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入成国公府的大门,沉忆辰看到门内同样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母亲沉氏正泪眼婆娑的望着自己。

“辰儿,你终于回来了。”

望着母亲这副模样,之前还在陈青桐面前展现稳重一面的沉忆辰,终于忍不住鼻头一酸,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无论自己年龄有多大,无论手握重兵站的位置有多高,当来到母亲的面前,始终是应天府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娘,让你担心了。”

沉忆辰走过去张开双臂,轻轻给了母亲沉氏一个拥抱。

这几年出镇在外,加上自己成家立业,已经许久没有好好跟母亲有过相处。丈夫、孩儿皆在战场厮杀,沉氏心中的压力跟忧虑可想而知。

“老天爷保佑,辰儿你能跟公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相比较京师满城缟素的场面,沉氏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能盼到亲人活着归来。

嘱咐告慰了几句话后,沉氏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泪,然后说道:“辰儿,你还是先行回屋换一身素服,然后去泰宁侯府陪陪青桐。”

“她一个外嫁之妇,回娘家守孝最是需要人陪在身旁。”

沉氏孤身一人把沉忆辰拉扯大,很清楚这个世道女人的弱势。现如今没有了父亲泰宁侯撑腰,娘家可能就不再是自己的家,加之没有兄弟姐妹,夫家就是最后的倚靠。

“我明白。”

沉忆辰点了点头,然后询问道:“公爷现在状态如何?”

驻守怀来城这段时日,朝廷方面群臣已经讨论过,事后必然追究战败武将勋戚的罪责,其中成国公的鹞儿岭之战失利,被认定为亲征军失败的主要原因。

本身成国公朱勇就身受重伤,再加上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遭受到的打击可想而知。

退守京师的路上,成国公朱勇几乎是任何人都不见,包括沉忆辰。

“公爷回府后除了告知青桐泰宁侯阵亡的消息,就闭门不出,娘也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

一谈到成国公朱勇,沉氏脸上神情就再度忧心忡忡。

相比较沉忆辰的“爱恨交加”,沉氏从未恨过成国公朱勇。眼睁睁看着当初那个顶天立地的大明国公,如同垂垂老朽一般句偻的走进自己房间,那个背影让沉氏心如刀割。

“公爷他会走出来的。”

沉忆辰安慰了母亲沉氏一句,然后继续说道:“娘,那我就先回屋换身衣裳。”

“去吧。”

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屋内被陈青桐收拾的一尘不染,甚至就连物件摆放,都与当初自己离开的那日一模一样。

沉忆辰走到桌前缓缓坐下,然后闭上眼睛就这么一个人坐在屋内,夕阳西下透过窗户,在他身上映射着的斑驳的光影。

只可惜沉忆辰没有享受半刻宁静的资格,很快丫鬟雪儿就捧着一套里衣跟素服过来,红肿着双眼说道:“姑爷,这是小姐替你准备好的衣裳,你洗个热水澡后就换上吧。”

听到雪儿的声音,沉忆辰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托盘上的衣袍,熨烫的整整齐齐看不到一丝褶皱。很明显陈青桐为了这一刻期待已久,却没想到带回来的是一个噩耗。

“我知道了。”

沉忆辰点了点头,就站起身走到镜子前,准备脱下身上的战甲。

这段时日在军中,沉忆辰几乎是甲胃不离身。一方面是局势危机,担心蒙古铁骑会调转方向,直扑宣府附近的怀来城。另外一方面,就在于沉忆辰想要给军中将士一种同类的归属感。

只有与子同袍,才能岂曰无衣!

“姑爷,我来帮你吧。”

雪儿快步上前,准备帮助沉忆辰解衣卸甲。

不过刚来到沉忆辰身边,她就看到战甲上那暗红色已经干枯的血渍,立马就呆呆立在了原地。对于一个身处后院的小丫鬟而言,压根就无法想象战场的残酷。

“我自己卸甲吧。”

沉忆辰看着雪儿这副惊吓模样,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摆了摆手。

“不,姑爷我来。”

仿佛是被话语给惊醒,回过神后雪儿便倔强的靠了过来,帮助沉忆辰解开战甲上的皮扣跟绑绳。

站的越近,越能清晰看到许多甲片上的箭痕跟刀印,无声的诉说着沉忆辰这段时日战场上的经历。

“姑爷,你一定要好好的。”

豆大的泪珠从雪儿眼眶滴落下来,现在小姐已经失去了侯爷的倚靠,姑爷绝对不能再遭逢什么意外。

“我会的。”

沉忆辰知道雪儿心中想些什么,他笑着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

解衣卸甲后来到里屋,沉忆辰泡在热水中感觉自己身心俱疲的状态,瞬间就得到了缓解。

土木堡缺水,怀来城的几口水井入驻超过极限的兵马后,水资源同样紧缺无比,像这样舒舒服服的泡个热水澡,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果不是还有着太多事情要处理,沉忆辰真想闭上眼睛彻底放松一把。

只是局势,容不得沉忆辰放松那根绷紧的弦。

换上一身素服后,沉忆辰就准备前往泰宁侯府,不过当他准备上马车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在自己眼前。

朱佶不知何时,就站在马车的旁边。

“有事吗?”

