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成三十一年, 四月初。
连绵两个月细雨的天终于放晴,仿佛一点也不给人喘息的时机,没几日天燥热就席卷了整个安义府。
历经县试三场, 又经一场府试,连夺两场案首的盛叶舟大名早已在南康县传开。
院试当日, 盛叶舟还是如往常般先入自习室学习一小时,之后在模拟科室中练习完一场科考, 起床后随祖父共同前往贡院。
比起童生试, 院试热闹的不是一星半点。
往年落榜的童生可直接越过县试直接参加院试, 所以来得不仅有今年才刚考完的人,还有许多一次或多次都未考上的。
这些人大多以青中年为主,少有盛叶舟几人这种青葱少年。
赶来专门送学生入贡院的赵衍着重交代了几件事,让学生们尤其要小心。
院试不若县试那般严肃, 考试之前可攀谈, 但千万不要轻易与他人交好,免得遭小人暗算而不自知。
特别是像盛叶舟这种连取两场案首的人物更要留心遭心术不正之人陷害。
其次便是头回遇上的政论一试,若无把握可中庸,但不可不审题, 照搬题目长篇大论无主要中心。
最后,赵衍语重心长地拍拍两个弟子的肩:“今夜就是热得再厉害,也不可熬夜作答。”
院试共分正试与覆试两场。
第一日正试发卷,第二天一早交卷,覆试较为简单, 交完正卷之后领取覆卷, 下午便要交卷结束。
所以今夜他们得在逼仄的号房中度过一夜。
盛叶舟与廖飞羽双双点头, 趁长辈们检查考篮之时,忙四处搜寻还未出现的陆齐铭。
“陆齐铭怎的还没来?”
看看时辰, 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就得入场,陆府竟还未来人。
“这小子不会是睡过头了吧?”赵衍抬头往巷子口搜索着人影,盛叶舟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也往那个方向看去。
这一看,余光便扫到低头检查考篮的盛禺山微微一怔,停顿很是明显,等盛叶舟专门看过去时才似是没事人般恢复了常色。
“听说淹死不少人呢。”
就在这时,身侧几个中年书生高声讨论的声音传入了盛叶舟耳中。
几人愤愤不平,怒骂修建堤坝的工匠偷工减料,才害得洪水暴涨之后淹死了不少人。
南康县的春雨只是让暖春变成冬,除了冷并没有灾害产生,宁成国东南的几个郡城就遭了殃,河水暴涨引发洪水,不少村庄都受了灾。
其中尤属万桥县最为严重,堤坝决堤直接冲毁了十几个村,死了上百人。
事后此事被归结到了修建堤坝的工匠偷工减料贪污朝廷拨款,不少工匠都被砍了头。
这几位书生气愤填膺,纷纷指责那些工匠良心都被狗吃了。
盛叶舟微微皱了皱眉心中不悦,区区几个匠人,又如何能左右事关官府主持修建的堤坝。
……不过只是几个替罪羊而已。
高谈阔论的几个童生犹觉不满,从讨论堤坝竟渐渐转变成了贬低地位不如他们的工匠。
士农工商的阶级之分在几人口中变得很是清晰,全宁成国的工匠都被他们说成了利欲熏心之辈。
廖飞羽从喉中发出长长一声冷哼,双眸不屑地上下打量着那群自以为高贵的童生。
几人穿着绸衣,一个个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真以为穿上好袍子就是老爷了?”
廖飞羽讽刺的声音不小,说完就抱臂看向那几人,盛叶舟也往那边看去,笑得若有所思:“我倒是听闻咱们工部尚书张大人就已匠人自居,就是不知原来竟会被人如此辱骂。”
“就是,没有匠人,咱们今日怕是要在山洞中科考,吃饭得用手,这不是放下碗就骂娘吗!”廖飞羽又接。
盛叶舟笑着望向那几人,目光划过其中一人考篮时又接了句:“可不是吗!这临潭墨可是临墨大师之作,制墨的大师不也是匠人。”
此话一出,刚才还放言高论的其中一人下意识将考篮往身后移了几分。
那人考篮上用来压着帕子的赫然就是快劣质临潭墨锭。
盛叶舟两人这么一说,周围焦急忐忑等待开考的童生们迅速被吸引了眸光。
几十道眸光不善地望着那几人,有些寒门子弟模样的童生更是直言他们将书读到了狗肚子里。
那几人或许原本也想争辩几句,但一瞧见盛叶舟几人穿戴又有仆从围着,立即就歇了心思,灰头土脸地钻出人群躲到了角落中。
廖飞羽满足地收回注意力,踮起脚尖又朝巷口张望。
“方才为师才让你们小心些,怎的还没进贡院便先得罪了人。”话虽如此说,赵衍面上却是含着笑,分明没有丝毫要责骂弟子的意思。
若真不高兴,两人开口他便已抢先阻止了。
“我观几人心胸狭窄,等会儿入考场之后离这几人远着些。”盛禺山往那边交头接耳的几人看去。
“孙儿省得。”
“齐铭,在这!”
