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公自到许都,操待之甚厚:小宴三日,大宴五日;又送美女十人,使侍关公。关公尽送入内门,令伏侍二嫂。却又三日一次于内门外躬身施礼,动问二嫂安否。二夫人回问皇叔之事毕,曰“叔叔自便”,关公方敢退回。操闻之,又叹服关公不已。
——引自《三国演义》第二十五回
张辽应诺,拜别关公下山,回报曹操。曹操大喜,果率三军礼迎关羽下山,并肩入城,并送还刘备两位夫人,糜芳也在家眷之属。曹操即平定徐州,遂班师兵还许都,专拨一座府第与关公居住。来日引关公朝见献帝,献帝早知关羽来历,心中暗喜,即诏命关羽为偏将军,与张绣一起护卫禁宫。关公谢恩,曹操更是得意非凡,次日便设大宴,会集一众谋臣武士,以客礼待关公,自此宴请不断,更赠金银珠宝无数。关羽将珠宝都送到后宅,请二位嫂嫂收存。曹操见关公不爱财帛,又送美女十人到府。关羽心中愠怒,正欲正言相拒,那为首的女子却抬头笑道:“关将军,果然一点情面不讲么?”
却说关公听得声音耳熟,急抬头看时,见那女子正是貂蝉,只是做了侍女打扮,混在十人队伍之中,故此没有认得出来。关羽心中惊疑,问道:“你不是随左师叔去了么,却怎生在此?”貂蝉竖起右手食指,压在自己唇上,施礼道:“妾身等敬奉司空大人差派,前来侍奉将军,还望将军收留。”关羽猛悟,遂令人引那九名女子到后院拜见二位嫂嫂,并在后院伺候夫人起居,没有召唤不得出入前院。单单留下貂蝉在前厅问话——眼见貂蝉美目流转,自己心中却不知是喜是忧,颇有些五味杂陈。
貂蝉见厅中只剩下自己与关公二人,这才展颜一笑,轻启朱唇问道:“师兄,小妹今奉左师叔之命,潜回许都,替换了侍女前来,只有一句话相问:你此次降曹,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关公听了此话,一张脸愈加赤红如血,急道:“关某此心,天日可鉴。若非为了保护二位嫂嫂周全,且留此有用之躯,等待与兄长重会,岂肯投降曹操?况且关某做的是朝廷之官,却不是曹府幕僚。兄长而今不知下落,若一旦得了信息,关某死活也要保了二位夫人前去寻找,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貂蝉听了,正色施礼道:“师兄忠义,天下尽知,小妹也是奉了师叔之命多此一问,冒犯休怪。即如此,容小妹将此番来意具实相告。刘皇叔此次失了徐州败走,师叔断定他只有两处可去,一是河北袁绍处,二是荆州刘表处。师叔已命师弟赵子龙下山,前去冀州打探,他老人家亲自去了襄阳,若有一处寻到,定会护得皇叔周全,并助其成就大事。小妹奉命前来许都,却是为了探知关师兄真实心意,并代师传艺。”
关公大喜,深施一礼。貂蝉急道:“师兄不可。小妹怎敢受你如此大礼?”关公道:“师妹即是代师传艺,当然要代师受拜——你说的师尊,可是骊山老母?”貂蝉道:“正是。我师言道,关师兄禀赋异于常人,自习得兵家门刀法后愈加英勇,可谓万人之敌。但即便如此,天下英雄尽多,关师兄身负兴复汉室大任,若他日一旦陷入重围以一敌众,却也难保必胜。因此我师父受左师叔之托,这才命小妹前来,将本门绝技相赠,望师兄休执门户之见,不揣冒昧。”关公笑道:“尊师见爱,师父严命,关某岂敢自大不从?正如贤妹所说,天下英雄尽多,关某也不敢自诩万人敌之誉。休说五湖四海藏龙卧虎,不可尽识,即是尊夫吕布,关某就打他不过。”
貂蝉俏脸一红,愠道:“只道关师兄是个正人君子,却也这么不实诚。小妹本是奉了师命,又受义父王允所托,这才以身施计离间董贼和吕布二人。小妹本是道家弟子,岂肯失身于贼?还望师兄以后给小妹留一薄面,尊夫二字休再提起。”关公被貂蝉一番话驳得面红耳赤,奇道:“怎么……贤妹此话何意?”貂蝉也觉得刚才一番话重了,缓和了口气,微笑道:“我与义父定计之时,已抛却身后之名,不惜自污清白,难顾世人耻笑。但我等各门派弟子,却不可轻视了小妹——我是仗了师门秘传摄魂术,这才将董卓吕布之辈玩弄于股掌,令其神魂颠倒,却不能玷污我身。”
关公大悟,继而大喜:“关某无知,贤妹真乃神人也。仗仙家道术,救汉室于倾危,有如此大功于社稷,却不顾世人误解,也真巾帼之中烈烈大丈夫也,我等须眉不及。即如此,贤妹当日随吕布家眷前来许都,莫非也是要以此术**曹操?”貂蝉脸色微变,叹息道:“那曹操绝非常人,师兄今后与之朝夕相对,勿必小心在意。小妹此术乃本门数百年秘传,施之于人,无有不中之理。那曹操也是色中恶鬼,他的心思小妹岂有不知?但我对其施以摄魂之术,他竟然能够抵住,不致惑乱。不过他也被我道术镇慑,不敢再招惹于我,并心生杀机。多亏左师叔夜入司空府中,将小妹乘夜救出,这才有了上次,与你三兄弟许田相见。”关公听罢,暗道原来如此。继而问道:“贤妹此来,莫非要以这摄魂之术传予关某?”
