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棣和朱高熙对话的期间,顾怀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看见了朱高熙隐约的挣扎,看见朱高熙最后下定了决心,也看见了朱棣眼中的那一抹怀疑,还有在听见朱高熙的话后无穷放大的杀意。
他很想站出来提醒这两位,你们在讨论的人是你们的儿子和大哥,不是镇守地方的将领,是那个胖胖的、仁厚的、驻守北平三年的朱高炽,是他支撑后方才让你们有在前线打仗的资格,却从来没有邀过功。
这样的人,为什么你们会觉得他会背叛你们?
朱棣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跪在地上的朱高熙咬了咬牙,继续道:“不过,儿臣相信,大哥是肯定不会受陛下蒙蔽的,谍报不也说了,大哥连人带信都扣下了么?只是没有派人来告知父王而已,而且也没说大哥答应投降...”
顾怀闭上了眼,这话一出,朱高炽再无翻身之地。
果然,朱棣惊疑不定地站起身子在帐中徘徊,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若不是顾怀的秘谍司,俺能知道这事情么?如果高炽真的受了蛊惑,为了王位投靠朝廷...”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虽说北平还有王妃和道衍,但朱高炽是世子,也是名正言顺掌握着北平的军政大权,这几年自己领兵在外,北平的事情几乎都是朱高炽一言决之,如果他真的起了异心,燕王妃和道衍绝对不可能阻止他!更别提现在北平城下已经有朝廷大军在攻城了,他甚至不需要做太多,只需要打开城门...
朱棣思来想去,满脑子都是儿子背叛了自己,北平易手,然后自己领兵在外根基已失的凄惨模样,想到最后,他终不敢把十几万大军的性命都放在他对朱高炽的信任上,根本没有犹豫,他就猛地抓住朱高熙肩膀,沉声道:“高熙,你立即以催缴钱粮的名义带千骑返回北平,一路要快!朝廷招降高炽一事,你只当不知,等到京城之后,立刻把高炽抓起来,再持俺的令信接管全城,等俺回去,如果高炽敢反抗...”
他咬了咬牙,手掌并刀往下狠狠一划,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朱高熙闻言大喜,那颗心脏“砰砰”地跳动起来,如此一来,大哥的性命岂不是就在他的一念之间?等到他回了北平,到时候到底是个什么局面,还不是他说了算?就算父王事后发觉不对,也已经木已成舟,难道他还能杀了自己不成?何况兄弟三个里面,本来就是自己最像父王!
这一切本就该是他的!
他脸上凶戾一闪而过,领命起身,又朝顾怀点了点头后,急急地转身出了军帐,朱棣看他背影消失,又喝道:“传令,全军整备,回援北平!”
已经不能再继续盯着南下不放了,眼下后方起火,盛庸又在山东和自己纠缠不休,当务之急,还是保下北平要紧!只要北平不失,终究可以重新来过,而且现在朝廷大军再一次被自己打散,情况远远没有之前东昌之败时的恶劣,自己一定不能在这时候犯错!
朱棣暗暗下定了决心,那副模样看得一旁的顾怀头皮发麻,他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朱棣都听不进去,朱棣是真的起了杀心,就算杀了朱高炽,也要保证北平的万无一失!
他看了看朱棣,又看了看朱高熙消失的方向,通体发寒。
……
德州燕军的全面撤退,身在山东的盛庸看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这是朝廷的战略成功了,燕王不得已回师赴援,于是他立刻派快马北上,务必赶在燕王大军到北平城下之前让平安杨文等先行撤退,同时整顿大军,准备收复德州,再一次在德州真定之间建立起一条牢不可破的防线。
他并不知道朱棣之所以走是朝廷的离间计建了奇功,也不知道朱棣没打算轻轻松松就放弃德州,在他的大军从山里钻出来时,就遇上了朱棣特意留下戍守德州的大军,双方一番血战,盛庸虽然没吃什么亏,但也不敢再北上了,干脆就收兵继续对峙起来,打定了拖下去的主意,反正有朝廷在后方,拖下去总是不会亏的。
而朱高熙带着快马轻骑先行一步火急火燎地赶回北平后,燕军大部队也是日夜行军,往北平挺进,就这般越过了白沟河,这天一队燕王府的家将亲卫拦住了大军去路,押着个垂头丧气的家伙进了军营。
这几人正是朱高炽听完道衍的话后加急派出来的,只是北平地界正在打仗,一行人就算骑了快马也走不快,才在大军开拔后才到,朱棣听那家将说明来由,再接过那封书信一看,火漆封口俱都完好无损,根本不曾开启过,他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朱高炽,激动之下双眼浮起泪光,仰天长叹:“险杀吾儿,险杀吾儿啊!”
