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 市场上的繁荣,是后唐一个寂静冬日前最后的疯狂。

易涧钱临走时说, 会赶在年关之前回来。

长安城中的柜坊在掌柜赵叔齐管理下, 已经初具规模。

当初易涧钱力排众议将这个26岁的年轻人送上长安柜坊大掌柜的位置上,整个商会都觉得他疯了。

大家都觉得易涧钱是个疯子,他自己年轻, 疯魔, 敢做敢干不计后果,居然也敢将偌大产业交给这么一个黄毛小儿来管理。

不过想到易涧钱同样是个年轻的疯子,商会并无权插手他产业内人员任免, 就当是看笑话, 看看他易涧钱这些年疯子一样意外创下的基业, 够他折腾几回?

如今的柜坊越来越有后世银行的样子, 更可怕的是, 短短几个月时间, 遍地开花。

年轻的掌柜将柜坊推向全国,并更名钱庄。

越来越多的商人愿意将钱财存放在钱庄, 他们走南闯北, 携带金钱不易。

却发现有这样一个钱庄, 无论天南海北,只要曾在易氏钱庄存过钱,可以在全国任意一处易氏钱庄提取。

并且钱庄返还顾客利息, 对于顾客来说,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尤其是全国做生意的人家, 免去了长途运输钱财, 途中遭遇截损的忧虑。

就连穷苦家庭的百姓, 都愿意将钱存放在钱庄, 生一点微末利息。

这样一来,易氏钱庄几乎是吸收了全国财富。

随之而来的是安保问题,私人名下的钱庄私库永远没有官方的安保来的容易。

伸手官方钱库的下场,可能会被定罪,会牵连家族,但钱庄不会。

他没有给人定罪,累及家族的手段,对盗窃抢劫团伙的威慑力,是不如官方的。

对此赵叔齐曾向司暃询问求助过,私营的钱庄汇聚越来越多钱财,必遭小人惦记。

然后赵叔齐学到了钱庄流通,那些存放在钱庄里的钱,他们大可不必费心保管。

只需确认客户存款类型为死期还是活期,若存死期,则提高利息,定下取款日子,保管方自己有底,只要在客户取款之日,备齐款项,中间这些钱财可以拿出来,重新回到市场。

这叫资金链循环流通,一来一去,钱庄并不会实时留存大量金钱。

赵叔齐将那些可以流通的金钱取出,短短几个月,发展无数新产业,打通无数行业之间壁垒,让易氏产业遍地开花,逐步形成一张初具规模却覆盖到整个市场的关系网。

如果过易涧钱是将家族产业做大做强,成为商界独占鳌头的新秀。

那么他这位大掌柜,便是将所有市场分门别类,全部网罗下来的狠人。

以钱庄为基础,支撑着他不断拓展新领域,开新的作坊,做新的生意。

新作坊的产出回馈钱庄,远远高于钱庄需要支付顾客的利息,同时也规避了大量钱财固定保存所带来的风险。

如此形成一个资金链的循环,还让他们将绝大部分市场连锁起来,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眼看这一年即将结束,几个月的时间只够赵叔齐勾勒出一个商业帝国最简单的模子,他正在疯狂向这个结构模子里填充内容,丰富每一条资金链循环带动下的产业发展。

钱庄的发展规模已经稳定的走上正轨,他准备在年关之前,再去谈一笔生意,拓展一个新的行业。

苏州,嘉泗园林。

氤氲水乡没有北方刀削般的冷峻,水网穿过假山园林,沟通起这个柔情又富庶的小城。

商会的各个老板都早已齐聚而来,袁新筠头顶冠帽,一身素白男装淡然优雅的坐在商会大厅之中。

面对同行夹枪带棒的责难,女子左手轻摇纸扇,慢慢抬起右手,仿佛慵懒的研究着指尖新染的颜色。

“诸位老板在外行走惯了,对袁某一介女子进入商会向来敌视不是嘛?为安全计,小女子随身带着几个打手,只为保护袁某安全,不妨碍诸位掌柜吧。”

男人们愤愤不平,商会从未有过女子参加,这些生意做遍大江南北的老板们,即便对袁新筠满腹意见,面对那女人背后精壮的武士,也只好先放一放。

毕竟袁家老爷子去世,偌大的产业被这女人牢牢抓在手里,她还真敢威胁族老迁出族谱,离开家族。从此袁家断绝对族中经济援助,一刀两断。

更别提族人想要通过过继,入赘,照看抚养袁新筠来侵占袁家财产了。

这女人做事太绝,她收养孤儿,放话这辈子都不会招婿入赘,袁家产业,是父母一手创下,留给她袁新筠的基业,绝不容许外人染手。

她们家在印染布匹上的生意向来是江南商会的龙头,如今袁老爷子去世,家业落在老爷子唯一一个孤女身上。

业内掌柜的都认为这是块肉骨头。

区区一介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也敢抛头露面出来在市场上与他们分一杯羹。

人们想,不出半年,她会被啃的骨头都不剩。

但没想到就是这么个才从闺阁走出来的女人,居然收到长安赵大掌柜的请柬,共同参议这场南北商会!