貂蝉道:“非也。摄魂之术乃是女子所用,专门用于对付贪色男子,令其心生迷乱,不能得遂心愿而已。关师兄忠义参天,烈烈丈夫,岂能习学此下流之术?此次下山,家师却令我以夺魄神术转授,连小妹也不得偷学私练。”说着伸手入怀,掏出一本薄薄绢册,双手捧于关公。关羽不敢造次,先是整衣,对着经册拜了三拜,这才起身接过,见那经册封面上用古篆写着一行字道:《骊山门秘传夺魄大法》。貂蝉见关公如此郑重,不由脸色一霁,重新与关公以同门之礼相见,各自落座说话。貂蝉道:“我师有云,此法虽然难得,但只要身具无上内功,习学倒也不难。师兄即有兵家门的武功底子,内功一法倒与本门相通。师兄但依书中所传,掌握运气法门即可。但有一点需要谨记,此夺魄神术运气要穴在于印堂,但也是敌人破解此术的唯一罩门。师兄以后上阵对敌,最好以重盔遮住眉心,勿使受创,其余则皆不足畏了。”
关公点头称是,但却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追问道:“贤妹可知此术怎样施为?有何神通?”貂蝉笑道:“师兄这样性急。那书中都写得明白,师兄练过自知。不过也不妨先告知师兄,此术练成之后,需通过眼神对敌施为:运功之时双眼圆睁,只需盯住对手双目,受术者不论有通天彻地武功,只要被你的眼神夺了魂魄,就半点也无法施展,便如同泥胎木隅,只有引颈受戮。不过此术只能以一敌一,却不能以一敌众,是以若非对方武功高绝,师兄亦不可轻施,以免在施术之时无力旁骛,被敌人帮手所乘。”关公得此道家至宝,心中大喜,不由收起非分之思,对貂蝉倍加敬重,留在府中以师待之,以备随时请教学道时所遇困惑。
按下关公在府中精研苦修骊山门道术不得,再说曹操闻报关公收受了十名美女,也自心安。其后在宴请关公时见其马瘦,便问其原因。关公笑道:“某贱躯本来颇重,再加上八十二斤宝刀,便有三百余斤重矣。故一般战马为某所乘,不瘦而何?”曹操听他这样说,也笑了一回,忽想起一事,即命马监,牵了赤兔马过来,当面赠予关公。列位看官,你道曹操因何如此大方?书中暗表,曹操赠马,除是为了笼络关公之心,另有一个缘故,却是因吕布所乘赤兔马不服驯养。曹操自己本欲乘之,但只要是靠近此马,这赤兔便蹄跳趵号,一如猛虎,更休说是骑乘了。既无法乘骑,这才遂一并做个人情,将赤兔宝马赠给了关公。可煞奇怪!赤兔一见关公,却又驯如羔羊——可见天下万物,自有其主,信不妄也。曹操见此,心中不悦,但也无法可施。
自此,关公一面每日上朝当值,一面在貂蝉督导下苦习夺魄大法,却又让糜芳化妆成平民模样,潜出许都,转道青州到河北地带,去打听皇叔下落。且说刘备依附袁绍于冀州,袁绍待之甚厚,时常相聚谈论曹操军备情况,时刻寻机要攻打许都。刘备在冀州停留月余,当初在徐州打散士卒得知皇叔下落,逐渐陆续寻至,慢慢集结于冀州。前来投奔者竟有谋士简雍,求见主公刘备,言明糜竺已在南阳胡车儿军中,说服胡车儿整军相候皇叔,自己却是闻讯前来与主公会合,以定脱身之计。
