芃姐儿抱着虎头枕从屋里跑出来看热闹, 结果两个哥哥已经休战了,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没有重新开战的苗头, 生气的迈着小短腿回房睡觉去了。
许听澜也从内室出来,关心的问怀铭感觉如何。
怀铭笑道:“不碍事,母亲,没喝几杯, 是父亲教我装醉的。”
许听澜啼笑皆非,还是命人拿来解酒的葛根水,并一些容易消化的点心, 还给怀安端上一碟糖橘。
母子三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云苓进来说:“前院来了个掌柜, 找安哥儿的。”
“找我的?”
怀安放下茶点来到前院, 见是孙大武。
孙大武跑的额头见汗,这么晚打扰东家,有些赧然的说:“东家, 赵二打凤妮, 女工会去拉架还不老实,现在被捆在院子里呢,众人都不知该怎么办, 来请东家示下。”
怀安登时瞪起眼来:“走走走, 去看看。”
走出几步,又停下, 回到内宅跟娘亲说了一声, 许听澜道:“带足了人手再出门, 早去早回。”
路上,孙大武简单向怀安解释了前因后果:“赵二嫌凤妮赚的不如三娘他们多, 晚上又跟哥儿几个喝了点酒,回到屋里就开始闹事。”
怀安心里一咯噔,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果然啊,社会制度不健全,贸然雇佣女子做工反而增加压迫。”
“您说什么?”孙大武问。
怀安道:“没我说幸好小爷我高瞻远瞩,提前成立了女工会。”
夜色更深了,书坊的院子里点起几盏灯笼。
凤妮坐在角落里抹眼泪。赵二手脚被捆着,坐在灯笼下,女工会的姐妹们正围着他,苦口婆心地讲道理。
“凤妮年纪轻,身子骨弱,出来做工已经很辛苦了,东家掌柜们都没嫌她做得少,你倒嫌弃上了,没有她贴补家用,你喝的上这口酒吗?”
赵二趁着酒劲翻翻白眼:“我打我婆娘,衙门里的县老爷都管不着,要你们管……放开我,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是吧?”怀安眉梢一挑,大步走进院中:“大兴县的陆知县是我亲大爷,最多一句话,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着,吩咐何文何武将他拎起来:“走,去县衙!”
赵二吓得立马瘫软:“东家东家,我错了,东家,我不是人,我喝酒喝昏了头犯糊涂!”
怀安气笑了:“你这不是很清醒吗?”
“我真是喝多了,东家,你饶了我!”赵二道。
“喝多了?”怀安反问:“你怎么不去打掌柜,怎么不敢打东家,只敢打媳妇?”
“我我我我……”
“姚主任,咱们先前是怎么规定的?”怀安问。
姚翠翠从凤妮身边站起来,大声说:“我刚刚问过凤妮了,她说不愿意再跟你过,今后立女户也好,或者另外嫁人也罢,都与你再无关系。”
“什么?!”赵二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巴掌打下去,把自己打成光棍了?
怀安心里暗暗给凤妮竖了个大拇指,真是个勇敢又清醒的姑娘,敢于冲破世俗的束缚,远离这样的男人。
他转而对孙大武道:“今天就让赵二搬到前院住,不许再踏进三院半步,三天之内卷好铺盖送他离京。”
赵二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怀安却不为所动:“让丁掌柜安排你去邻省的皂坊做工,或者你自己回乡另谋出路。带他走。”
最后一句,是对何文何武说的,赵二悔不当初,哭成一滩烂泥,被拖了出去。他不但成了光棍,还失去了宝贵的京城户籍,能不哭吗。
“知足吧,东家起码给你留了条活路。”何文都看不下去了,对他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往死里作。”
……
怀安站上台阶,目光扫过众人:“趁着今天人多,再强调一次,我既然雇用了女工,就会保障她们的权利。在我的地盘上做事,守我的规矩,我绝对不会亏待大家,谁要是不情不愿,出门右转不送,谁要是心有不服,尽管去衙门告,小爷我奉陪到底!”
