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世京最近做了好多好多的梦, 梦境里总是无限延伸,兜兜转转,然后停留在那个七夕夜。

以前自己找不到金橘的时候, 不管做什么努力, 梦里从来都不会有她的身影,现在她终于回来了, 却在自己的梦里随时可见。

可是,她不是自己的了。

再也不会是了。

梁世京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去找金橘的时候,在她家楼下等了几个小时, 从路灯没亮, 到路灯时灭时亮,人回来了, 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寒暄, 绞尽脑汁捡起来的话题,金橘一句没回答。

女生站在光亮里,神情冷漠,言语也冷漠, 她说是,所以以后不要再出现了, 没有丝毫犹豫和不舍, 梁世京在那瞬间, 眼泪竟哐当就下来了。

他被梁路安打的时候没哭过, 被母亲林蓝冤枉的时候没哭过,被罚跪在雪地全身冻僵的时候没哭过, 被大火烧伤后背的时候没哭过, 他从记事起就从来没哭过, 眼泪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 是不可以存在的东西。

但在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人的一生里,还有比那些更痛的事情。

那夜的月光皎皎,梁世京眼角上扬,看见了,蓦然明白,月亮再亮,没人抬头,又有什么用。

我再爱你,你不爱我,又有什么用。

归根究底,相爱这条路,道阻且长。

爱有太多种,有的人占尽,有的人只能选其一,梁世京自觉没有那样的好运气,所以他在爱和相爱里妥协。

是他浪费真心。

他该自负盈亏。

那天晚上,梁世京终于甘心退步,把他的爱变成用疼痛铸成的汪洋,风平浪静,心甘情愿承载着金橘这座要离开他的小船,将她送往想要到达的彼岸。

但他忘了,她在,他才能是水能载舟的海港,她不在,他便只是一无用处的永冻河。

而船之所以是船,是因为它的生命只有存在于水中才能完整。

水和船,本就是永远无法分开的。

只是那个时候,两个人都没能明白这件事情。

再睁开眼,阳光明媚,透过窗户洒进来,白瓷地砖上一片金灿灿,梁世京眼珠转动,定格在床边。

是梦里总熟悉纠缠的那张脸。

“你今天来的好早。”他轻轻笑着。

“还有点不一样。” 他又说。

女生盯着他,细眉微微撇起,良久,才问:“哪里不一样?”

梁世京目光柔软看着她,女生的眼睛依旧漂亮,鼻尖依旧漂亮,嘴巴依旧漂亮,脸也依旧漂亮,但是头发长长了,以前她来自己梦里,都是短头发的。

于是他说:“你的头发,长长了,以前你来看我,都是短头发的样子。”

他这样平平静静地讲,女生的一双漂亮眼睛忽地就红了,她又要把人惹哭了,梁世京想,怎么自己在梦里也能把人弄哭呢。

他伸手过去帮她擦,湿漉漉的水渍瞬间沾湿他的指腹,女生比现实温柔,没冷脸,没竖起棱角赶他走,梁世京舍不得把手拿开,轻柔摩挲手掌下的脸颊。

“别哭了,好不好?”他一如既往地这样哄,又道:“怎么一碰上我,就会让你伤心?”

女生不说话,他继续讲:“幸好是在梦里,不然我连帮你擦眼泪的资格都没有。”

“你身边有别人可以护着你了,我靠近你,反而还会给你带来伤害,而且遇上和我有关的事情,你都厌恶的要命,看见我在,你就逃得远远的,还只对着生气……”

他絮絮讲,睡太久了,也不怎么进食,浑身无力,连手抬起的时间长一点都禁不住,在梦里也感受的清晰,说着,把手默默收了回来。

女生瞧着他拿走的手,上面青筋凸起,好像就在皮肤下面,中间没隔着血肉。

“那现在怎么不怕?”她注视着**的人。

梁世京翘着嘴角笑,说:“因为在我的梦里,可以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女生低眼:“但你……总要醒来的。”

梁世京的笑一顿,凝视着眼前的女生,半晌,说:“我可以不让自己醒过来。”

金橘猛地抬眼,和**的男人对视,梁世京的笑还噙在嘴角,他道:“我不想醒。”

说得轻描淡写。

金橘听得呼吸不畅,霍然起身,要走,被他拉住,以前总宽厚有力的手掌,现在牵人都是软绵绵的,你稍微挣一下就能脱身。

但金橘没动,只居高临下回过头,看梁世京侧着脸问她:“你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明天还来吗?”

