓也吃得,百姓家的糙米窝头也吃得。不像朕的那个四弟……”
皇帝忽然想起一些少年时期的事,雍王挑三拣四难伺候是出了名的,他酷爱吃一道菜,需要一整筐蛤蜊、十几只山雉、若干的海参、鲨鱼筋,十几味山珍烹调四个时辰,他酷爱喝一种饮品,用数十斤上好的糯米、小米放入甑锅中慢慢提炼,凝结出一小盅汁露……这些都可以在父皇的内厨中得到满足。
那才真是“皇家一顿饭,百姓三年粮”呢。
皇帝的神情忽然变得沉闷阴郁,殿内的气氛也因此凝滞起来,宫人太监齐齐屏住呼吸,连皇后也不敢再多言。
怀安最近也听说了那位素未蒙面的雍王的那些行径,简直不能用恶劣来形容,说他狠毒吧,引狼入室,致外敌入侵,生灵涂炭,确实够毒,可偏偏毒的不够彻底,真到了逼宫之时,又对自己的亲爹下不去手,说他愚蠢吧,能干出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说他聪明吧,每一个环节都在犯错,生怕不给祁王留活路……
大号熊孩子,纯纯祸害人!
所以他很理解皇帝现在的心情,老爹和最宠爱的小儿子把家底折腾光了,留下个四面透风的烂摊子给最不受待见的大儿子,换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陪着皇帝皇后用完膳,太监奉上茶水,还给两个孩子端来酸酸甜甜的消食汤。
绿茶清香解腻,皇帝渐渐从躁郁的情绪中抽身出来,对荣贺道:“你要记住,切不可学你四叔骄奢**逸,心术不正。”
荣贺知道父皇心情不好,只有唯唯应诺的份。
怀安一句话,打破了沉闷的气氛:“陛下如果实在生气的话,去牢里揍他一顿得了,如果一顿不解气,就两顿!”
皇帝眉峰一挑,居然很有道理哎。
宗人府大狱,关押圈禁着的都是犯罪的皇族。
皇帝披着厚实的黑色披风,蒙着头,在府丞及看守的引领下,步入黑暗的廊道。
“雍王怎么样?”皇帝问。
“回禀陛下,每天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看守道。
关押雍王的甲字号牢房在最尽头,甲字号牢房,倒也还算干净。
角落里蜷缩着头发蓬乱雍王,见到有人来,忽然站起身,挥舞双手:“臣服吧,朕的子民。大亓江山在我脚下,万方诸国在我脚下!尔等何人,还不速速跪下?”
皇帝摘下兜帽,指着发疯的雍王下令:“给我打!”
七八个精壮太监立刻挤牢房,将雍王按倒在地,刻意避开要害部位,一顿生猛的拳打脚踢,打的雍王哭爹喊娘,满地打滚。
“清醒些了吗?”皇帝站在牢房外面问。
雍王牙齿被打落了两颗,颤颤巍巍支起半边身子,啐出一口血痰:“小人得志!”
“接着打!”皇帝懒得跟他废话。
又是一顿暴揍,血花飞溅。
皇帝长长舒了口气:“果然痛快多了!”
雍王到死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挨了两顿揍。
……
一到小年,京城的年味儿就越来越足了。
许听澜在儿媳的协助下,指挥下人们洒扫院落房屋,准备祭灶事宜。
怀铭今天休沐,带着弟妹们写春联,谁住的院子谁来写,写得再丑也要贴上。
怀安觉得这规则多少有点针对自己,不过没关系,主院里住着的孩子只有他和芃姐儿,只要爹娘不嫌丑,他脸皮很厚的。
芃姐儿又去胡同里买零嘴了,兴高采烈的拎着一包油滋滋热乎乎的炸年糕回来,往娘亲和嫂嫂嘴里送。
陆宥宁忽然偏头一阵干呕,许听澜轻拍着她的后背,问她身边的丫鬟:“大奶奶近来吃什么了?”