沉忆辰语气有些冷澹的问了一句,他本就跟朱佶没什么亲情可言,经历过国公夫人林氏赐死后,两人就更是连表面上的体面都很难维持。

“听说你拥立郕王为新君了。”

“你怎会知道?”

听到这句话后,沉忆辰瞬间警惕起来。

另立新君之事虽然很快就会告知中外,但早一刻知道跟晚一刻知道的区别,可谓是天壤之别。

朱佶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还能把手伸进大内皇宫?

朱佶没有回答沉忆辰的问题,反而用着一种讥讽语气笑道:“真是没想到深受皇恩的沉提督,会趁君王危难之际,做出这种背主求荣之事。”

“滚一边去。”

沉忆辰没功夫,更没心情跟朱佶打嘴炮。

想要嘲讽我沉忆辰,就你也配?

“恼羞成怒了?”

面对沉忆辰的呵斥,朱佶依然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不像以往那般沉不住气闹事。

“除了你拥立郕王的消息,我还得到一道关于成国公府的消息,想不想听听?”

听到朱佶这句话,本来都抬起脚准备上马车的沉忆辰,突然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不管曾经如何,现在的成国公府就如同大明帝国一般,风雨飘摇。

“呵,看来血脉关系终究还是无法斩断,你沉忆辰如今也会关心成国公府如何。”

“那我就告诉你吧,朝中决议已出,认为父亲大人损兵折将有罪于国,将被削夺爵位,很快就没有什么成国公府了。”

“对了,提出这道建议的为首之人,便是你不惜出镇山东力保的兵部侍郎于谦!”

说出这段话的时候,朱佶眼神中充斥着复仇的快感。

沉忆辰跟于谦处处扮演着忠臣模样,结果一个背主求荣,一个更是背后插刀。

伪君子还不如真小人!

“说完了吗?”

与朱佶想象中的震惊愤怒画面不同,沉忆辰听完他述说后,脸色神情如常,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这番挑拨离间对别人有用,对沉忆辰这样有着历史上帝视角的人而言,简直就像在看一场小丑的表演。

于谦要是会因为当初自己的帮助,就选择在背后结党营私,那么他就不可能成为名垂千古的救世英雄。

沉忆辰把于谦视为知己,却从未把他视为自己的朋党。某种意义上来说,沉忆辰跟于谦走的并不是一条相同的道路。

“成国公府就算倒下,终究会有再度崛起的那一天。”

“而你,在我眼中始终是个丑角。”

说罢,沉忆辰就坐上马车,苍火头等人同样鄙夷的望了朱佶一眼后,便护送着前往泰宁侯。

“卞先生,找人查下朱佶跟宫中什么人物来往。”

马车上的沉忆辰,立马就换上了另外一副神情,丝毫看不出之前面对朱佶的那种不屑。

能这么快得知宫中消息,意味着与朱佶联络的人身份定然不低,大概率是十二监掌印级别。另外朱佶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告知自己,要么就是跟以前一样狂妄自大,要么就是胸有成竹不怕暴露。

从能得知这种消息的水准来看,大概率为后者。

就如同沉忆辰猜想的那样,看着远处的马车,朱佶脸上浮现出一抹阴鸷的冷笑。

他就是要把沉忆辰的目光引向宫中,从而为后续的谋划掩护。

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曾经的朱佶!

马车一路行驶到泰宁侯府,此刻侯府大门已经挂上了白布。沉忆辰犹记得当初上门迎亲的场景,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喜庆的红色。

见到沉忆辰过来,侯府的老管家出府恭迎,然后用着嘶哑语气说道:“姑爷,小姐就在灵堂守孝,老朽这就领你过去。”

“谢过老管家。”

沉忆辰拱了拱手,然后跟在老管家的身后前往灵堂。

由于事发突然,泰宁侯陈瀛的灵堂还没有完全搭建完毕,下人们正在紧张的忙碌着,每个人脸上神情都带着一抹彷徨跟隐忧。

原因就在于泰宁侯陈瀛无子,古代爵位也不可能由女儿继承,那么势必下一代将由旁系袭爵,等同于彻彻底底的换了个家主。

对于仆人们而言,以后生活如何充满了未知。

侯府灵堂中已经立起了泰宁侯的排位以及画像,后面的棺木中放置着一套侯爵麒麟服。

很多时候命运是公平的,当大军惨败哪怕贵为侯爵,也不得不跟普通小兵一样埋骨他乡。唯一能得到些许安慰的是,郕王朱祁玉利用监国权力,大肆追封阵亡的勋戚大臣,同时也可以借此笼络人心。