金橘心里酸涩,说:“你醒着,我就来。”

梁世京似是不解,定定看着她,两人对视,都沉默,半晌,梁世京自己把手松开,他把脸转回去,没再看,说好:“那我等你。”

金橘站在原地望着他,片刻,抬脚出了病房。

病房外,林真宜和原凑见她出来,都紧张兮兮凑过来,“怎么样怎么样?”原凑着急。

金橘不确定,摇摇头。

原凑有些失望,林真宜比他乐观,说:“哪有那么快,之前也是第二天第三天才逐渐清醒过来的。”

金橘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最后她走出来时,梁世京的那句话,要说什么,就看远处走来两个人,一个是梁世京的助理万青山,一个带着墨镜。

金橘不认识,可又眼熟,她还没来得做什么,林周津自己先发制人:“还真是你。”

他边说边摘下墨镜,语含攻击性,“时装周那天,原来我没看错,怎么?你不是和我哥分手了吗?现在又来干嘛?”

他话太尖锐,林真宜训他:“林周津,你说话注意点!”

金橘终于想起来,他就是那个周爱说的突然红的小明星,也是五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梁世京的弟弟。

她有些厌烦,不想争辩,随口打了个招呼,准备走,林周津不依不饶:“我就不懂了,我哥到底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林周津你闭嘴!”林真宜话里带着火,“还嫌不够乱?”

她是真的生气了,狠狠瞪了男生一眼,赶紧拉住金橘道歉:“你别听他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别跟他一般见识……”

原凑在旁边尴尬打圆场:“万青山,京爷说的话你忘了?林周津身份特殊,你带他来医院干嘛?”

万青山识趣背下这个锅,没吱声,林周津少爷脾气,蛮横惯了,眉头一扬:“我让青山带我来的。”

他眼神死死搁在金橘身上:

“不过我今天正好撞上,来得不亏,我哥醒着,我也会这样说,杀人放火,尚且还能有戴罪立功,改过自新的机会,我哥就算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他也算是为你死过一次了,我一个旁人……”

“你也知道你是个旁人?”原凑打断他,有点气呼呼,他是真不喜欢梁世京这便宜弟弟,忒不懂事,还没眼色。

他跟林真宜指指走廊方向,“没事,我带他走……”

说着,扯着林周津的胳膊把他往外带,林周津掰扯不过,被他拖着走向电梯,嘴里反抗,被原凑捂上了嘴。

他们走远,林真宜心里更加觉得对金橘内疚,又要道歉,金橘抢了先开口,她没什么表情,只说:“没关系。”

“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说完,转身离开。

第二日,还很早,金橘再来,病房里大家都在,梁世京坐在床头,竟真的是醒着的状态。

他们在说什么,病房隔音,金橘听不见,不方便敲门,刚想着等一会儿,梁世京仿佛心灵感应般,朝门外看了一眼,接着林真宜和原凑就走了出来,只留了万青山在里面。

原凑瞄了眼病房,悄悄在金橘耳畔道:“京爷今天醒的特别早,好像在等你。”

金橘走进去,她昨天坐过的椅子还摆在原处。

梁世京看着眼睛清明,示意了一下,让金橘过去坐,他整个人寡淡,没什么色彩,被窗外的光线一照,金橘都有些恍然,然后见他浅浅地勾勾嘴角道:

“怎么我昨天把你认错,你也不提醒我?”

