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府的大门轰隆隆地打开,宫人们走了出来,持着各种迎客仪仗,朱棣收回看向挂在宫墙上陈亨人头的目光,轻轻踢了一下身下战马的马腹。
一道道宫门依次开启,透过宫墙,已经能看见承运殿的檐兽一角,宁王朱权远远地站在宫墙下,看到策马而进的朱棣,面色复杂地遥遥一揖。
想到昨日顾怀说的那些话,朱棣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翻身下马,便迎向了朱权,身后的铁甲侍卫分列两旁,并没有退下。
“老十七...”
“殿下,不能让燕逆入宫!”
斜刺里突然杀出道身影,打断了朱棣酝酿半天的情绪,朱棣摆手止住拔刀出鞘的侍卫,看向那道伏地哭拜的身影:“你又是谁?”
那人并不理他,只是朝着朱权叩首:“殿下,燕逆乱臣罪子,人人得而诛之!殿下不为国除奸也就罢了,怎的还要迎他进王府?兄弟之情,难道就大于君臣之义吗?”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正气凛然,只是朱权的一张脸登时变得青红交加,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难道想迎朱棣?而且这些道理需要你跳出来教我?弄到今天这步田地,你当他乐意?好好的藩王当着,就因为陛下和那方黄之流吃饱了撑的要削藩,结果兵权全没了,连想好好守着王府过日子都做不到,如今朱棣进了大宁,他反而还快成了看客,换了谁谁受得了?
此时一个侍卫凑近朱棣耳语两句,朱棣这才知道这人原来是宁王府长史石撰,他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所有人的目光也随他一起落在了那不怕死的长史身上。
朱权还没开口,在一旁的沙宁却是忍不住了:“石长史,如今殿下没有兵权,拿什么为国除奸?燕王殿下已经打下大宁,兄弟间见一面也不行?”
“娘娘,住口!”石撰勃然大怒,“如此军国大事,哪里轮得到娘娘一个妇道人家说话?殿下没有兵马,也有七尺男儿身躯,难道不能与燕逆公开不两立?”
朱棣摇了摇头,算是看明白了,这厮和燕王府长史葛诚不是一个路子,葛诚是早就背叛了自己指望着削藩升官发财,这厮是真的一腔热血想要报国但蠢得要命。
朱权气笑了:“石长史的意思,莫非是要孤以肉身阻拦铁骑,自寻死路?”
“纵然不能迎敌,也应紧闭宫门,不与燕逆会面!如此畏于兵威,大开宫门相迎,殿下日后何以对天下?”
朱棣的目光缓缓扫了过来,朱权只感觉如芒在背,他还想怒斥两句不让朱棣生怒,那石撰却大袖一甩,站起身子面向燕王:
“燕逆,你休想入殿半步!石撰忝为宁王府长史,绝不能让宁王殿下背负叛逆之名!你要入殿,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如你所愿!”
说话的是已经跟着朱棣一条道走到黑的顾成,年轻本就气盛,更何况他昨日厮杀的一身血腥气还没散,见石撰不依不饶,他身着铁甲大踏步上前,顺手拿过侍卫长剑,干脆利落地挥出一道寒光,只听“噗”地一声,血光冲天而起,把宁王府的女宫人和女眷吓得花容失色,纷纷惊呼。
那飞起的大好人头顺着台阶缓缓滚下,顾成用手抹去脸上鲜血,见石撰尸体未倒,依旧是那副张开双臂阻拦的姿势,又上前补了一脚,血迹便越发飞溅到整个台阶,有几滴甚至就在朱权的脚边。
朱权低头看着那血迹,面无表情。
惊呼声渐渐小了,朱棣仿佛没有看到石撰的尸体,只是一拂袍裾踏过血迹走上台阶,踩在石撰的尸体上慢慢走向宁王。
他说要踏着他的尸体过去,那朱棣就完成他的遗愿。
这等姿态脾气倒是让多年未见的朱权心生寒意,等那极像父皇的身影到了眼前,依旧有些没反应过来,朱棣双臂微张,眼中已满是泪光:
“老十七,昔日你我兄弟一同在宫阙长大,家人团聚其乐融融,何曾想过如今奸臣作祟,天家兵戈相见的场面?今日你被困王府,四哥的北平也岌岌可危,家眷生死难料,父皇才走一年,堂堂宗室宗亲居然落到这步田地!”
虽然已生隔阂,而且场间血气颇浓,但被他这么一说,朱权还是被触到了心中痛处,想起这些时日以来的担惊受怕,还有这两天的大起大落,也不禁潸然泪下,两兄弟就这么当着几百号人的面,抱头痛哭起来...
