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水声还在耳朵里震响,但我们已经穿行在密林里了。人走出的道我们并不敢走,丧门星拿刀开着路。
狗肉忽然发出一种遇见危险时才会发出的低声咆哮。死啦死啦立刻就回了头,我们跟着回头。身后是丧门星砍出的路,实际上它立刻就被弹回的枝叶掩盖了,什么也没有了。
死啦死啦低声喝道:“回去。”
我们又玩命地扎回去。
那个绳头还在树上结着,连狗肉在地上躺过的湿印都还在,但我们的索桥已经没了。我们看着,太意外了倒没人发声了。
死啦死啦让狗肉闻断掉的绳头。绳头断得很齐整,一看就是刀切的口。“追他。”他对狗肉发出指令,然后对我们说,“可以开枪。一定杀了他。”
狗肉闻了闻便猛冲向林里的一个方向,我们把枪上了膛跟着。这回的路比刚才好走点儿,总还有条肠子道,但在我们的眼里它真是鬼气森森。
我追着前边死啦死啦和丧门星的影子,他们俩追着狗肉的影子,狗肉追着一股我们闻不到的气味。
迷龙嫌拿机枪跑得慢,背了,伸手便拔走了我腰间的刺刀,“好像是闹鬼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动摇……军心。”
迷龙的大枪不再和枝叶拉拉扯扯,他立刻跑得快了,“是杀人灭口。”说完他跑到前边去了。
捣鬼的一定是小股日军,否则早呜地杀过来了。如果这条通道让日军发现,然后他们堂而皇之出现在虞师后方,大家干净抹脖子玩儿完。我们像是在追赶苍蝇拍的苍蝇。
狗肉终于捕捉到什么,猛然变成了冲刺的速度,跟在它身后的死啦死啦虽然说过可以开枪,还是一伸手拔出了刺刀。我们全都加快了速度,在死啦死啦包抄的示意下,双纵散成了横队,一多半人倒是从林子里硬生生挤过去。死啦死啦直冲而上,消失在那条肠子道的拐弯处。
我听见了他摔倒的声音。
我狂乱地挥开鬼缠身般的枝条,想冲进能看见他或者掩护他的位置。我想他已经死了。这时我看见一片林间空地,死啦死啦趴在一具尸骸上,正在茫然地打量这片空地。我们络绎地从林间、从道口现身,同样茫然地打量空地。
那具尸骸不是死啦死啦制造的。那是一具身着军装的骷髅,它刚才绊倒了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这样的骷髅,不是东倒西歪,而是整齐地、以一种接近安详的姿势躺在这里。藤蔓在他们身上纠结,枝草在他们身上开花。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闻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它闻了两下,向死啦死啦低吠了两声——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了恶当的无奈样子。死啦死啦过去,拔出那刀闻了一下,立刻被辛辣的恶臭给呛得面目都有些狰狞。丧门星是云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样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了,“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阵不管用了。”
登岸之后,我们总算是从漫长的懒散状态中复苏,早已分头展开了搜索。不辣过来汇报搜索的结果,“衣服都在,武器都没得了,一粒子弹都没得了。”
我们倒不会恐惧自己同僚的尸体,但无论如何会觉得鬼气森森。豆饼和蛇屁股已经在忙着插草为香地祭拜。
死啦死啦摘了帽子,跪了下来,“列位同袍兄弟,我们不是来混世的,是来做事的,是来做你们拿命来做、但还没做完的那件事。你们懂事,你们比我们多看了那边的大千世界,知道诸多虚妄,可这件事不是。请勿再扰,让我们把事做完。兄弟龙文章,如果没死的话,定来给诸位殓骨。”然后他看着我们,“你们没死的话,也是一样。”
我们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报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词,我们几乎是倒退着走出这片空地的。
我鞠了个躬,无论如何,我还是有这点儿敬畏之心的,“我是孟烦了。望弟兄们的英灵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着大家,有点儿明白死啦死啦的心思了,无论相信鬼神与否,我看着死人也是一种近乎亲切的眼神。后来我带人来收殓了他们的尸骨。
这里很安静、清幽,但他们的死法是军人中最惨淡的一种,千里跋涉,望江兴叹,最后望着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们最后仅剩的尊严。我曾以为我想像他们一样死掉,但现在确定自己绝不想这样死掉。我对着死人说:“谢谢。”
跟着死啦死啦没好,我们又抹了黑脸,用枝叶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们从南天门脚下抄过了南天门,沿着林边行进,以备被发现时可以退回山林。从确定过江后碰上的蹊跷事是鬼魂所为,死啦死啦倒释然了,他眼中的人没有恶的,那他心里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释然了,我们也释然了,我们也绝不信康丫和要麻会来残害我们。
我们沿着密林的边缘前进,把自己掩蔽在林子里,一边观察着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南天门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和自然村,这么看它们着实秀丽得很。我们走得已经不那么急了,死啦死啦时时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南天门。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塞给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门的反斜面。望远镜里的南天门反斜面比我们看惯的正斜面更加狰狞,因为这边的工事不像正斜面做了那么多隐蔽,它们以那棵巨树为轴心往下延伸,形成两个规则的半环形。正斜面的日军是鬼影子般一闪即没的,这边的日军则懒懒散散。尽管用这个太一般的老望远镜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点儿比我们在祭旗坡上也强不到哪儿去。