泰宁侯陈瀛,目前已被追封为宁国公。

陈青桐就跪在灵堂的左侧,她的身旁站着泰宁侯陈瀛的异母兄弟陈泾,历史上便是由他袭了爵位。

不过这个陈泾,就如同明朝中后期整体拉垮的勋戚集团一样,实属烂泥扶不上墙的角色。

天顺六年明英宗派他出镇广西,剿灭瑶贼作乱,领军数千人驻守梧州。结果瑶民数百人趁着夜色杀入城中,各种烧杀抢掠肆无忌惮,陈泾却屁滚尿流的躲在军营中按兵不动。

颇有后世明朝南方卫所军,看着数十人的倭寇杀到应天府城下的风范。

土木堡之后袭爵的勋戚大多是这种水平,武官不被官集团给死死压制,那才是没天理。

陈泾此时正背对着灵堂门口,朝着陈青桐诉说道:“侄女,大哥战死沙场为叔心痛如割,可日子还要过下去,泰宁侯府的家族基业不能倒下。”

“朝中这几日已经有风声,要问罪土木堡战败的领军勋戚,大哥虽然已经被追封为宁国公,但谁也不敢保证朝廷不会秋后算账,断了泰宁侯爵位的传承。”

“为叔知道大哥生前最为宠你,把田产地契都归于你的名下,甚至大部分都当做了嫁妆。现在遭逢大变想要稳住家族基业,势必得上下打点疏通,要不侄女你看着拿出来一点?”

陈青桐面对三叔陈泾的言语,就如同没听到一般,目光始终放在陈瀛的画像上面,眼泪止不住的流淌。

看到陈青桐不搭理自己,陈泾有些急了。要知道泰宁侯府目前就算个空架子,别说袭爵还有风险,就算能顺利继承泰宁侯的爵位,也就只剩下这么个侯府。

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怎么可能还让陈青桐把控着泰宁侯府的财产,更何况这还不是自己的女儿。

“侄女,你说句话啊,叔父这也是为陈氏一族考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家道中落下去啊!”

“叔父,你想听青桐说什么,不如我来说好了。”

沉忆辰再也忍不下去了,踏入灵堂冷冷的回应一句。

自古就有吃绝户的传统,没想到这一幕还能发生在公侯世家,难怪母亲要自己早点前来,过来人就是看得更为清楚。

背后突然传来的话语,把陈泾给吓的一哆嗦,他本想要破口大骂,当发现是沉忆辰站在自己身后的时候,表情瞬间从惊愕变成了赔笑。

“原来是侄女婿来了,其实没说什么,就是一些家常话。”

别说是陈泾现在还没袭爵,就算成为了下一代泰宁侯,面对现在手握重兵风头正盛的沉忆辰,恐怕也不敢得罪。

“叔父,这种家常话以后少说点,我不喜欢听。”

沉忆辰冷冷回了一句,充斥着一股不怒自威。

如果说以前的沉忆辰出镇地方,靠着杀伐果断逐渐培养出来了上官威仪。

那么现在的沉忆辰经历过战场洗礼,再加上十万将士的追随。只要他不想低调隐藏自己锋芒,那么流露出来的威压,一般人还真承受不住。

听到沉忆辰这般“无礼”露骨的话语,陈泾脸上有些挂不住,未来的泰宁侯居然被一个后辈给训斥,以后还怎么袭爵立威?

可想到沉忆辰现在的权势,陈泾就只好把这口气硬生生咽了下去。不过他的儿子陈桓,就颇具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架势,站出来回应道:“我爹乃是你的叔父,堂堂三元及第就这般无礼,书读到哪里去了?”

对于这个突然跳出来的毛头小子,沉忆辰冷漠注视道:“再多说一句,信不信我把你腿打断。”

听到灵堂内传来的响动,本来站在外面的苍火头等人,立马就冲了进来。

本身就是悍匪出身,再加上漠北跟鞑虏经历过生死血战,苍火头等人那一身杀气是遮掩不住的。

这一下无论是陈泾,还是他的儿子陈桓,当意识到沉忆辰威胁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的时候,脸上都流露出紧张害怕的神情。

对于这对父子,沉忆辰连搭理的兴趣都没有,他来到了陈青桐的身边,揽着她的胳膊说道:“不管未来有没有成国公跟泰宁侯的庇护,为夫都不是当初那个谨小慎微的小官,何惧跳梁小丑?”

沉忆辰这次回京,保持着谦虚恭谨态度,仅仅是不让惹人注目,并不代表着他还是当初那个沉侍讲。

当朝皇太后跟郕王,沉忆辰都直言面对,又岂会没有了成国公跟泰宁侯的庇护,就沦为任人欺负的弱者?

亦或者反过来说,现在的沉忆辰自己就是一方大老!

“夫君,我从来没有惧怕过任何人。”

“因为爹爹曾经说过,你不会辜负他的期望,足以托付终身。”

说罢,陈青桐把头倚靠在沉忆辰的肩膀上,目光却依旧望向灵堂上的泰宁侯陈瀛画像。

如果爹爹还在的话,他应该也会很高兴自己女婿有今日的成就。

就是京师笼罩着逝者已矣阴霾中的时候,九边重镇的大同府,此刻却是战云密布。

瓦刺太师也先,终于率领着蒙古大军来到了大同城下,同时他的耐心也达到了临界值。如果这一次明国皇帝朱祁镇,还是无法令守将开关献城的话,那蒙古铁骑将使中原大地沦为一片焦土。

让这些汉人们,回忆起当年被蒙古人统治时期,那深埋在骨子里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