终于,陆齐铭独自一人出现在巷子口,盛叶舟抬头看去,见他挤过人群,面色看上去不太好。
来到几人面前,陆齐铭先向老师和长辈们行礼,喘匀气后才一脸疲倦地看向两位好友。
“陆伯父呢?”随后只有陆齐铭的小厮跟了上来,廖飞羽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瞧见陆父踪影不由好奇地问起。
“昨日父亲接到府中急信赶回府去了。”陆齐铭道。
父亲走得匆忙,他是直到早上才知晓府中有事,一路上胡思乱想之时马车走错了路都不知。
盛叶舟凭着直觉又看了眼盛禺山,这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盛禺山拧着眉心,心事重重。
“估计是府中有事要陆伯父回府处理,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廖飞羽安慰明显心绪不宁的陆齐铭。
盛叶舟收回眼神,抬手拍了拍陆齐铭肩头:“你别胡思乱想,若真有大事咱们怎会听不到风声,明日出贡院,陆伯父一定会来接你。”
光看祖父神色,盛叶舟就敢肯定陆府出了大事,但眼下对陆齐铭来说是尤其重要的环节,无论何事都得院试结束之后再说。
就是不知这事对陆齐铭可有影响。
“叶舟说得对,指定是大房又作妖,每回大房一出事祖父都让父亲处理。”陆齐铭一想也是,干脆自爆家丑安慰自己。
不用好友们再相劝,他迅速调整好心态,目光灼灼地看向贡院大门:“我一定要拿下前十,与你们同进府学读书。”
前四场,除了第一场大意得了个十七名,后来三场陆齐铭都稳定在前八,综合下来这场只要不掉出前十五,便可入府学读书。
而盛叶舟与廖飞羽早在第三场后就已确定了入府学的名额。
咚咚——咚咚——
熟悉的锣声响起,赵衍忙将方才的交代重新对陆齐铭说了一遍,就忙着催促三个弟子入贡院。
随着人群如潮水般涌向大门,盛叶舟清晰听到了来自祖父与老师一前一后的同样叹气声。
他转头透过人群缝隙,远远瞧见几位长辈神色凝重地交谈着,面上都无半分喜色。
“看甚呢。”廖飞羽看盛叶舟频频向后看,也跟着好奇转了头。
盛叶舟刚扬唇想说话,身子忽地朝旁歪了歪,直接被人撞得差点靠到了旁人身上。
朝罪魁祸首一看,竟是方才被他们讽刺过的中年童生之一。
他低垂着头,连声告歉,又是拱手又是弯腰的,姿态做得甚是足。
“你们是故意的吧!”廖飞羽不信,高声质问,那人又是连忙道歉,似是害怕似的连忙朝前挤去。
“看来咱们真的得小心些。”盛叶舟皱眉,低声提醒两位伙伴。
“小心甚!”陆齐铭好奇道。
“不管谁跟你搭腔,都别理。廖飞羽拍拍嘴唇,附到陆齐铭耳边低声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与县试一相比,院试众考生就游刃有余得多。
队伍缓慢朝前移动,四周都是谈笑风生的人,就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栅栏检查处突然有人大喊:“大人,在下要举报有人作弊。”
一声既出,哗然声渐起。
盛叶舟踮起脚尖朝那边一看,发现正是方才那个提临潭墨的书生。
心中一惊,盛叶舟立刻唤出胖墩儿【帮我检查考篮和衣衫,可有作弊之物?】
【有,宿主与廖飞羽考篮中都被塞了张纸。】
【可有办法将作弊之物收走?】
若是眼下伸手去拿,周遭几十双眼睛立即就知晓他做的小动作,盛叶舟心中迅速冷静下来询问胖墩儿。
