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上元诗会,大家齐聚一堂,其乐融融,以文会友,有身份的众人自然是相互结识,扩开关系网,在言笑晏晏之际给自己带来些隐性的利益,而对于没什么身份也没什么名气的人来说,诗会也是出头的好途径,在这种时候要是被某个大佬垂青,说不得日后就平步青云了。

所以诗会上的细微动静,自然也是会极快引起别人注意的,在琴声断了的一瞬间,不少人就发现面色凝重匆匆往厅堂一边赶去的大人物们。

“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布政使大人的公子和谁起了冲突...”

“怎么可能?谁敢去惹张公子?布政使大人正是新官上任的时候,这把火要是烧起来...”

“咦,那人我识得,前些日子的诗会出尽了风头,好像是个赘婿?”

“我也认得我也认得,叫什么来着...对了!宋府赘婿,顾怀!”

而此时围过去的人群,已经响起了一片片的惊呼声。

在他们的中心,一道人影有些狼狈地被压在地上,另一道人影正坐在他的身上,用尽了力气捏起拳头朝着他的脸砸了下去。

之前还被摇着的折扇已经被远远丢到了一边,有些人认出了被压着挨揍那人的身份,顾不得许多就要上前帮忙。

“砰!”又是一拳狠狠砸下,道髻有些散了的顾怀微微抬头,看向靠近那人,掩没在鬓发之间的眼神让那人的脚步迟疑着停下。

“连我都打不过...你嚣张个屁?没带人就敢放话要我死?你他娘的犯了失心疯?”

避开抓挠来的指甲,顾怀把张茂典的脸死死按进尘土里:

“咬人抓人都用上了,真有你的...不知道我会功夫吗?你这么勇敢吗?”

呵斥声和刀剑出鞘声掩住了顾怀的碎碎念,匆匆赶到的侍卫拔出武器,就要朝着那道不断出拳的身影砍下去,被顾怀动作吓住的傲娇萝莉回过了神,命令之下,几个王府侍卫上前拦住了那些刀光剑影。

“够了!”一道冷喝响起,真正的大人物到场了。

顾怀的动作微微一顿,扫了一眼那个越众而出的苍老人影,确认自己没见过,应该也不是张茂典的亲爹后,手中的一拳还是砸了下去。

“放肆!有辱斯文!你可知道那是谁家公子?你若是老夫的学生,说不得就要逐出监院,永不...”

一片连绵的行礼声响打断了老者的大发神威,听着那“张大人”的称呼,顾怀知道正主算是到了。

他停下手,神清气爽地直起身子,平静地看向眼前那个威严的中年人。

有过一面之缘的张昺。

显然张昺还记得他,看了地上的张茂典一眼,只是挥了挥手,侍卫们就把死狗一样的张茂典抬了下去。

顾怀没有拦,也不敢拦,一道娇小的身影走到了他的身边,是傲娇萝莉。

“他调戏我。”傲娇萝莉先开了口。

果然够讲义气,就这个开场白,顾怀感觉自己刚才挥的那些拳头都值了。

虽然有一部分是为了给诺海报仇...但更多的是为傲娇萝莉出气不是?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傲娇萝莉的身份,听到这句话,惊呼声连绵起伏。

这话...他们是信的!张茂典张公子追求中山王府郡主一事,在北平上层早就是公开的秘密,而且就张公子那无法无天的纨绔性子...是真敢这么干。

就连张昺都信了几分,眉头微皱:“证据呢?”

“我小姨说的话,还需要证据?”又一道声音响起,顾怀在燕王府见过的英武年轻人,也就是朱高熙两手扶着腰间犀带走了出来,脸上满满的嚣张:“大哥,是不是?”

胖胖的朱高炽被内侍扶下了楼梯,眼神意味莫名地看了顾怀一眼,点头笑道:“高熙说得有理。”

惊呼声迅速消弭,但围观的士子权贵们不仅没有放松,反而一个个屏住了呼吸。

燕王府...和布政使大人对上了!

