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以往对圣旨的封驳权,其实在在于六部跟六科,内阁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皇帝秘书机构,并没有律法上面的行政权。

之所以会出现内阁封驳圣旨的情况,比如嘉靖时期大礼议事件,时任内阁首辅的杨廷和与世宗皇帝硬顶,连续封还皇帝下发的圣谕,其实这项权力的来源并不是阁臣或者说首辅身份,而是加衔的六部尚书身份。

就好比沈忆宸是内阁首辅,他实际上还有着兵部尚书的加衔,又好比王文同为阁臣,他身上的加衔为吏部尚书。商辂在早期入阁的加衔为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但随着他担任内阁首辅,官衔就晋升为礼部尚书。

历史上内阁真正获得行政权,还得到万历年间张居正主导内阁的时期。他借助万历小皇帝不能亲政的契机,把六部以及地方送上来的奏章,由之前的通政司转给皇帝,再转给内阁来票拟。

变成了先转呈给内阁,再由通政司转呈给皇帝,直接颠倒了前后顺序,导致很多奏章需要经过张居正的批准,皇帝才能看到真实的内容。

同时张居正借着内阁起草诏书,敕命的权力,甚至直接绕过皇帝直接用内阁名义下发六部或者地方,把直接平衡的阁部之争,变成了六部成为了内阁下属执行机构。

从这一刻开始,内阁首辅才算是真正的权倾朝野。

不过哪怕就是如此,内阁首辅的权势,依旧是建立在张居正个人身上,换一个内阁首辅就明显无法做到独掌朝纲。

但是沈忆宸在离京之前,与皇帝那场谈话进行了一场政治妥协,他用内阁首辅任职期,换来了内阁首辅秉国之均的权力,从此阁臣不再需要六部官衔的加持,直接用相权就能封驳皇帝下发的旨意。

这也就是为什么,商辂拿出来的是“文渊阁印”,而不是“礼部尚书印”。

相权的独立,代表着对皇权的真正制衡。用简单粗暴方式的理解,就是皇帝可以不喜欢内阁首辅这個人,却不能否定内阁首辅决定的事情。

想要推翻内阁首辅这项决议,就得先把内阁首辅这个人换掉,然后再通过阁部大九卿的廷议,换上一个听命于自己的亲信,再下发圣旨盖上“文渊阁印”才能执行圣谕。

单单从这套流程来看,就远比之前皇帝一言堂不知道复杂许多,况且千百年来儒家官员追求的目标,就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现如今好不容易做到了这一点,谁还愿意“听命”于皇帝,去换上唯命是从的内阁首辅?

愿意执行这点的官员不是“臣”,而是清朝那种“奴才”!

“商中堂,你真的要封驳圣谕吗?”

王一宁脸上写满了震惊神情,要知道有“封驳”这项权力是一回事,真正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从律法形式确定内阁首辅秉国之均,还没到一年时间商辂就准备硬顶皇帝,是不是有些太过于强硬?

想当初工部尚书徐有贞反对皇帝公布的“内阁首辅任期制”,其实都算不上正式的封驳,更多是一种上疏表明反对,动用的并不是六部尚书权力。

商辂打算盖上“文渊阁印”,相当于公然与皇帝撕破脸皮,双方没有任何一点缓和空间。要是因此激怒了明良帝,这个临时内阁首辅位置还怎么担任,以后仕途还怎么走下去?

“当然,否则相权何用?”.

商辂坚定的回应了王文一句,然后在圣谕盖上了文渊阁印,并且写了封还两字。

这个世界上能深入了解沈忆宸的人不多,商辂恰好就是其中一个,想要打破王朝三百年轮回的宿命,制衡皇权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相权首当其中!

