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奎堂内的其他几名阅卷官,突然被周叙这声大吼给吓了一跳。

特别王一宁年纪也大了,大半夜的经不起这种咋呼,捂着胸口缓了好半天,才把这口气给捋顺了。

“功叙兄,到底是何等文章能让你如此激动?”

“文通兄你看看,这篇文章属实精彩。全文立意高深、气势舒达,特别破题紧扣住中庸之道,与其他文章思路截然不同。”

“写这篇文章的考子,可谓大才啊。”

听着周叙的称赞,王一宁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身为同僚他知道对方是几十年的老学究了,轻易不会给某位考生下这种评语,所以此文必然有过人之处。

“那老夫也来品鉴一下功叙兄口中的奇文。”

王一宁接过这篇试卷,看了几眼之后就忍不住点头,确实如同周叙所说的那样,此文写的非常不错,有问鼎解元的资格。

“功叙兄眼光独到,只是不知此文是哪位考生所书?”

提前与主考官混熟脸拉关系的做法,并不是只有沈忆宸一人所为。几乎有点家世背景的考生,或者才气扬名的士子,都会有类似的举动。

顺天府很多才子文人,在乡试之前都会主动把自己所写文章,递与主考官或者其他翰林学士们评阅。

一方面是期望这群儒学大师们斧正,找出文章中的缺点与不足,来提升自己的学识水平。

另外一方面,自然是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在主考官们心中留下个好印象。并且文风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一旦主考官印象深刻,哪怕糊名也能大致猜测出文章是何人所写。

所以投递文章这种方式,相当于文人雅士的“作弊”,哪怕传播出去也不会造成众人非议,相反还会被世人所推崇,认为这是伯乐眼光独到。

当然,这种方式风险也有,万一主考官认错人,那就尴尬了。

历史上北宋苏轼有一年做了主考官,阅卷时候发现有篇文章的很像自己门生,于是就给予了这位考生高分。

结果放榜一看,自己门生并没有高中,这才明白是自己认错人了。

这届乡试知名考生的文章,王一宁基本上都看过。这篇八股文破题思路独特,文笔甚佳,有着独特的个人风格,理论上是能认出来的。

只是王一宁在脑海中搜索了半天,硬是想不出能对上之人,所以才开口询问了周叙一句。

“这个……”

王一宁这个问题,还真是把周叙给问倒了,他也不知文章是何人所书写。

因为沈忆宸去周叙府上拜访,基本上没聊什么文章诗赋,更多关注点在书法跟刘球事件上面。

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沈忆宸,他面对周叙这种真正的翰林大家,科举传胪级别的高手,属实心里没什么底气。担心自己那平庸的诗赋水平会露馅,所以扬长避短,更多展现自己的书法所长。

于是这一波操作下来,周叙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并没有看过沈忆宸的文章,怎么阅卷给他优待呢?

想到这点,周叙有些震惊了,应届考生上门拜访主考官,都是带着一些小心思来的,这点双方都心知肚明。

千年科举下来,也已经成为了约定俗成的方式,周叙哪怕身为老学究也并不反感考生这种行为,只要有真材实学,关注优待一下对方又何妨?

明经取士,不就是为国求贤吗?

沈忆宸拜访自己,却又没有展示文章以求在科举上优待,这点非常不符合常理。

莫非是自己低看了沈忆宸,此子上门拜访,单纯就为了书法文学上的交流?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沈忆宸得品行高洁到何种地步,才能做到面对科举取中**,都不为所动的。

古之圣人,也不过如此吧?

沈忆宸是不知道此时周叙的想法,要是知道的话,恐怕自己都得懵了。

万万没想到心虚做法,现在却成为了圣人行径,还能这样理解的?

“这个老夫也猜不到是何人所著。”

“功叙兄都猜不到,看来本届顺天乡试真是人才辈出。”

“那此卷就放到一边,等待最终排名吧。”

“就依功叙兄所言。”

沈忆宸的试卷,就这样被放在了最优等的行列之中,等待乡试最终排名。

几日之后聚奎堂内,此时几位阅卷官脸色,都愈发憔悴了。

房间内堆积如山的试卷,此刻也都已经审阅完毕,一百三十五名取中生员的试卷被挑选出来。其中有十份,将参与最终的解元与五经魁排名之争。

不过真正有实力竞争解元的,是摆放在周叙以及王一宁面前的两份试卷,身为应天乡试的主考官,他们才拥有排名决定权。

“文通兄,这两篇文章在老夫看来不相伯仲,不知你意下如何?”

