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亓,永历三十五年。
二月残冬,空中飘着几丝冷雨,昨夜的雨水洗过青石板街,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清香,整个安江县万籁俱寂。
除了城东沈宅。
沈家原是军户,世袭四品武将,但因长子高中进士一甲,家门外河对岸的桥头上,矗立着一座“探花及第”的高大牌坊,昭示着此间主人的身份。
四四方方的庭院里,一个长身如玉,五官俊朗的青年男子,正做着一件无比庸俗的事。
男子名叫沈聿,只见他宽大的袍袖用襻膊拢起,提着一根手指粗、二尺长的竹棍,满院追打一个五岁孩童——他的儿子,沈怀安。
没错,是个大型家暴现场。
“爹,我错了!娘!祖母!救命啊!!!”挨打的孩子疾声呼救,惊天动地。
一贯疼爱他的祖母陈氏知道他闯了大祸,不好出面干预。
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温柔慈祥的好娘亲许听澜。
按照正常剧情,好娘亲一定会挺身而出拦在父亲面前:“夫君,孩子还小,饶过他吧!”
然后父亲叹一声:“真是慈母多败儿!”丢下凶器,拂袖而去。
接着,娘亲会抱着他心疼大哭:“我可怜的儿啊!”
十分合理的桥段。
就在沈怀安以为终于要脱离苦海之际,许听澜从屋内出来,在檐下站了片刻,听着儿子悲惨的痛呼告饶,柳眉微蹙,轻提罗裙,款款走进院里。
替她的夫君擦了擦汗。
??!!!
沈怀安一整个儿傻了眼。
沈聿用极尽温柔的目光看了看妻子,倏然间转身,一把抓住了傻儿子。
竹棍裹着风抽在身上,尽管隔着厚实的棉衣裤,怀安依然感到一阵钝痛,惨呼一声,蹦了三尺高。
沈聿虽是读书人,却因自幼习武,手劲非凡,三两下便将儿子制服,抬手又是两棍。
沈怀安踢踹挣扎,哭叫连连,沈聿这时才松了手,任由他“嗖”的一声窜到房廊下,躲在了柱子后头。
沈聿怏怏作罢,将竹棍扔在石桌上,解了襻膊随手弃在一旁,命丫鬟拿来两个软垫,扶着刚刚得知怀有身孕的妻子坐在石凳上。
“外头冷,别坐的太久。”沈聿柔声道。
许听澜眉眼含笑:“这两日躺多了胸闷,出来透透气。”
“真是辛苦。”沈聿紧握她冰凉的手包裹在掌心,打趣道:“下辈子换我。”
许听澜嗤的一声笑了:“你生孩子?”
“我生。”沈聿应着。
廊柱后的孩童呆若木鸡,这俩人情绪转变的太快了,打完孩子,转脸就蜜里调油的聊起天来……他静静听着,暗自忖度,时下能说出这种话的男人,不该是专横不讲理的封建家长才对。
怎么可以动手打人呢?不过是不小心烧了间书房……而已嘛。他在心中呐喊出无数熊孩子家长的经典台词——他还是个孩子啊!
沈聿夫妇有意晾着儿子,余光里也都看到了廊柱后头若隐若现的小脑袋。
“怀安这几年着实有些骄纵了。”沈聿有意放大了声音。
许听澜:“可不是么。”
“都怪我常年在外疏于管教。”沈聿冷声道:“小马驹长大了就得上鞍辔,这些离经叛道的毛病,非得好好扳一板不可。”
许听澜:“相公说的极是!”
那小脑袋瞬间缩了回去。
又好气,又好笑。
“沈怀安,”但听沈聿低喝一声,“过来!”
廊柱后的孩子磨磨蹭蹭的走出来。
“过来,走近点,”沈聿不断催促,“我会吃了你?”
