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师,下起了明良二年的第一场冬雪,本就因“考成法”跟京官外派给搅动热闹非常的官场,再次迎来了一记重磅炸弹。

内阁大臣杨鸿泽上疏皇帝,公开弹劾内阁首辅沉忆辰“七宗罪”。

第一条结党营私,组建“沉党”独霸朝堂。

第二条党同伐异,联合吏部考核权力,大肆排挤官场同僚,外派打击言官清流。

第三条专权擅政,内阁遥控六部施政,打破阁部平衡从而出现首辅主宰百官。

第四条违背礼法,沉忆辰取消了《大明会典》中很多关于上下尊卑的礼法规定,包括且不限于隔一品避马,隔三品跪等等。

第五条目无尊上,仗着帝王师身份,多次不对皇帝行大礼,简直能称之为大不敬!

第六条与民争利,开海禁,筑海关,收海税,朝廷推行商业违背了“士农工商”的祖制,败坏了仁义道德,来日人人“不言义,只言利”。

第七条穷兵黩武,麓川战事稍平,就想着出兵西征,还曾筹备北伐。古人云好战必亡,如此推崇武事征伐四方,大明必受其害!

这“七宗罪”公布出来,朝野内外可谓是一片哗然,众官员曾经皆认为领衔反对沉忆辰的,会是前任礼部尚书胡濙,结果谁能想到最终由弟子杨鸿泽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除了杨鸿泽的弹劾,礼部尚书何文渊、刑部尚书俞士悦、都御使王文、通政使乐恽、工部侍郎赵荣等人,纷纷选择同一时间上疏皇帝,痛斥沉忆辰跟沉党的枉法行为,掀开了文官集团的全面反攻序幕。

如此的声势浩大,别说是年仅七岁幼帝朱见清无法处理,就连喜欢插手朝政的曹吉祥,一时间都有些乱了阵脚,不敢代替皇帝随意做出决断。

没办法,曹吉祥左思右想之下,只能带着小皇帝前往后宫,面见太皇太后孙氏跟皇太后杭氏,关键时刻还是需要皇族来稳定局势。

太皇太后孙氏这两年后宫生涯,可以说心态上有了很大的改观。当初景泰帝朱祁玉主政的时候,她虽然对权势不太执着,但对嫡子皇位旁落还是不甘心,期望通过后宫干政来夺回属于英宗一脉的帝位。

只是天下大势所趋,帝系传承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左右,局势几经反转之下最终由明良帝朱见清即位,算是为兄弟两代帝王之间的争夺画上了一个句号。

本来孙太皇太后都认定,自己将被囚禁在慈宁宫这方圆之地孤老终身,结果谁能想到沉忆辰言出必行,真的做到了给予自由,两年过来没有任何的限制。

经历过人生的起起落落,特别是见证着大明从土木堡之后的困境,朝着中兴的方向发展,孙太皇太后看清楚了许多东西,对于沉忆辰的那些恩恩怨怨也早已经放下。

听完曹吉祥关于前朝纷争的诉说,她神情始终如常,仿佛这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

“太皇太后,沉宫保专权擅政已经犯了众怒,如果不给百官一个交代,恐怕很难把事端给平息下去,长此以往下去会引发朝野动**。”

“奴婢担任司礼监掌印,实在是不敢大意,特领着万岁爷前来请太后平稳局势!”

曹吉祥故意满脸慌张惶恐的强调事态严重性,他的印象之中孙太后跟沉忆辰积怨颇深,并且还曾被硬生生阻断了临朝称制的念想。

现如今沉忆辰前朝被群起而攻之,对于孙太皇太后而言是个绝佳的好机会,把握住便能顺理成章的罢黜沉忆辰,从而做到掌控幼帝垂帘听政。

听到曹吉祥的描述,坐在一旁的杭太后立马就慌张起来,相比较孙太后再怎么妇道人家,好歹也历经五帝见识过太多朝堂的风风雨雨。

杭太后小户人家出身,母凭子贵才得以母仪天下,一听到要朝野动**,下意识就朝着孙太皇太后询问道:“母后,前朝沉忆辰又惹出事端,会不会影响到皇儿?”

