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鲜血顺着台阶蔓延开来,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落,先走一步的张昺并没有等太久,惊骇欲绝的谢贵和葛诚就步了后尘。

当然,这次是马三宝动的手。

空气里的血腥气重了些,没有人说话,北平布政使北平都督指挥使北平燕王府长史,三个朝廷高官,就这般潦草而又荒唐地死在了眼前...任谁都需要时间整理一下情绪。

默默旁观的顾怀注意到了朱棣的表情,那是一种放下了一切的释然,又有兴奋和激动的红晕...想来忍这半年多是很辛苦的,如今开弓已经没了回头箭,朱棣那年富力强的身体里,豪情壮志正在苏醒。

三具无头尸首倒下去的姿势很难看,葛诚暂且不算,张昺和谢贵死得就是这般可笑...不过也可以理解,作为朝廷高官,他们的临机反应是值得称赞的,在意识到张信有可能背叛朝廷后,第一时间就组织了兵力围住燕王府,并且想尝试借机拿下燕王--但奈何他们没能将这种清醒理智保持到最后,当他们走进王府大门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一种结局。

想必他们最大的依仗是王府护卫都在城外,朱棣不一定敢做掉他们,因为那意味着朱棣不仅要面对发疯的北平士卒守将,还得想办法打开城门...

他们觉得朱棣不敢玩命,但朱棣用行动告诉了他们赌错了。

朱棣的声明很清楚,话音落下以后,场面一时沉默下来,站着的王府侍卫们都知道,就要打仗了,得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去玩命。

朱棣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被改变,不是从藩王升级成皇帝,就是死在战场上或者落入朝廷的手里--当然后者和前者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顾怀知道,从穿越过来开始,自己经历了半年多的忙碌,总算是搭上了这趟顺风车...接下来要么功成名就,把靖难之役走完,要么就和朱棣一起去死,在史书上当个寂寂无名的反叛者。

毕竟大家都是人,从藩王到谋士到将领到士卒,大家都有自己的考虑,造反这种事情,其实是不适合庆祝的,特别是在成功之前,哪怕是义正词严的朱棣本人,此刻心底多多少少也应该有点发虚,但在场有一个人,却真真正正地兴高采烈。

黑衣和尚道衍收起了佛珠,停下了这十几年来的念佛,收起了往日的慈眉善目,那凶戾的面相上这些年第一次流露出了彻彻底底的狂喜。

他已经六十四岁了,为了等待这个机会,他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他的一生中没有少年意气,没有声色犬马,有的只有坎坷的生活以及孤灯下日复一日的苦读。

他满腹才学,却从未官运亨通,只能看着朝中的那些废物指点江山;他心怀天下,却无人知晓他有宰执朝政的能力,只能当一个和尚!

隐忍了这么多年,此时不发,更待何时!

不登极乐,那就入地狱,只要不枉此生!

他大袖飘摇,和顾怀对视一眼,一同拱手:“王爷,该动手了。”

……

张昺和谢贵死了,可是王府外的北平城内士卒还在等待,眼见天色越来越暗,但两位高官还是没有出来的意思,士卒们首先想到的不是两人有什么危险,而是自己从午后就被拉了过来,到现在...还没吃饭。

毕竟士卒也是人,拿着刀跟着大人们来拼命,大人们就得管饭,但是很显然张谢两位大人有些不讲义气,自己进王府潇洒快活好吃好喝,却把兄弟们晾在外头喝西北风,这事干得实在不太地道。

大人们的角力,下面的人是不清楚的,张谢二人伏法之后,朝廷拿下燕王的意图都没传出来,自然没人会朝两人已经被燕王宰了这方面想,时间等得久了,天也黑了,再等下去也没加班费发,士卒们各自围着自己的上官吵吵闹闹,大概是被闹得烦了,几个上官大手一挥,就留了一点士卒守在王府外头,其余的士卒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纷纷散去。