众人一阵心悸,一时间忘了眼前说话的人只是一个九岁孩子,个个噤若寒蝉的回答:“不敢不敢。”
怀安闷闷不乐,回家的一路上,长兴都在哄他开心:“小爷今天的样子很像老爷。”
怀安一抬头:“真的?”
长兴坚定的点头:“简直是威风八面、气焰熏天、盛气凌人、咄咄逼人!”
怀安翻了他一记白眼:“你是在夸我吗?”
“当然是了。”长兴道:“对付赵二这种人,说教是没用的,只能施威,顺便杀鸡儆猴。”
怀安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倍感无力。
虽然他不爱读书,但穿越者苟命技能之一就是熟读律法。丈夫殴打妻子,非折伤勿论,妻子殴打丈夫,却被列为“十恶”,但凡动了手,最轻也是杖一百,折伤以上罪加三等,重伤以上判绞刑。
所以赵二说“我打我婆娘,衙门也管不着”,还真不是信口胡说的。
如此不对等的逻辑充斥在大大小小的律法条文中,奠定着千百年来的法理人情,深入到了每个人的心里。他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男尊女卑”的正统思想呢?只能采取高压政策,以权势压人罢了。
回家后,他对着娘亲好一顿说道,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她们增添更多艰难,担心这样的情景随时都有可能在各地皂坊上演。
传统的家庭模式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男子在外赚钱耕作,女子操持家务照顾公婆孩子,可一旦女子也要外出做工了,男子一时间能分担起家务吗?哪怕到了几百年后的后世,也不尽然吧。更不用说像赵二这样的,妻子比别人赚的少,就要打人。
许听澜放下算盘宽慰他:“怀安,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沿着前人的路,或许会更顺畅,可那不是你想要的。如果要另辟蹊径,就注定会经历坎坷,对你如此,对她们亦如此。她们选择走这条路,为的不是你,而是她们自己,或是她们的女儿。娘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是康庄大道,还是崎岖险径,娘只知道,对任何一个想要体面活下去的人,多一条路总比没有要好。”
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多一条路总比没有要好。
怀安总算释然,笑道:“知道了,娘!”
……
五月盛夏,炽热的阳光让人不敢直视,天空透蓝,连一片云彩都没有。久违的暑气席卷大地,暖棚里闷热的像个蒸笼。
红薯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远看是一小片郁郁葱葱的腾叶,一派盎然生机。
荣贺和怀安穿着单薄的夏衫在棚子里挖红薯,花公公和刘公公生怕他们中暑,一边一个呼啦啦的打着扇子,依然挡不住汗流浃背。
挖出来的红薯一过称,怀安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最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知道是品种原因,还是水土不服,产量真的不尽人意。
别说亩产十石、二十石了,粗算下来,连四五石都勉强,这还是在暖棚之中,选择粗壮无虫害的薯苗,精心照料的结果,农人哪有这个精力,像伺候祖宗一样的种植红薯呢?
荣贺看着一整筐红薯还在傻乐,正打算抬出去惊艳所有人,侧目一看怀安的脸色:“怎么了兄弟?”
怀安喃喃道:“还是先不要声张了。”
“啥?”荣贺如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怀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叹了口气道:“还是先选苗育苗吧,这样的产量,如果大面积推广出去,会害死人的。”
荣贺没什么概念,看着一颗红薯长成了一筐,居然还不够?