待情绪平复,他才想起快马赶回北平的朱高熙,不由皱起眉头,此时才觉察出当时朱高熙的话语模样有些古怪,虽说觉得不太可能,他还是唤过几名亲卫,骑着军中一等一的快马前去追赶朱高熙,解开这个误会。
说来也是万幸,朱高炽带着轻骑比大军早出发两日,一路昼夜不休地赶路,大军刚出德州地界,他就已经到了白沟河,照这个趋势下去,还等不到朱高炽派出的人找到朱棣,他就已经进北平了,到时候他心一狠,说不得朱高炽就得身死当场,哪里还有后面的事情,可朱高熙的运气显然不怎么样,他刚进北平地界,就遇到在外扫**的朝廷大军,毕竟是千骑上路,再加上又是燕军铠甲,登时引起了那些朝廷大军的注意,由此缠斗几天,等他再赶到北平城下时,带着朱棣手令的亲卫已经入城了,让朱高熙好一顿捶胸顿足。
同时身在白沟河的朱棣也意识到,自己带兵北归,那些飞蛾一般扑到北平城下的朝廷大军怕是就要散了,身后德州又起战事的消息传过来,朱棣一时陷入了抉择,此时究竟是该兵发德州,继续南下,还是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清理宣府和辽东?
选择难做,他便带着大军在白沟河驻扎下来,想起这次离间计险些让他父子相残,不由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出谋划策的方孝孺千刀万剐。
要知道若不是燕王妃偶然把这事说给了道衍听,智谋过人的道衍马上想出了补救的办法,这一次朱高炽说不定真要死在这离间计下,而朱高炽一死,后方必定大乱,没有了朱高炽的坐镇,朱棣出征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没有后顾之忧,只是一个文官和一封信,几乎就让朱棣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方孝孺平日自诩国之宰辅、当世管仲,自入京辅政以来,也就这一次的计谋可圈可点了,可惜却被道衍那个秃驴破坏,由此可见他刚爬上高位就推行周礼,打击佛教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北方战事由此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七月二十五,盛庸命房昭过紫荆关直逼保定,据西水寨以窥北平,朱棣见状,只能分兵救援,同时派兵驻守保定,并包围房昭。
九月初二,燕军与北平撤下的真定兵马以及房昭军决战,顾怀带三千轻骑绕后登山,在敌后大张旗帜,房昭军登时大乱,真定援兵也一同溃败,平安逃回真定,房昭退回宣府。
十月二十四,辽东总兵杨文带兵奔袭永平府,朱棣亲自带兵赴援,击溃辽东兵马,永平府之危立解。
十一月初十,燕军再次南下,接连出兵,连克东阿、东平、汶上、充州、济阳等地,德州战局平定,山东告急,山东布政使铁铉无奈据城而守,盛庸带七万兵马与燕军转战山东地界,步步退败,朝廷在兵员和钱粮上的匮乏,三年以来第一次在战场上得以体现。
一时间请求援兵请求粮草的奏折雪花一般飞向了金陵,京师震动,朱允炆和类比宰相的亲近大臣方孝孺大惊失色,朝会连开了三天,这才议定魏国公徐辉祖带兵十万去解山东之围,逼退燕军。
那么问题来了,朝廷的兵力早就在一次次的败仗里消耗得差不多了,这十万大军从哪儿来?
答案就是戍守京师的三大营,这一次山东地界打得实在太惨烈,朱允炆都看不下去了,由于各地都抽调不出兵马,时间上也不允许,所以方孝孺才献计抽调京营兵马,朱允炆迫于无奈也只能同意,但十万兵马一去,京营就近乎空虚了,所以这消息封锁得极严,只有方孝孺徐辉祖几人知晓,毕竟现在谁都知道金陵多燕王耳目,沛县粮草被烧的例子还摆在眼前。
于是徐辉祖就此带兵北上,同时朝廷传旨,河北、山西一带的将领再次用上了老办法,趁着朱棣南下偷袭朱棣的老巢北平,想逼朱棣退兵,在山东战场接连获胜的朱棣无奈至极,迫于徐辉祖带兵十万北上的压力,只能退守德州,同时再次分兵回援北平,战场便这般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而建文三年的冬天,也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