袁绍闻说刘备在冀州收降纳故,军力渐有复振之相,不由心怀疑虑。时间长了,又听部下挑拨,竟对刘备复起杀心。只是恐惹天下议论,一时未及动手。转眼到了建安五年七月,汝南黄巾军首领刘辟派来使节,到冀州拜见袁绍,说欲脱离南阳守将胡车儿,率众叛归。袁绍大喜,遂与部下商议。谋士田丰与刘备向来交好,趁机向袁绍进言,可使刘备南下会合刘辟,顺便招集当日徐州离散之关羽、张飞等部将,以挠曹操之后。袁绍闻之大赞,即刻放弃杀掉刘备的心思,召玄德商议,请其率本部两千余兵马,借道青州沿东海向南,前去与刘辟合兵,寇略许都以南,与冀州对许都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刘备早与简雍共议脱离牢笼之计多日,此时见机会到来,不由大喜。知道是田丰暗助之功,遂欣然领命,告辞袁绍回府,打点兵马粮草,来日放炮出兵。不消三日,兵马到达邺城。刘备在城外安下营寨,自同简雍进城召见县令,将出袁绍兵符,催收粮饷。县令见了主公大令,自然曲意逢迎,赶忙派人连夜备办。刘备与简雍当夜即宿在城中馆驿。
当夜定更时分,刘备正与简雍谋划此去汝南行止,忽驿卒来报,有一年轻雄伟大汉求见皇叔。因不明身份不敢随意放入,正在门外立候。刘备听得驿卒描绘来者形容,不由心中一动,忙和简雍迎出馆驿,见门外果然站着一个大汉,一身软靠戎装,头上却戴了一个斗笠,遮了大半张面孔。那大汉身后立着一匹白龙宝驹,浑身上下并无一根杂色毛皮,鸟翅环上挂着一条丈二烂银枪,在月色之下熠熠生辉,冷艳不可方物。
刘备见了那枪马,心中大为惊喜,却又不敢唐突,当下抱拳揖首道:“不才涿州刘备,敢问壮士前来相见,不知有何见教?”那大汉见到刘备,情不能已,却不回礼,一把扯住刘备手腕,又回身四顾一番,确定无人窥视,即将刘备和身后的白龙马一并拉进馆驿。回身掩上大门,顺手摘下斗笠,纳头便拜,泣不成声道:“天可怜见!子龙听从师父之命,在此相候多日,果然得见皇叔。因我在邺城颇多相识,尽都是袁绍部下,故此遮了脸面,适才失礼,皇叔休怪。”刘备见果是赵云,心中酸楚,也不由流下泪来,连忙双手相搀,泣道:“果是子龙,想煞刘备,几乎今生不能相见。”
简雍在旁见了,心中亦喜亦悲,忙道:“子龙来了,那就好了。此处不是讲话所在,请到内室说话。”刘、赵二人连声称是,刘备叫来驿卒,命将白龙马牵去后槽饮喂。三人携手揽腕,进入内室,重新叙礼,分别落座。刘备急切问道:“自上次徐州一别,与子龙七年不见,刘备真是梦里也想,不料今日于此地相会。我在许都听闻公孙瓒兵败身亡,担心子龙下落,却无处抓问,真是心急如焚,不可终日。子龙快说,你这是从何而来?”
赵云见刘备真情流露,心下感念不已,遂欠身答道:“往事一言难尽。某自与皇叔徐州别后,复回到邺城,随白马将军前后与袁绍数战,胜败未分。后双方言和,适逢家兄不幸病故,某回乡理丧,又被师父留在山上学艺五载。后来方知,师父早料到白马将军必然败于袁绍,恐我在军中,徒逞血气之勇丢了性命,这才以授艺为名,强留我在身侧,不使我下山。师父听闻皇叔与曹操作战不利,弃了徐州不知下落,这才令某前来邺城相候,道是在此定能相遇。命我今生相随皇叔,共扶汉室大业,不料果然得见。皇叔无恙,实乃赵云之幸!”