……

赵叔齐来江南,是要敲定布坊的货源问题。

大厅之上第一次见到袁新筠,男人有些意外。他不过是视线在那女子身上停留个数秒,很快便揭了过去。

易氏生意做遍全国,赵叔齐已经不是第一次与女子打交道。

相反,能在这样一个男性当道的世道杀出来,稳稳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哪一个背后不是踩着刀锋,付出了比男人更多的心血?

这种女人,才是真正的人才,狠角色。

“赵某做客江南,因年关将至,时光匆匆,尚不及领略江南风光,诸位掌柜在赵某眼中,亦是这江南印象。”

男人们心有腹诽,怎么如今名震天下的赵掌柜,也是这般一个毛头小子?

众人打着哈哈你来我往恭维着,慢慢将话题引入,谈及赵叔齐本次过来的目的。

他想要在江南寻找合作伙伴,为他提供绢布货源。

这里做绢布生意的商户数不胜数,实力最大的产业家族基本都在商会。

往年人们并非没有合作,只是如今赵叔齐扩张到覆盖全国的生意网,绝对令人眼热。

他手握那般庞大的商业关系网,对于老板们来说,那便是销路。

往年江南输出的绢布,均价都在一千两百钱以上,这其中要折去运输途中的人力物力,还要考虑到山匪强盗的影响,以及财物运输的风险。

这当中的折损每年都是一笔天文数字。

但赵叔齐手握钱庄,产业做遍全国,他不缺销路,也降低了损耗。

如今商会中挤破头都想进来的掌柜们,谁都想搭上赵叔齐这条船。

他们在费尽心思从私下联系沟通,想要拿下赵叔齐无果之后,只能在商会之上,打价格战。

这是一场硬仗。

江南的各种布料,不同布匹是不同的价格。销量最多的莫过于绢布,几乎可以作为价格的参考。

甚至绢布一度可成为钱财计价单位,作为货币流通。

初唐朝廷在赈灾救济方面,钱财不足,曾将绢布作为赈灾货币,发放灾区。

因为绢布的保存与稳定的价格销量,它不愁销售。人们拿到绢布之后,可以稳定市场价格来兑换钱财。

虽说不愁销售,但若搭上赵叔齐的快车,江南布匹可以迅速发往全国,将市场扩大到天涯海角,这是前所未有的机遇。

谁都知道。

商会心知如此,开价便让了两百钱,愿以一千钱每匹的价格出货。

赵叔齐稳坐钓鱼台,抿了口江南的新茶,笑而不语。

老板们汗津津的将价格一降再降,如果掉下八百钱,便开始踩他们的心理底线了。

袁新筠手中折扇收起,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掌心。她若有所思,竟是从头到尾不曾加入老板们的竞价。

有人?面色鄙夷望向袁新筠:“妇道人家就是妇道人家,生意场上的机锋暗涌浮沉,一不小心便是折戟沉沙。还以为这女人有什么本事呢,这么重要的场合游离在外,吃屎都捡不到热的。”

赵叔齐游刃有余的在竞价众人之中间迎来送往,却半分不吃亏,没人知道他的心理底线。

人群之中稍稍瞥一眼,只见袁家那位姑娘手握折扇,一搭一搭的轻扣掌心。这让赵叔齐不由想起他那天马行空,桀骜不羁的大东家,易涧钱。

东家也是喜欢摇着折扇,思考的时候手上动作跟袁姑娘别无二致。

他有点好奇这位女老板会怎么说?

袁新筠还在想这段日子随着司暃去听那位省级名师高寄笔的数学课。

那是个中年女人,她身上透着股知性优雅。课堂上三两句话便将各类算学问题说清讲透,就连司暃都喜欢粘着她学习。

为此司暃厚着脸皮天天缠着高寄笔去听课,单方面宣布高老师是她的师父。

高老师工作上怕是还没遇到过司暃这般没皮没脸又死缠烂打的同事,稀里糊涂的就答应收了这个徒弟。

不过两人不同学校,隔着几条街。

亏得司暃这人做事又狠又绝,居然把自己的课程表全部调开。

高寄笔上午有课,她便将课调到下午。高寄笔下午有课,她便将课调到上午。由此错开自己上课与高寄笔重叠的时间,每次高寄笔的课,司暃横跨几条街也要带着听课本去附中听师父的课。

其实袁新筠一介女子,敢背水一战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司暃的行为才是坚定她内心,咬着牙一路走来的动力。