“那这些……可以吃吗?”荣贺对红薯的味道太好奇了。
“当然可以了。”怀安强笑道:“可以烤着吃,也可以煮红薯粥,或者拌在饭里,很多吃法呢。”
荣贺赶紧命人将烧烤用的小泥炉子端上来。
怀安拦住了他们,直接在院子里找了块土地,挖了两个连通的坑,一边垒砌土块,一边塞入柴草生火,然后选了几个个头中等的红薯,直接用铁锹送进去烤。
火越烧越旺,滚滚浓烟从土块缝隙中冒出,升上天空。
前殿,祁王和沈聿、陆显等几位师傅正在喝茶,盛夏门窗大敞,空气中飘来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类似经过村庄农田时,焚烧秸秆的味道。
“来人!”祁王叫入内侍:“哪里走水了?”
内侍跪地回禀:“回殿下,是世子所方向冒出来的烟,看样子火势不大,已派人过去救火了。”
祁王眼前一黑,率先站起来,其余人也赶忙起身,跟着祁王一起去世子所查看情况。
怀安将第一波红薯扒拉出来,皮已经被烤的爆开了,焦黄色的流着油,一股特殊的糊糊的香甜味钻入鼻孔,让他眼底一酸。多么久违的味道,和前世校门口卖的一样。
吹着热气拿起一个掰开,露出金黄色的薯心,顿时浓香四溢。
荣贺眼睛都直了。
“快,趁热吃。”怀安说着,还叫来花伴伴刘伴伴,并其他几个太监宫女一起尝尝。
怀安分他一半,两人还未下口,便见一队扛着水桶水瓢的太监闯进世子所,两帮人四目相对,一时有些尴尬。
片刻,祁王带着几位师傅匆匆赶来,一进院子,便被眼前的一幕呆住了。
炸毁的偏殿一直未能修葺,暖棚搭在院子正中央,现在又挖了个简易的窖炉升起火来烤东西,原本好好的后园被毁得一塌糊涂。
“这是什么味道?”陆显问。
“烤红薯!”荣贺举起手里的红薯咬了一口。
随后二人做出干杯的动作,又咬了一口。
祁王和沈聿心脏都停跳了半拍,大步上前一人一个扳住他们的嘴:“吐出来,快!”
荣贺早将香甜的红薯吞了下去,被祁王抠的险些干呕:“父王,您这是干什么呀?”
怀安机灵,早已经挣脱了老爹爬上一棵大树。
“番邦的东西也敢胡乱吃吗?”祁王急坏了,忙命左右去请太医来给他们催吐,这东西长相怪异,万一有毒怎么办?
两人忙不迭的解释,这个没有毒,大家刚刚都吃了,没有一个人中毒倒地。
话还没说完,太医就来了,端着熬好的汤药,满院子抓人。
两人将自己反锁进书堂里,靠着门板直喘气,孙太医紧追不舍,在外头“砰砰砰”的直敲门。
“你这老头儿,别太迂腐哦!神农还尝百草呢,吃个红薯怎么了?”荣贺道。
孙太医额头见汗:“世子千金之躯,又不是医者,怎能尝试亘古未有之物呢?”
“什么亘古未有……在吕宋、弗朗机人人都在吃,只有我们汉人不知道罢了,不引以为己用,反视为洪水猛兽,这叫什么道理?”荣贺说着,忽然打开门,一把将孙太医拽进来,将其他人反锁在门外。
看着两个朝他坏笑的孩子,孙太医头皮发麻,生出不祥的预感。
荣贺将手里的半块烤红薯递给他:“我不是医者,您是医者,您先尝尝看。”
孙太医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臣……不不不了吧……”
荣贺拿话臊他:“一点冒险精神也没有,还是太医呢……”
“孙太医,这红薯除了可以当辅粮,还可以入药呢。可以宽肠通便,生津止渴,醒酒健脾,补中益气……”怀安随口胡编。
“哎……您等等!”孙太医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又从笔架上摘下一支小楷:“劳烦您再说一次。”
怀安道:“固肠止泻……”
“呃,到底是宽肠通便,还是固肠止泻?”孙太医十分认真。
怀安:……
“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荣贺失去耐心,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汤匙,舀一勺薯肉,直接塞进了孙太医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