守在门楼上的朱能眼睛都快等穿了才等到士卒四散,带着已经武装好了的王府侍卫立刻从大门冲出,挥起长刀砍向外面措手不及的士卒,几番冲杀之下,总算是突破了王府的封锁。

燃起的火光和喊杀声很快引起了那些四散士卒的注意,有些刚到家还在刨饭,就听到了张谢二人被燕王杀掉的消息,小兵们自然是无所谓的只想吃了饭睡觉,但张谢二人手下的将领们却已经快疯了。

上司被杀,这还了得?燕王摆明了是要造反,当下也顾不得再让士卒休息了,赶紧紧急集合士卒抄起家伙就准备再回去包围王府。

但实在可惜,城内士卒人数众多,却没有主将指挥,布政使司衙门的衙役捕快在战场中乱窜,衙门的小吏哪儿看过这种阵仗?逃命还来不及,哪里还能指挥战斗;谢贵手下的将领士卒就要好上太多,可他接手北平城防时日尚短,还没来得及玩收拢军心那一套,听说主将死了,手底下的将领士卒也乱得不行,甚至还出现了两个百户攻打燕王府的同一侧门生了口角自己拔刀相向的荒唐事情。

相比之下王府侍卫在张玉朱能两位指挥使的带领下就要有战术多了,以王府正门为据点,沿着王府外围的街巷开始往两边清扫,没能攻入王府的北平守军只能被一批批冲散,然后要么逃遁要么横尸当场。

当然北平城内也不是没有极为勇猛的士卒,精于指挥的将领,但奈何战场实在太乱,入了夜只能靠火把照明,前面打得热闹,后面突然又杀出一群人来,还不清楚是不是友军就被刀子砍得七荤八素,再加上张昺谢贵的身死实在很打击士气,月上梢头的时候,王府外的战事已经暂时告一段落。

上半身甲胄全是血的朱能抹了一把脸,看向带着人从另一边跑来的张玉:“他姥姥的,好久没砍这么痛快了...王爷还有没有什么吩咐?”

说话声中气十足,由此可见身上的血应该不是他的,张玉挥刀挥久了,握刀的手有些发抖:“军令传下来了,咱们得想办法把北平打下来。”

朱能回头看了眼几乎个个负伤的士卒:“怎么打?城门那儿啥情况,还用多说?”

自古夺城,首先就要夺取城门,只要所有城门入手,基本就等于控制了整个城池,所谓关门打狗这个词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但张昺这厮死得潦草,应对燕王的准备却做得很充分,守城的士卒朱棣一定指挥不动,骗城门也一定骗不开,此刻城内再怎么乱,信息传递的速度也是有限的,城门的守军说不定还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情况下带着这些王府侍卫跑过去跟送死没什么区别,而且之后城门守军要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把他们当成关门打狗的对象...

可不打下城门就联系不到外面的燕王护卫,护卫不进城,王府是肯定守不下来的,现在还能维持这个局面,多半是托了张昺谢贵身死,城中没有人出来坐镇的便宜。

要是之后站出来个人收拢残兵,联系城门守军,稳扎稳打地包围王府...

张玉能文能武,想得自然要比朱能深一些,脸色也就更加阴沉几分,王爷此刻在王府内坐镇,是万万不能亲身冒险的,如果起兵起到一半,造反的主谋死了,那可真就是千古笑话...可他和朱能怎么靠这么点兵力打下城门?

一道青衫人影走出了王府大门,脚步有些急,身后的王府勇士个个都抱着木箱。

他和朱能不怎么熟,但和张玉却是见过许多次的,此刻见到两个卫指挥使都安然无恙,长松了一口气。

眼下不是寒暄的时刻,他招了招手,言简意赅:

“北平外城七门,王府护卫都在永定门外,咱们只需要打下这一个城门,就能直达左中两护卫的军营!”

“至于城外的北平戍防士卒...”顾怀看向身边跟出来的张信,“就交给张指挥使了。”

明明身居二品武官的张信,却对身前的青衫读书人有些尊敬:“断无问题。”

听到这番对答,张玉朱能二人面面相觑,他们难道不知道打下永定门就能一马平川?可问题是...怎么打?

顾怀拿过一个木箱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垒放的铁球:“攻城之战更新换代...”

“从今日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