她是好学的。司暃已经是个老师,并且在校内名气日显。即便袁新筠是个古人,也能够从司暃那简单的校园人际关系中看得出来,司暃在他们学校,已经是非常优秀的教师了。

高寄笔对于她来说,虽年长些许,也不过是同事。

那位高老师虽然更加优秀,而司暃只不过是资历尚浅,等她到了高寄笔这个年纪,袁新筠知道,她不会比那位高老师差。

但她能够认识到自己目前的差距,更敢于承认。她丝毫不端着架子,知道自己不如人,将高寄笔当做老师,把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

哪怕一天来回奔波,顶着烈日,刮风下雨。她约定好要去听高老师的课,就从不缺席。

袁新筠从司暃的言行作为之中有所启发,她告诉自己。

女子,也可以为事业而拼搏,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她不接受父母创业留下的家产被族老瓜分,也不接受旁人入赘试图躲走她手中产业。

男人能做的事情,她也可以做。

她像司暃一样,也喜欢听高寄笔的数学课。

尤其是那位女先生分析到实际应用问题的时候,可以通过各种数学方法来解决销售问题,行程问题……

“说了这么久,还不知袁老板出价几何?”

一道清冽稳健的男声轻易划破了众人竞价的嘈杂声。

袁新筠抬头,对上赵叔齐盈盈一笑的眸子,顿时收了身上那股慵懒劲,并放下折扇认真道:“袁某并未打算降价,不过与赵掌柜做生意,必然会降低我们诸多不必要的损耗。如此一来,就当折去两百钱的损耗,每匹一千钱,我一分不让。”

此言一出?,商会上七嘴八舌各种权衡利弊竞价,你来我往的老板们全都惊呆了。

袁新筠这女人是疯了,她怕不是想报个高价,说点骇人的言论,引起赵叔齐的注意。

可这般小心思,除了吸引人片刻目光,又有何用?大家都是生意人,价格才是硬道理。

女人还是女人,就喜欢搞这一套吸引男人的注意。

但在生意场上,这一套狐媚路子是行不通的。

已经有不少老板看向袁新筠的神色不耐,嗤笑鄙夷,仿佛在看一介花楼女子。

袁新筠不卑不亢,对同行的不屑与中伤视若无睹。

反而是赵叔齐眼睑低垂,眸中神色犀利,他扫视一周,场内窃窃私语的掌柜们顿时有种山雨欲来,黑云压日的压迫感。

他开口笑问袁新筠:“不知袁老板定价一千的理由?赵某为何不要其他掌柜们八百不到的价格而选你呢?”

“买一送一。”袁新筠面色风轻云淡,似乎并未被这个年轻的商人震慑到。

“大家都看直播,这个词赵公子想来并不陌生。”

“我袁家愿以一千钱每匹的价格出手绢布,每一匹绢布附赠一匹江南特产织锦缎。这是本地新兴的一种布料,目前市价五百钱。但我相信市场对织锦缎的接受能力,它会在未来两年内,价格持续走高。赵公子来江南,不会未曾调查,织锦缎的利润,就看赵公子要不要来赌一把。”

也就是说,其他人定价都快让步到七百钱,袁新筠坚持绢布底价一千钱不变,但每出售一匹绢布,同时附赠一匹价值五百钱的织锦缎。

一时间商会男人们议论纷纷,袁新筠这般买一送一的路子并不新鲜。

但即便如此,绢布每匹多赚的数目,完全不够补织锦缎赔出去的数目。

而且织锦缎的未来市场光明,这是新的料子,等新市场打开,织锦缎为人熟知,它未来市场价格会继续上涨。

袁新筠是蠢还是疯?

这个女人,不会是为了搭上赵叔齐,连利润都不要了?

商人做事,若是没有利息,那还做什么生意。

不愧是女流之辈,袁老爷子这一生打下的商业帝国,迟早被这女人败干净。

老板们更加看不起袁新筠。

一个城市各行各业都会有个商会来引领当地大大小小的商户,他们制定规则,定下底线,就是避免商户恶意竞争,打价格战。

商会原本定下的价格不能低于八百钱,老板们已经在八百钱的价格线上协商许久,只怕再谈下去,他们将会打破商会的底线。

但袁新筠这一手,分明让利更多,却又不曾违背商会底线。

就算商会要制裁,也抓不住袁新筠的把柄。

因为她一千钱的绢布价格,并未低于商会划的底线。

作者有话说:

抱歉,又断更了。最近疫情严重了,我之前半夜四点半被同事夺命连环call叫起来抽调去志愿蹲点。附近每天新增病例都在翻倍,现在好了,我这个小区前后左右有三个小区出现病例,有的小区整个都搬空送去外地隔离了,就我们这还□□着。不过现在封小区了,有通行证也不许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