刘备赞叹不止,回顾简雍道:“左慈先生真乃世外高人,又难得子龙如此忠义。刘备得此虎将相助,死而无憾矣!”简雍道:“皇叔否极泰来,又得豪杰相佐,何愁大业不成。”三人说笑,一夜不眠。次日天明,邺城县令已将粮饷备齐,向刘备交割已毕。刘备令简雍押送粮队出城,自与赵云在粮车之后。赵云低声道:“主公此次到汝南受那刘辟之降,带了多少军马?”刘备苦笑道:“本初不分我一兵一卒,我只带了本部徐州兵两千余人。”赵云摇头道:“太少。那刘辟本是黄巾出身,心胸必然狭隘,见我兵少,则必轻视于我,恐生他变。请主公先行出城回营,若是信得过赵云,某在邺城却颇有一些相识的旧部勇士,早就不满袁绍,只恨不得明主相随。我且留在城中半日,必引他们出城相随主公。”
刘备大喜,以手抚赵云肩背道:“子龙于我患难之时来投,自此以后便是生死相交,休说那信与不信的话语。此处毕竟属袁本初地盘,子龙此去小心。,招不招来兵勇不妨,你却定要全身出城,前来与我相会。”赵云满口应承,在马上将手一挥,竟自飞驰去了。
简雍将粮饷押至大营,令粮官即时分派到每个军士,随身背负行军,以免辎重迟滞行军速度。分拨军粮已了,已是日上三竿,刘备令三军列队,只待赵云归来即刻开拔。众军不知何故不行,亦不知主公在等何人,不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简雍即令伍长在阵前立起一根丈二旗杆,并向三军宣喻道:“巳时三刻乃出征吉时,众军稍待,勿许喧哗。”众军闻听此说,这才止了议论,只等巳时三刻发兵。
正在此时,却见南边尘土飞扬,一骑绝尘而至,望着阵中旗号叫道:“前面可是大汉皇叔刘玄德公的兵马?”阵中诸军都是徐州老兵,有眼尖者早就认出来人,急忙向刘备禀报:“报主公,来者似是糜芳将军!”刘备惊喜不置,忙迎上前去看时,不是自己舅兄,却是哪个?那糜芳也早认出姐夫刘备,急忙滚鞍下马,爬伏上前,双手抱住刘备大腿而泣。刘备也不由双目泪下,问道:“你这一向却在何处,又是怎生寻到这里来的?我那关张二位贤弟,现在何处?”却不问二位夫人。
糜芳礼罢起身,将张飞败走不知去向,关公降了曹操并受偏将军职印,如今着我来寻访主公下落的经过说了,言语间对关公颇有讥诮微辞,对关公降汉不降曹之事,却略过不提。刘备深知关公为人,得知二位兄弟未死,心中自然喜欢,虽然对糜芳的言辞不悦,也就不再追究。糜芳说了以往备细,即问主公因何在此列阵。刘备因糜芳是心腹亲眷,也就将密谴赵云招募本县兵士之事说了。糜芳思索片刻,忍不住咕哝道:“某在徐州之时,也曾见过这个赵子龙来,却是主公为了相救徐州之围,向公孙瓒借来的裨将。他即先从袁本初,又弃之而去随了公孙瓒,如今见主公兵不过两千,怎肯回来助你?某料他这是寻个由头去了,不肯再回矣。我们自去也就是了,何必在此久候于他?”
刘备忍不住怒发,低声喝道:“休得在此嚼舌,满口胡说。方才你言语间对我二弟关羽颇有微辞,因你远来辛苦,我便不言;此番又如此评判子龙,真是妇人见识。且不论我与关张三人有同生共死之约,便是子龙也与我谓患难之交,绝不相负。今后不得再有如此之论,你可知否?”糜芳见刘备发怒,只得诺诺连声而退,自去寻找在徐州相熟的将士,打打招呼说说闲话,心中却是不服。书中暗表,糜竺与糜芳兄弟,本是徐州富商,向从刺史陶谦,后来跟随刘备。那糜竺雍容大方,敦厚文雅,但不擅长谋略。刘备一直待其以上宾之礼,倍加宠信,无人能比,但从未试过让他统御军队。糜芳却与共兄不同,生性跳脱,胸襟狭隘,却熟习弓马,善于骑射。 刘备爱其勇猛,且是内亲,这才常使其与关羽保护家眷。但关羽素常不喜糜芳为人,是以二人关系始终不睦,故此糜芳对关公常有微辞,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