这位老爹还是几分自知之明的,他现在着实一副吃小孩儿的架势。沈怀安几乎是一寸一寸的往前挪。
“为什么烧书房?”沈聿沉声质问。
苍天在上!他真的没打算烧书房。
不过是背书背烦了,瞥见脚下的炭盆,想到私塾先生随口讲过的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故事,甩手将书本丢了进去,打算第二天去跟先生说,家里生炭火把书燎了,还没来得及背功课。
就像后世的孩子撕寒假作业一样。
本来是十足“完美”的计划,谁料点燃了整个书房。
看着熊熊烈火,一些不属于今世的记忆一股脑的涌入脑海,就像一场又长又惊悚的梦,梦里浓烟滚滚、火光冲天,消防警铃声大作……
再度醒来时,家里人告诉他,他在起火的书房里被呛晕,吸入烟毒险些死掉。
怀安怔怔望着房梁,想起了前世的一切。
他原本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一场意外使他加入了穿越大军,来到了这个未知的朝代。至于是什么样的意外?只有一些零散的片段,炽热的烈焰、嘈杂的人群、呼救声、警笛声……或许是过程太过痛苦,大脑开启了保护机制,将那段记忆选择性遗忘了。
来到这一世,三岁以前他像寻常孩子一样,因为大脑尚未发育完全,记忆并不多,但自从记事以来,他就跟着祖父母,生活在这座宅院里。
两世记忆交融,使他头痛欲裂,心乱如麻。只好暂时放下各种各样的念头,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所幸沈家是富足人家,汤药补品齐全,祖母又疼爱他,事无巨细的照料,小小的身体恢复的很快。
刚刚可以下地跑动时,他的祖父沈老爷就去世了。
家里举办丧礼,又是一阵的忙乱。十日后,远在京城的父母赶回来奔丧,正是眼前的沈聿和许听澜。
这时怀安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能下床走动了。
并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父亲是探花郎、翰林院学士,母亲是当地富商之女,沈怀安还在暗自窃喜,官二代加富二代,这配置,也太奢侈了吧……
人果然还是不能高兴的太早。
这不,父母料理完祖父的丧仪,第一件事就是料理自己。
……
“沈怀安。”沈聿见儿子在这种时候都敢开小差,目光又严厉了几分。
怀安被吓得一缩下巴,嗡声道:“我不是要烧书房,是要烧书。”
“烧书?”沈聿奇怪的问:“你烧书做甚?”
“学堂里的先生讲了始皇帝焚书坑儒的故事……我不想做功课,我,我……”沈怀安声音越来越小,像三天没喝血的蚊子在哼哼。
拥有了前世记忆的他,对自己的愚蠢行径简直无地自容。
在后世,他听说过模仿动作片主角跳伞把自己摔死的,模仿动画片情节将小伙伴烧成重伤的……每每看到此类新闻,同情之余,难免要骂上一句熊孩子。
结果呢?
别人重活一世,恨不得穿越成秦始皇,杀伐果决一统天下。
他重活一世,穿成了模仿秦始皇的熊孩子……好在他只是烧了本书,没头脑一热,联合小伙伴们,挖个坑把先生埋进去。
只是不知道这位在翰林院供职的老爹,日后会不会在修史的时候注明:危险场景,请在家长陪同下阅读。
回过神时,只见爹娘的脸色越来越冷。
“我我我我……我知道错了!”沈怀安已经顾不得想东想西了,怕再不认错很快会被打死。
沈聿咬了咬后槽牙。
许听澜将儿子拉到眼前:“沈怀安,看着娘的眼睛。”
怂哒哒的小孩抬起头。
许听澜为他讲了县里发生的几个起火的例子,或是天干物燥,或是人为疏忽,总之都造成了人员伤亡,惨烈至极。
她讲的绘声绘色,眼见儿子吓得小脸惨白,才做出总结:“玩火是非常危险的事,像书本、窗幔、干草……这些东西一旦起火,轻则烧毁房屋,重则性命不保。你这次是侥幸活过来了,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叫爹娘怎么办?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沈怀安忙不迭的点头,又觉得点头不对,赶紧摇头。
许听澜想到儿子险些命丧火海,后怕加愤怒,身上都有些发抖。她有孕在身,一生气便觉得胸闷头晕。
沈聿抚着她的后背劝解道:“多揍他一顿又不费什么力气,当心别动了胎气。”
沈怀安:???
这么温柔的语气怎么可以说出如此冰冷的话!
许听澜缓下这口气,又道:“你知不知道有多少贫民百姓家的孩子还在为生计发愁,一辈子不能识文断字?你可以衣食无忧的坐在学堂读书,那是祖上荫德,不是理所应当。对待书本更要懂得珍惜,不能任意损毁,听懂了吗?”
沈怀安连连点头,态度乖觉。
沈聿也问他:“娘说的话,记住了没有?”
算是给他一个台阶,沈怀安赶紧顺坡下:“记住了!”
“回房面壁思过,午饭前不许起来。”沈聿又道。
怀安丝毫不敢反抗,活像个受尽了委屈的童养媳,丧眉耷眼的回房了。
面对墙壁跪了一会儿,祖母身边的丫鬟采薇溜进来,找了个软垫子铺在他的膝下,又喂他喝了几口水,怕他冷,将炭盆挪进了一些。
“拿远一点……”怀安拧着眉头直往一边躲,觉得自己跟火一定有着什么倒霉又特殊的缘分,他也不该叫沈怀安,应该叫沈火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