随着文渊阁大印落下,一直跟商辂不是一路人的阁臣王文,无比惋惜的叹了一口气。原因在于他很清楚,商辂这个行为将付出怎样的代价,公心大义战胜了精致利已。

“商中堂,其实不必如此激进,完全可以跟陛下商议一番。”

带着一种认可跟尊重心理,王文出言劝告了一句,目前圣谕只是下发到文渊阁,还没有由通政司公告天下。商辂完全可以去乾清宫面圣,请求皇帝收回成命,给双方各自一个台阶下。

“不,我必须这么做。”

面对王文的劝告,商辂摇了摇头解释道:“朝野期望求和的不仅仅是陛下,还有更为庞大的士绅阶层,他们认为一旦战事结束就能取消阶梯税制。”

“我公然封驳圣意,就是为了告诉天下人,北伐战争将坚定不移的推行下去,阶梯税制也断无取消的可能。如果连皇帝的旨意都没用,整个天下谁还能反对!”

别看商辂常日里表现的儒雅文弱,到了关键时刻那股真正的文人气节跟担当,可谓是展露无遗。自古改革变法者,皆伴随着流血牺牲,如果一定要有人为之付出代价,那么商辂希望这个人是自己。

自己倒下了,未来还有沈元辅能担当,大明依然会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商中堂高义。”

王文站起身来,朝着商辂拱手鞠了一躬,不管阵营如何,人格魅力这一点是无法阻挡的。难怪沈忆宸会选择商辂担任临时内阁首辅,他同样配得上“宰执天下”这四个字!

“商中堂高义。”

王一宁也是顺势站起身行礼,紧接着定西侯蒋琬,阁臣范广等人,同样神情敬仰的站起身。

华夏历史正是有着无数类似于商辂这样的人挺身而出,才会挺过各种危难之际,依旧源远流长。

数日之后,随着封驳圣旨的举动流传开来,朝野内外引发了极大的轰动。之前明良帝确定内阁首辅的“相权”,很多传统官员其实没有当回事,毕竟这个权力是皇帝给的,他同样可以随时收回来。

另外真到了身居高位这一步,谁又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势去得罪皇帝,还不是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

直到商辂真正封驳了皇帝的圣旨,此刻众人才意识到“相权”二字赋予的对象,已经不是当朝天子,是律法跟制度,以及阁部大九卿的权力集合!

同样明良帝也没有想到自己发往内阁的圣意,会被公然的封驳回来,这一刻他也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放出去的权力,已经成为了制约自己的枷锁,想要收回来并没有那么容易。

封驳圣旨带来的连锁效应,便是地方豪门望族对于阶梯税制的弹劾跟诉苦少了许多。就如同商辂预料到那样,内阁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你们地方这群士绅阶层反对有用吗?

想要推翻这条政策,就得按照程序来进行,首先弹劾下台内阁首辅,然后再推选出新的内阁首辅召开廷议,阁部大九卿来表决废除阶梯税制。

整个流程的任何一步,都不是轻易能达成的事情,大明朝堂中枢终于奠定了法治大于人治的基础!

另外为了防止部分地主豪强绝望之下选择铤而走险,商辂把驻扎在河南的内阁大臣杨鸿泽,派往了湖广暴乱地区领兵平叛。

这等强硬举动就是昭告天下,大明内阁绝对不会在阶梯税制上妥协,谁敢反对就得面对国家机器的镇压!

乾清宫内,面对外界的种种变化,明良帝朱见济站在窗前,神情写满了迷茫跟无助。他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更没有想到身为帝王会毫无“权力”,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才会引发今天这样的局面?

“牛玉,朕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傀儡天子,政令出不了这乾清宫。”

司礼监掌印牛玉本不想牵扯进来,但毕竟在朱见济身旁服侍了几年,见到小皇帝这副丢了魂的模样,终究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开口劝慰道:“沈元辅曾经说过一句话,权力是自下而上的,万岁爷您还年幼没有自己的根基,等以后亲政了就会好起来的。”

“牛玉,你连沈先生的话都知道,还说自己才疏学浅吗?”

明良帝朱见济把目光从窗外,挪回到了身后的太监牛玉身上,很明显能说出这番话学识就不可能低。

面对皇帝的疑问,牛玉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笑容,躬身回道:“奴婢早年间识得几个大字,入宫后在宣德年间机缘巧合进入了内书堂,师从了内阁大学士杨文定公。”

“你是杨溥的学生?”