我把望远镜还给死啦死啦,“看出来啦,竹内连山一分钟没闲着。”
他有些疑惑,“奇怪,反斜面修那么严实做什么?厚脸皮了还要铁屁股。”
“固若金汤嘛,汤桶,当然是圆的。”我说。死啦死啦瞪着我,因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没正形的玩笑,我严肃了,“我想,桥头堡吧。就算咱们打回西岸,他们还可以占山为王,对公路侵袭。”
“美国侦察机也这么想的。天上飞的可以偷懒,咱们下边跑的,命可得自己爱惜。你看那两棱堡,哪儿都打得着,除了公路。”
“竹内连山学土木设计的嘛,他勤快,不想闲着。”我说。他又瞪我的时候我便干脆地说,“不知道。”
“应该上去看看。”他说。
我吓了一跳,“你来干什么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来干什么的?”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啦。也罢。打你张嘴,我就没信过。”
“你活着就为了不想死吗?谁做事的时候会就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关自己,谁会被你一个大道理说服?”
死啦死啦淡淡地说:“那倒也是。走着瞧。”然后他继续眺望南天门的反斜面,现在上去倒不会,但是我明白那已经成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开几步,等着他。对一个擅自行动,回去可能又要上军事法庭的人,“走着瞧”真是很适合的三个字。我跟自己打了个小赌,如果他待会儿先迈左腿,就没有好下场。他转身跟上已经走远的小队,我乐了——他迈的右腿。
西岸给人的印象并非兵戈林立,日军要有那个实力早已打过江去。它给人的观感是荒凉,我们极目的每一个自然村都像是无人居住,田地荒芜。这让我们胆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贴着林边走。我们沉默地穿过几具生花长草的炮架残骸。这条道我们撤退时便走过,那些被我们自行炸毁后扔在灌木里的炮架就像是耻辱柱。排头兵丧门星掉了队,冲到林边去下跪和磕头,我们没管他。他匆匆磕了几个头后,又紧一紧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们。
谁都知道这趟不轻松,可没人想过这会是伤心之旅,这里是伤心之地。被我们丢弃的实在太多,每一次丢弃都是亏欠,我们像贼一样来到故地,看着已成粉末的残肢断臂。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个手势,我们全蹲伏下来,蜷缩进林里,但威胁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是来自林外,它来自林里。我们如临大敌地扫视着林子里那些不断发出碎响的生物。它们为数不少,畏缩在密林深处。我们窥看它们,它们也窥看我们,当发现被我们窥看时,它们便迅速退向林子深处,带起极大的响动。
迷龙搡着豆饼,“有话你自己说去!跟我咬什么耳朵!”蹲在迷龙身边的豆饼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里也是个巨大的官,在我的记忆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说过什么话。他吭吭哧哧地念叨着:“这个……这个不对咧。”
“什么不对?”死啦死啦问他。
豆饼以一个农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里的地都荒了。这块地是有人种的。”
我们被他提醒后也注意到这片田地是和别处不一样,庄稼齐整而殷实,在一个真正的农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这样五谷不分的懒鬼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观。
死啦死啦冲着那些逃进了林子深处的生物挥了挥手,“抓回来。”
这真是个不费劲的活儿。隔着枝叶,我们听到那些一直沉默着的生物摔倒的时候比跑的时候还多。它们跑得也不快,我们只好以小跑的频率来追踪枝叶那头的声音。很快我们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几个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们也不打算去追了。我们只是平端了冲锋枪,看着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的几个生物,他们——或者我该继续说它们——看来是此地的原住民。
郝兽医不再装模作样地端着枪,而是下意识地去摸索身上诸多口袋中的某一个。迷龙甩手把枪放了,开始揉着脸,蹲下了喃喃地骂娘。我们其他人也泥雕木塑,像我们所对着的人一样。
几年后看见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触是我居然没有感触,因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见过人这样活着。
他们身上挂着腐烂的破布,破布间露着兀突的骨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土是一个色的,我无法分出他们的性别。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眼睛,饥饿让他们所有的肢体似乎都萎缩了,就剩下很长的头发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唯恐惊扰他们似的说:“我们是远征军。”
丧门星用云南话又重复了一遍,“滇西远征军,自家人。”
那些由毛发和破布组成的身形蜷了下来,蜷成一种跪的姿势,从毛发和破布下发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他们早站立不住了,我们刚才的追逐耗尽了他们所有的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