……
在朱棣走入宁王府的同时,李景隆也在遥望着北平城。
终于到了。
秋雨连绵,道路难行,这些日子气温简直**,不适应北方气候的南兵们走得越来越慢,甚至越来越多的士卒染上了风寒,而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走得太急,士卒们的冬衣没有带上。
没办法,鬼知道北方的冬天是这么说来就来的?南方四季分明,晚秋之后还有段余温,然后才是冬天,但到了这里,前一天晚上还觉得晚风舒适,第二天早上水面就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明军的服饰,主要是鸳鸯战袄外罩铁甲,五十万大军出发时穿的是这个,到了北境穿的还是这个,大概是过了黄河时天气很暖和,让李景隆失去了对自然的敬畏,认为可以赌一把在彻底入冬之前打下北平,所以才这么着急地带着大军赶路,但自从进了北平地界,这路就再也走不动了。
他娘的北军跟蝗虫似的,一路北撤差不多把地皮都扒光了,一点补给没给南军留下,各个府县的库房空空****,行政机构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别说给大军送粮送衣,不给大军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于是只能扎营,借着营盘抵挡冬风,顺便让真定送补给过来,之前十几万大军没吃完的粮草此时也就派上了用场,让李景隆对耿炳文的鄙夷小了一些。
这要是河间三府送到真定的存粮没了,这仗就不用打了。
但更麻烦的事情还是冬衣,气温降了下去就不会回升了,士卒们不是铁打的,一天两天还能扛,真要是一直这么等下去,别说去北平城下攻城了,出了营帐就得在冬风里瑟瑟发抖,甚至这个过程里燕军还在不断地袭扰后勤...好多次燕军骑兵都跑到营盘边上了,就那样看着南军埋锅造饭起灶取暖,对士气的打击简直不要太大。
李景隆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趁着燕王离了北平强行攻城是对的,但他的运气实在太差,差到这冬雨和降温再晚上半个月,北平说不定就打下来了。
而且五十万大军如果没有全带上,此刻的压力也会小很多。
于是南军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行动轨迹,从应天府出来一路疾行如风,过了黄河从真定直扑北平,端的是气势如龙,但一进了北平就开始走走停停,仿佛陷进了泥潭里,越是用力就越陷得深。
但不管怎样,就这么折腾了几天,总还是到了北平城下,而北平也如预料的那般城门紧闭,前探的斥候回报也如李景隆想的那样,整个北平周遭已经是空空****的一片。
坚壁清野。
百姓迁进城内,地方乡镇的粮食全部转移进城,不给南军有任何就地补给或者召集民夫的机会;城外的树林统统砍伐,各种攻城器械南军只能从很远的地方造了运过来;城头上架满了劲弩,而且离近了的斥候分明看到,在北平城内此刻还在大兴土木,几座瓮城和高台拔地而起,光想想就知道城门怕是也加厚了不少。
这是准备死守了。
李景隆轻轻吐了口气,转过身子走进营帐,三军将领此刻尽数聚集帐内,见到讨逆大将军李景隆全副披甲,手按剑柄,他们也凝重起来,帐中一时杀气盈霄。
“诸位,勉励的话,本帅就不多说了,北平就在眼前,城内不过数万守军,只要诸位与本帅齐心协力,上下一心,此战,必胜!”
众将齐齐一喏,李景隆拔剑出鞘,脸上浮现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嘶声道:“传本帅军令,埋锅造饭后,各部依此前军议...”
“攻城!”
……
北平城头,全副披挂的朱高炽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又重重吐了出来,和身后一众将领的呼吸一同组成了白雾,他有心想要说些轻松的话打破这死寂的沉默,但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轻抚了下城墙。
五十万大军...是个怎样的概念?
入目所及,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原本这么远的距离会把人变得很小,就像一颗微小的尘埃,但此刻的朱高炽,分明看到一块庞大的乌云正在往北平的上空飘来。
太可怕了,一想到这五十万人接下来会用尽各种手段,只为攻破自己身下的这座城池,冲进来杀死自己,不管是谁,都会不可避免地生出一股恐惧和颤抖来。
换了以前,他的身前还有一个人影可以依靠,那道人影仿佛可以挡下所有风吹雨打,但现在...他只能靠自己了。
准备的时间不多,但勉强还够,之前虽然没打过仗,但这些日子恶补了不少兵书,朱高炽知道自己不像父王那样是天生的打仗好手,但他知道自己有一个优点就是做事做得细致。
而战争往往都是比谁犯的错多。
道衍大师今日没有来城墙上,他的年纪和身体也确实不适合亲冒箭矢,也就是说,自己身后这座城池,还有这座城池里数万守军的性命,都取决于自己接下来的选择。
这种握有权力的方式...真的不太好。
对面起了炊烟,之所以隔这么远还能看见,是因为目力所及的一切地方都有无数炊烟汇聚的烟柱直冲云霄,朱高炽紧张地握了握城墙青砖,如果不出意外...埋锅造饭之后,对面就该攻城了。
从父王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北平交由他手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无数个停笔沉思的瞬间,他都在想象着这个场景,也在问自己到底能不能赢,但真到了这一秒,他反而像是什么都放下了,只是慢慢直起了身子。
“张玉将军...”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