周叙嘴中的两篇文章,其中一篇为沈忆宸所写,而另外一篇,就是之前王一宁称之为经魁佳作的文章。

那篇文章破题思路偏向于后世的张居正,以务实为主,刚好与沈忆宸属于两种不同风格,确实在伯仲之间。

“一切还以功叙兄评断为主。”

虽然明朝主考官并没有明确的主副之分,事实上大家心里面都明白,这不过是周叙客气一下而已,以示自己并没有私心一言堂。

官场混连这点眼力劲都没有,那估计早就凉凉了。

不过王一宁还是有些私心的,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把自己看中的试卷往前略微推了一点,以表达自己态度。

周叙就算老学究不擅长做官,好歹也是在京师官场混了几十年,这点暗示还是看得出来的。

所以他把目光看向了几位同考官,想要询问他们都意见。

“下官认为,王大人所荐的文章内容扎实,没有奢华之风,兼具经世致用,可当解元佳作。”

正常情况下,同考官都是跟着首席主考官眼色走,不会生出什么反对意见。

但是周叙已经几十年在翰林院没挪窝了,高升的可能性也不大。

而如今内阁三杨中的杨士奇今年病逝,杨溥年事已高准备致仕,替补的内阁首付马愉身体不太好,目测也撑不了多久就得乞骸骨,这下相当于内阁空了大半。

传言王一宁将升为礼部侍郎,以院部大臣身份补缺内阁,前景明显要远超周叙,此时不抱大腿,更待何时?

“在下认为周大人所荐文章更好,中庸之道乃吾等儒生毕生所追寻的大道,此考生能学以致用写入文章,当摘取魁首!”

“下官持有反对意见,我认为……”

“大道岂容辩驳?在下不认同……”

谁也没想到,聚奎堂的阅卷官们,居然会因为两份考生试卷而分为了两派,开始争论的不可开交。

“诸位同仁稍安勿躁,此事还是请周大人定夺!”

王一宁出声平息了一下聚奎堂内的纷争,并且把皮球踢回了周叙这里。

此时周叙也有些骑虎难下,如果没有这场争论,估计他直接取中自己心仪试卷就完事了。

结果现在出现了争议,自己再偏向于所好文章,恐有独断专行的嫌疑。

周叙这种老学究,可是最在乎文人声名的。

“既然诸位同仁难以做出评断,那干脆就把二三场的试卷给挑选出来,再来分个高下如何?”

听到这个方法,其余阅卷官也觉得合理,分分点头道:“

周大人所言甚是。”

“如此甚好。”

“下官这就去找寻剩余场次的试卷。”

很快沈忆宸与竞争对手的二三场试卷被挑选出来,众考官站在桌前一齐审阅。

第二场的“论”、“判语”、“诏、诰、表、内科”三题,两个人都写的平平无奇,属于达到及格线水准,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但是到了第三场的策论,沈忆宸的文章堪称是碾压了对手,格式、内容、观点等等,都比竞争对手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

甚至从文风上看,完全不像是一个应届的新科生员,更像是官场老手所写,风格甚是老辣!

见到这一幕,周叙脸上出现胜利者的笑容,然后定调道:“诸位同仁,本官点取玉字柒号考生为甲子年应天乡试解元,可有异议?”

“吾等无异议。”

周叙本就有强行取中解元的权利,现在更是用考生实力说话,怎么可能还有异议?

哪怕之前争论的同考官,此刻都心服口服,技不如人有何好说的?

“既然如此,那就取来考生墨卷,进行拆封核对吧。”

乡试誊录后交与主考官审阅的试卷,叫做朱卷,因为是用红色的墨笔誊录的。

一旦决定取中名次,就得取出封存的考生墨卷,然后进行核对。确认无误后,才算正式取中,并且可以张榜公布名单。

很快沈忆宸等人的墨卷,就被试卷官给送了上来,哪怕还没有拆开糊名的弥封,单单看试卷上的那手字,周叙就已经认出考生是谁了,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惊喜之情。

同时身旁的王一宁,看着递上来的墨卷,却暗暗叹了口气。

因为他也早就认出试卷考生是谁,现在得以确定输了解元之争,自然有些气馁。

随着弥封被拆开,卷首上面考生贯籍名字等资料,也浮现在诸位阅卷官的眼中。

解元试卷卷首位置,工整的书写着一行小字。

“应天府江宁县生员,沈忆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