丫鬟回忆道:“没什么特别的啊,就是给老爷炖汤那日,大奶奶本想着尝一口,忽然就恶心反胃,打那开始,沾一点油腥就作呕。但那汤老爷也喝了,没有任何不适。”
怀安在一旁听着,心想,老爷其实也挺不适的……
许听澜嗤的一笑:“老爷有不适那还了得。”
言罢,命人速去请郎中来诊脉,果然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
新生命的悄然而至,为这个新年更添一丝喜气,怀薇怀莹贴着嫂嫂嘘寒问暖,芃姐儿围着石桌蹦跳。
只有怀安勉强跟着笑了几声,因为在他心里,大哥老成持重,功名加身,很早就像个大人了,可是嫂嫂看上去实在不大,过了年才十七岁,放在后世才是个高中生。
他知道世道如此,可真当这一幕发生在眼前时,还是觉得不太舒服,如果是芃姐儿,或是他爱的女孩儿,在这个年纪承受产子之痛,想想都觉得心梗。
“怀铭,送送郎中。怀安,去衙门里,叫你父亲告假回来。”许听澜道。
怀安回过神,一脸为难:“不知道爹在吏部还是兵部。”
许听澜这才想起,丈夫如今是掌了实权的部堂高官了,不再是翰林院里闲的不用放盐的清流学官了。
全家人都盼着沈聿赶紧回家分享喜讯,谁知他派人回来说,晚饭在衙门里用过了,今天要晚些回来。
怀安叹了口气,嘟囔着:“有没有加班费呀,没有可亏大了。”
……
华灯初上,人流如织的西长安街,一顶官轿停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胡同口。
“压轿。”
长随一声吩咐,从轿中走下一名绯袍官员。官员正是沈聿,他朝着昏暗的胡同里看看,一言不发的往里走。一干扈从提着灯笼跟在后头,为他照亮前行的路。
胡同狭窄逼仄,拢共没有几户人家,偶有鸡犬叫声,男女孩童说话声,再往里走便都听不见了,连大街上嘈杂的叫卖声都几近消失。
胡同的尽头也有一户人家,昼夜大门紧闭,主人深居简出,甚少与邻里往来。
沈聿靠墙站定,等待随从上前扣门。
门扇吱呀一声打开,很快又被阖上,但已经来不及闩住,扈从一拥而上,破门而入。
沈聿走进大门里,只见一间四四方方的一进小院,正房内亮着灯,有一人影若隐若现。
“沈大人……您怎么擅闯民宅呢?”开门的男子强行压抑着惶恐。
沈聿正色道:“奉元辅之命捉拿朝廷钦犯。秦主事,你是明白人,让她出来吧。”
男人正是秦钰,他小心的看一眼正房里的那道身影,对沈聿道:“沈部堂明鉴,房中只有下官进京投亲的表妹,没有什么朝廷钦犯。”
沈聿不想跟他多费口舌,径直向正房走去。
秦钰挺身上前,拦住了沈聿的去路:“房内女眷多有不便,请部堂自重。”
沈聿停下脚步,看向秦钰:“若我所记不错,秦主事早年丧妻,无儿无女,已经鳏居多年了。”
“是。”秦钰道。
“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似乎更不方便吧?”沈聿问。
秦钰解释道:“她住上房,我住厢房,我二人从无逾矩之行。”
“哦。”沈聿道:“既然秦主事如此坦然,不妨请她出来见上一面,本官担保这些扈从不会惊吓到令妹,如果是一场误会,本官自会向她道歉。”
秦钰额头见汗。
“秦主事,大好的前途,你要掂量清楚。”沈聿隐晦的说。
“部堂,能否借一步说话?”秦钰那张周正端方的脸上充满哀求。
沈聿遂打发扈退去院外等候。
秦钰望着重新关闭的院门,撩襟给沈聿跪了下来。
沈聿蹙眉:“你先起来。”
秦钰不肯,只是恳切的哀求道:“沈部堂容禀,雍王世子高烧不退,早在雍王逼宫之前就病逝了,雍王妃难忍丧子之痛,投河自尽,被沿岸的百姓所救,下官找到她时,她几乎丧失了记忆,郎中说是礁石磕伤后脑所致,村里的光棍汉觊觎她的美貌,下官无奈之下只好将她偷偷带回京中照顾。”
沈聿不发一言,其实秦钰的说辞与郑阁老调查的结果一致,只是郑阁老仍不相信是秦钰窝藏了雍王妃,命他来探探虚实。
秦钰却哀求道:“沈部堂,这世上没有什么雍王妃了,只有一个记不清前尘往事的民妇,请您转告元辅,下官会看紧她,不会对朝廷造成威胁的!”
沈聿将他扶起来,叹道:“你糊涂啊。”
院子里安静了片刻,静的只能听见秦钰慌乱的呼吸声。
此时,正房的大门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妇款款走了出来,就着昏暗的天光,沈聿看清了她端丽的容貌。
“表哥,来客人了?”她的声音温柔清澈。
“是啊。”秦钰囫囵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方才转身,对她说:“外面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屋吧。”
说着,便引着她往正房走去,还不忘提醒她:“小心脚下。”
沈聿望着二人的背影,站在院中说:“元辅已然猜到了这个结果,她留在京城迟早会授人以柄。你若坚持留下她,自己辞官吧。”
秦钰脚步一顿,不带一丝犹豫的回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