听到这句回答,明良帝朱见济脸上满满的震惊,“三杨”在前朝可谓是赫赫有名,牛玉居然跟杨溥还有这等师生渊源。

“奴婢不敢当杨文定公学生,只是在内心里面认了这个老师。”

牛玉赶紧否认了一句,他知道自己阉人身份,是配不上杨溥学生的称号。

只不过明良帝朱见济关注的点,不在于牛玉到底是不是杨溥的学生,他更唏嘘于原来自己连身边最为亲近的人,其实都不甚了解,又如何谈得上掌控朝堂。

“牛玉,朕了解沈先生吗?”

朱见济默默的询问一句,之所以会出现今天这种局面,在于当初信任了沈忆宸的提议,用相权来平衡皇权,阻止皇帝出现错误影响到家国天下。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帝王,会喜欢权力被制约的感觉,明良帝朱见清此刻心中有些疑惑。沈先生当初这样做的原因,到底是为了大明的未来,还是为了扩张自己的权势?

曾经曹伴伴说过一句话,叫做“大奸似忠”,并且他用自己造反举动诠释了一遍。那么沈先生会用放下兵权的举动,来证明自己的忠诚跟大公无私吗?

明良帝无法得出答案,他只能向牛玉问道:“牛玉,你说沈先生他到底是忠臣,还是奸臣?”

“奴婢不知。”

这个问题别说是牛玉不敢回答,满朝文武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定义沈忆宸。

“那好,朕就把和谈圣旨交给沈忆宸,看看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明良帝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想要知道沈忆宸到底愿不愿意放下手中的兵权,来表明自己问心无愧,来换取皇帝学生的信任跟安心!

明良六年二月的漠南蒙古,依旧还是一副白雪皑皑的景象,不过在雪白的大地中却出现了无数道车辙,把源源不断的物资运输到漠北草原的二十余座前哨中,完成对于整个蒙古汗国版图的分割。

沈忆宸此刻已经从漠南云中城,转移到了最为前线的一座哨站之中,准备等到来年开春的时候,发起对蒙古汗国的总进攻。

虽说沈忆宸不断向朝廷要钱要粮,但他身为内阁首辅却很清楚,维系这样规模的北伐战争,朝廷需要背负怎样的财政压力。

能早一日结束战争,就能把这些钱财用在民生上面,哪怕这几年大明百姓已经过的比以往好上许多,可在沈忆宸的眼中依旧贫苦,还远远称不上什么丰衣足食,太平盛世!

“沈元辅,这座前哨站距离鞑虏八河地区不到五百里,敌军高强度的袭击补给线,已经很难继续往前推进。”

定襄侯郭登向沈忆宸描述当前困难,他自从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之后,几乎是全副身心的投入到战争之中,始终亲临一线做好与鞑虏决战复仇的准备。

沈忆宸转移到这座前哨站之前,整个推进计划都是由定襄侯郭登执掌,他对于这里的情况更为了解。

“那就暂缓推进,扩建这座最前线的哨站,囤积物资准备开春就对鞑虏发动总攻。”

五百里地不是一个遥远的距离,另外维系这样长达上千里的后勤,同样到达了目前明军的极限。沈忆宸不打算再继续向前推进,积攒物资把这里当做一个后勤基地即可。

就在沈忆宸跟郭登两人,商量着未来谋划的时候,幕僚卞和靠到了沈忆宸身后,贴近耳边轻声说道:“东主,朝廷方面来了一封圣谕,你要不要看看?”

“圣旨?不要摆香案迎接吗?”

沈忆宸不解反问了一句,虽说现在基本上废除了跪拜制度,但是有些对于皇帝的礼仪还是存在,比如说摆香案接旨等等步骤。

“不是走通政司下发的圣旨,是走驿站渠道传递的私人信件。”

私人信件?

沈忆宸一时没有明白到底什么意思,既然不需要摆案接旨,他就很随意点了点头道:“好,现在拿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