金橘瞬间眼眶发烫,听梁世京又说:“在我的梦里,你可从来都不会叫我醒来。”

金橘坐在椅子上看他,没接话,阳光晃眼,她只得微微把眼睛眯起,梁世京的说话比昨天条理清晰的多,他讲:“林真宜去找你,非我本意。”

“我的病,你不需要有任何负担,跟你没有关系,只是个老毛病而已,也死不了人。”

“我知道你之前来找我是因为什么。”

他正输着液的手挪动了一下,继续道:

“你父亲的债务,我也有责任,他第一次来,以你母亲生病为由要借二十万,我当时救世主的心泛滥,觉得这样我也算对你有些弥补,所以想都没想,就给了他,他甚至还非给我留了借条。”

万青山把手上的东西放到金橘面前,金橘拿起借条看,上面清清楚楚陈胜年的笔迹,以及落款和手印,时间是2015年3月份,是她走的第二年。

“我之后想要去看望你母亲,被你父亲婉言拒绝,我便也没多想,再后面,你父亲有天亲自来了公司,开口要借四百多万,我觉得奇怪,多问了两句。”

“你父亲便声泪俱下,他说他和人承包了工程,结果被骗,现在工期在即,底下一堆人要工资,合伙人却卷了所有的钱跑了,他实在没办法,才来找的我。”

“我那个时候刚接手恩南没多久,事务繁多,你父亲在会议室哭的不成样子,中间还断断续续提到你,我一时心软,掉以轻心就答应了。”

“但是我还是有些疑心,所以你父亲走后,我便让青山去查了你父亲的工作背景,只是……还没等到青山的回复,你父亲的电话就又打了过来。”

“不过这次电话那头的人不是你父亲,而是催债的高利贷,他们说你父亲欠了他们六百多万,如果我不立马把钱给他们的账号汇过去,他们就要砍掉你父亲的一只手,还给我拍了视频。”

万青山走上前,把视频递给了金橘,视频里,陈胜年被一群戴着面具的男人按着,嘴里哆哆嗦嗦一直喊着千万不要报警,我不想死,快给钱他们之类的话,金橘看得毫无怜悯之心,恨不得他真的死了,恨得嘴唇都要咬破。

“那群人貌似对我很了解,知道我能立马拿出这些钱,丝毫不给任何准备的时间,只留了账户和规定时间,因为怕他们真的会对你父亲做什么,所以我只好让青山去了趟银行。”

“到此,我才知道你父亲原来一直在赌,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你……”

梁世京顿了顿,歇了歇,看着窗外,像是思考,又像是回忆,好久,目光收回来,接着说道:

“你母亲在这之后给我打过电话,我怕她担心,就骗了她,说我其实早就知道。”

“去年春天,你父亲又找过我一次,五十万,我没给,只让青山派人把他欠下的那一小部分还了,他有些恼羞成怒,讲了很多不太好听的话,但是也没再没来找过我。”

“但是说来说去,是我自认为办了好事,其实差点酿成大错,所以,这笔钱,你也无需还我,就当是我为自己的愚蠢花钱买个教训。”

窗外的阳光挪了位置,移到了病床脚,梁世京的表情终于可以看清,他盯着金橘,眼瞳漆黑,低眉顺眼:“这是第二件事,第三件……”

万青山单手托肘递给金橘一张黑卡。

“这第三件……你和贺骁的……婚礼……”

梁世京喉咙倏然有些哑了,他胸口起伏,片晌,说:“我也没什么好送的新婚礼物……”

“好歹以前认识一场,卡你拿去用,以备不时之需,我不会祝福你和贺骁怎么样,那样的话我说不出口,但我希望……你能过得好。”

“请柬的话……就……不用给我了……”

说到这里,他蓦地失了声,嘴巴张合,再讲不出来话,金橘坐在床边端详着,等他彻底不再说话了,终于开口:

“说完了?”

她的语气平淡如水,梁世京有些怔住,然后就见金橘抬手把那张卡扔在了自己面前,她站起身,迎着光,这次换成梁世京看不清楚她的脸。

“我来,也是有几件事要说。”

“一,陈胜年的钱我会还给你,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你给我一个账户,我会定期给你往里面打钱,一次肯定还不清,但我想你也不缺钱,我十年八载的,肯定是能还完的。”

“二,谁说我要结婚了?我连男朋友都没有,你这什么新婚礼物,趁早给我收回去!”

“三……”

金橘忽然停顿,俯下身,拽住梁世京的衣领,凑到他面前,当着万青山的面,恶狠狠,一字一句地叫出他的名字:“梁、世、京。”

“你听好了。”她说。

“你最好给我好好活着。”

“不然,我就真的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