杭太后虽然母凭子贵,但朱见清终究不是亲生儿子,外面还有一个法统更为名正言顺的沂王朱见深。她害怕朝野的动**会顺势影响到明良帝的统治权,要是英宗一脉趁势复辟就危险了。

“慌什么,前朝争端是好事,难道你想要看到朝臣们其乐融融,一团和气?”

孙太皇太后板着脸训斥一句,对于皇家而言根本不怕官员纷争,相反这就意味着朝堂没有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况且屋内曹吉祥这个司礼监掌印在,杭太后这般怯弱岂不是让内官看了笑话。

听到母后的训斥,杭太后不敢多言,立马就认错道:“臣妾失仪了,还请母后见谅。”

“皇帝年幼,尔执掌六宫还是得稳重些,别遇事慌慌张张的。”

“是,臣妾明白。”

孙太皇太后看似是告戒杭太后,实则把目光放在了曹吉祥身上,以前她身为局中人看不清楚很多东西,现如今远离了政治的纷纷扰扰,反倒能以局外人的身份领悟不少。

回想起来,曹吉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现如今他领着皇帝过来,恐怕目的也不是为了请自己出山稳定朝堂。

王振当权的时代,孙太皇太后同样是经历过,甚至可以说纵容过。有过土木堡之变的惨痛教训,她肯定不会再亲手培养出第二个王振。

可能沉忆辰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良臣贤相,但绝对比宦官当权要好上太多太多。

“曹公公,朝堂出现政见之争很正常,沉宫保执掌朝政以来大明欣欣向荣出现中兴之相,也是有目共睹。

“哀家已经不问朝政多年,前朝之事前朝了,就别牵扯到后宫来,相信以沉宫保执政才华定能平息纷争,不用过多担忧。”

太皇太后孙氏的回复,完全出乎曹吉祥的意料,整个人懵圈的呆立在原地。

他一直认为孙氏这些年深居后宫,是迫于形势的蛰伏,定然对沉忆辰的掌权心有不甘。结果就目前来看,太皇太后好像还挺信任沉忆辰,就算忘却了对权势的渴望,难道还能忘却杀子之仇吗?

曹吉祥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更揣摩不透孙太皇太后的本心,于是乎只能继续扇动道:“太皇太后,同为阁臣的杨阁老,已经列出了沉宫保的七宗罪,专权程度堪比霍光曹操之流。”

“如果不趁此机会加以限制,恐怕日后朝堂将成为一言堂!”

曹吉祥本以为说出沉忆辰的“权臣”身份,会让孙太皇太后感到忌惮跟危机。结果没想到对方听到后,脸色立马就阴沉了下来,冷冷问道:“曹吉祥,这是你应该多嘴的事情吗?”

后宫不得干政,宦官同样不能,曹吉祥这是专横跋扈惯了,忘却了自己的内官身份,公然对孙太皇太后议论起当朝大臣!

听到孙太皇太后的警告,曹吉祥本能的感到心中一股怒火,他这两年养尊处优人人称之为“内相”,哪怕连皇帝都“俯首帖耳”没有在意身份。

结果这么一个身处后宫的老太婆,毫不留情面的训斥自己,对于曹吉祥来说算是许久没有感受到这里“冒犯”。

不过这股无名怒火很快就降了下去,曹吉祥终究还是没有昏了头,忘却眼前这个老太婆的身份。脸上立马流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下跪请罪道:“是奴婢多嘴了,还请太皇太后恕罪。”

见到曹吉祥这副“惊恐”的样子,一直坐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明良帝,赶紧帮着说了一句:“皇祖母,曹伴伴是一时心急才会说错话,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

本来孙太皇太后还板着个脸,听到皇孙的求情后,脸上神情柔和了下来,顺势道:“既然皇帝帮你求情,就起来吧。”

“谢太皇太后。”

曹吉祥赶紧磕头谢恩,埋下去的嘴角却流露出一抹冷笑,只要皇帝信任依赖自己,等明良帝亲政之后,没有血缘关系的太皇太后又算得了什么。

大行皇帝能囚禁,明良帝同样能!