第一次!公开对上!两边都没有给台阶下!

不少人把眼神投向了那个站在风暴中心的年轻人,暗道这真的只是个赘婿?什么时候赘婿也能搅动风云?

他和燕王府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不只中山王府的郡主,连燕王府的世子和二公子都要为他出头?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张昺也看明白了,他虽然是北平布政使,但也没办法当着这三个人面强行带走顾怀。

难道自己的儿子就这么被白打了?

眼看张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看起来最为憨厚老实的朱高炽开口了:“爱慕佳人,出言孟浪,虽有错,但也不是什么太紧要的事,毕竟本世子也是个年轻人,顾怀啊...”

顾怀拱手道:“世子殿下。”

“回护中山王府郡主虽有功,但出手过重,让张公子受了伤,还坏了这诗会气氛,终究是不好的,简简单单一句功过相抵,怕是不能服人心啊。”

顾怀自然不会以为燕王府要卖了自己:“听候世子殿下处置。”

“今日诗会,是北平布政使张昺张大人以布政使司名义开办的,取的就是个与民同乐以文会友的美意,经你这么一闹,却是有些不好收场了。”

“这样,前些日子大寒诗会,你一诗动北平,才名在外,今日不妨也做一诗作,若是做得好了,今日诗会的事传出去,观者也就是会心一笑罢了,岂不美哉?”

朱高炽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传遍了全场:“张大人,你觉得呢?”

沉默许久,张昺的脸上才出现了一点笑容:“有理。”

这话一出,厅堂内压抑的气氛顿时一松,丝竹声重新响起,而在朱高炽的眼神下,也有王府侍卫迅速搬来了桌子,摆上了笔墨纸砚。

面对或期待或嫉恨或幸灾乐祸的眼神,顾怀叹了口气,轻轻拿起了笔,总觉得朱高炽给自己挖了好大一个坑。

抄诗抄诗...明清诗词自己还记得多少?若是那种能把张昺嘴堵严实的,就更少了。

偏偏还要符合眼下的场景意境...

傲娇萝莉一直站在顾怀身边,见他拿起笔面露难色,便在众人百感交集的目光下走到桌边磨起了墨,轻声喊了句加油。

朱高炽皱了皱眉头,和下方的朱高熙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奇异。

而顾怀久久没有动作,自然也让凑近了些的文人士子们起了议论。

“怎的还不下笔?”

“切,还以为真有什么本事,现在一看,怕不是沽名钓誉?”

“莫急,别忘了那首木兰花令...”

“一首而已,诗词大家,谁没数十佳作傍身?再说了,此人本是商贾之家赘婿,若是花钱买诗...”

“有理,今日若是做一粗陋之作,此人怕是要沦为北平笑柄了。”

“他成为笑柄与我等何干?只恨那日诗会让他出尽了风头,若是此时原形毕露,传到金陵,不是污了我等名声?”

“若是做不出来,我王立仁第一个上去啐他一脸!”

面对这些闲言碎语,顾怀也没办法做到完全无视,可来诗会之前,他压根没想过自己还得抄一首出来,更别提是这种紧要的场面。

越是焦躁,就越是大脑一片空白,人群的喧嚣声自然越来越大,顾怀手里的笔一直没能落下。

突然他扫到了傲娇萝莉的侧脸,脖颈间雪白的围裘上,那张脸美得像是下凡的仙女,正在一心一意地磨着墨,眼里写满了担心。

顾怀长出了一口气,笑容一点一点浮现。

蘸墨,落笔,偌大的宣纸上,黑字跃然而出。

一个凑得最近的士子低声念了出来:

“临江仙...寒柳?”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

“疏疏一树...五更寒。”

刚才还叫嚣着要啐顾怀一脸的他脸色突然白了白:

“爱她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张昺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