只是曹吉祥心中那抹皇帝信任的告慰,很快便被太皇太后孙氏的一句询问给粉碎。

“皇帝,哀家不便插手政务,你身为大明天子,如何看待沉宫保。”

明良帝再怎么年幼,他也是大明的九五至尊,孙太皇太后想要知道,皇帝对于沉忆辰这个帝王师的态度。

“回禀皇祖母,朕相信先生绝非权臣,乃匡扶社稷的辅弼之臣!”

如果说明良帝帮曹吉祥求情,仅是带着孩童良善亲近的本性,那么评价沉忆辰几乎是充斥着一股绝对的盲目信任。

这种态度跟信任,别说是让孙太皇太后感到意外,就连站在一旁的曹吉祥,脸上都是满满震惊神情。难道自己的日夜陪伴,真就抵不上沉忆辰隔三差五的讲学吗?

此子到底有着怎样的魔力,能让皇帝如此笃信,自己又输在了哪里?

曹吉祥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一股无力感跟挫败感充斥心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的离开慈宁宫。直到等候在司礼监衙门的嗣子曹钦,见到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呼唤多声才让曹吉祥回过神来。

“钦儿,你一定要好好执掌京营,切莫让为父失望!”

面对曹吉祥双手搭在自己肩膀上,这句语重心长的告戒,曹青有些不明所以。

但是对于父亲的遵从,让他还是赶紧点头应道:“是,父亲大人,孩儿一定会好好掌管京营。”

得到了曹钦的承诺,曹吉祥仿佛松了一口气,嘴中轻声喃喃了一句:“咱家绝对不会再让人如此轻视羞辱,哪怕她是太皇太后!”

“父亲大人,你说什么?”

曹钦没有听清楚曹吉祥的话语,还以为是对自己的告戒,于是追问了一句。

“没什么,记住了为父的话就好。”

……

深宫之中曹吉祥在太皇太后那里吃了瘪,另外一边的文渊阁,吏部尚书李贤、工部尚书徐有贞,得知了阁臣杨鸿泽公开上疏弹劾沉忆辰“七宗罪”后。

便第一时间赶到了沉忆辰的值房,想要商讨应对之策。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这次不是一般的弹劾,而是朝廷文官集团对沉党的宣战。双方互相忌惮隐忍了这么久,随着前任礼部尚书胡濙的致仕,再无可以压制之人。

说实话面对弹劾,李贤跟徐有贞两人除了意外,更多的不是慌乱,而是一种莫名的兴奋。文官集团那边有胡濙压制,“沉党”这边领袖沉忆辰,又何尝不是维持着朝堂阵营之间脆弱的平衡?

双方的少壮激进派,其实早就已经看对方不顺眼,文官集团认为沉党这边都是一群见利忘义的小人,企图掌控朝堂为祸天下。

沉党视文官集团大多数官员为尸位素餐之辈,早就已经被时代淘汰踢出官场,他们的存在才是对百姓万民的危害,沉忆辰的经世致用跟锐意进取,才能让大明迎来中兴!

现在对方主动开战,终于不用维系那脆弱的平衡,可以放开手脚互相攻讦。

李贤跟徐有贞两人来到值房,发现屋内还有阁臣商辂,至于沉忆辰一脸平静的坐在书桌面前,手上拿着的正是杨鸿泽那篇“七宗罪”的上疏弹劾。

“沉宫保,商中堂。”

“大冢宰、大司空。”

进屋之后李贤和徐有贞,与商辂客气了互相拱手打了声招呼,唯独沉忆辰就像是没有看到听见一样,注意力依旧全盘放在弹劾奏章上面,脸上的神情颇为玩味。

直到过了差不多片刻钟之久,沉忆辰才放下手中的奏章,用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没想到在杨中堂的眼中,本阁部专权擅政到了如此地步。”

“不过话说回来,杨中堂没有弹劾我任何关于私德方面的问题,你们说这是不是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对本阁部的一种认可跟称赞?”

啊?

屋内等候的几人,想过无数种沉忆辰看完弹劾奏章的反应。

可能是愤怒,也可能是不屑,还有可能是委屈,却唯独没有想到沉忆辰会流露出一种沾沾自喜,仿佛是收到了表扬的反应。

果然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沉宫保还真是异于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