【有!一万积分五十信用点可兑换张以牙还牙符。】胖墩儿愉快地报上金手指。
眼看官差在那人的指点下扒开人群朝他们冲来,盛叶舟连忙兑换了两张符纸。
【作弊纸张已送还给使用之人,霉运加成百分之五十。】胖墩儿在盛叶舟意识中转着圈圈,五官笑得都挤成了一团。
辛辛苦苦攒的积分去了三分之一,信用点更是直接划去一半。
胖墩儿话音落下后盛叶舟心口巨石落地,这才心痛起积分来。
“你们三人到前方来接受检查!”衙役将三人团团围住,不由不说抢过考篮,又将考生们驱逐开来,逐片检查地面。
盛禺山几人也因**看到了盛叶舟他们几乎是被押走的情形。
“你们要做甚!”廖飞羽不解为何好好的竟会被衙役压走。
“前方有人状告你三人舞弊。” 衙役冷冷告知。
说罢也不管三人作何表情,一路将人压到了贡院前的栅栏处。
而告状的几个中年童生就立在一侧,冷笑地望着三人被带到面前。
“可是这三人?”衙役头问。
几人中,方才还低声下气道歉的童生甲连连点头,面上满是大义凛然之色:“在下饱读圣贤书,万不会随意污蔑他人。”
最近因科举舞弊案,满朝上下本就草木皆兵,一听有人还敢在此时顶风作弊,府衙上下都如临大敌。
“他信口雌黄,我三人根本没有作弊。”廖飞羽指着几人不满反驳。
盛叶舟刚想张嘴,突然瞥见贡院内有行人疾步而,张了张嘴突然大喊一声:“大人冤枉啊!”
霉运加成百分之五十,效果确实明显。
南康县此次监考的竟是翰林书院大学士董秋仁,此人出自盛禺山门下,早些年盛叶舟还随祖父亲自上门拜访过。
那声冤枉喊得又响又长,董秋仁下意识停下步子高声问道:“何人再次喧哗。”
朝喧闹来源一看,立即就瞧见盛叶舟眼巴巴地望着。
“作弊之人可抓到了?”董秋仁转头看向县令闽赞,后者又朝衙役头子看去。
衙役上前拱手回话:“就是这三人。”
“我们没有作弊。”廖飞羽指着那几人怒气冲冲地吼道:“他们分明是因方才之事污蔑我们几人。”
“回禀大人的话,我们是亲耳听到他们说携带了作弊之物,就在考篮中。”童生甲沉声拱手。
董秋仁皱了皱眉,不管那中年童生说了些甚话,径直看向衙役:“可是人赃并获了?”
“还没来得急搜查。”衙役回禀。
“既还没搜出作弊之物,怎就能断言几人作弊。”董秋仁冷声道。
看到盛叶舟他就不信这孩子会做下如此蠢事,盛禺山岂会袖手旁观。
这时,一向作壁上观的闽赞也忽地开口,一说话便让那几个中年童生一惊。
“四场头名,两榜案首,怎还需作弊?”
盛叶舟拱了拱手朝闽赞致谢,而后抬头朝那几人看去:“我们不怕被查,学生反倒是怀疑有人想浑水摸鱼。”
眸光就看向那几人,随后吐出的话立即让衙役们神色大变。
“大人们请看,他们几人的考蓝可是还未搜查便已放入了木栅栏内。“
几人作为证人,当然要留下来亲自指证,而考篮则是随手放到了木栅栏内,盛叶舟瞟到此事故意指向那里。
“不管是谁都给我好好搜。”董仁秋怒道,说罢就一步退到桌旁,亲自看衙役们搜。
结果显然易见,盛叶舟三人脱得只剩里衣,任由衙役们从头搜到了脚,最后仍是一无所获。
系统做事再一次让盛叶舟惊喜。
作弊之物并未藏在好寻之地。衙役们便寻不到,最后在董仁秋的注视下,连晚上烧火取暖的泥炉都细心摸索了遍。
就在将手伸入炉壁之时,一个异常突起引起大家注意。
衙役们将泥刮开,取出卷用油纸包裹着的小册子。
小册子用黄泥敷在了泥壁之上,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头皮发麻。
紧接着,六个童生的泥炉都从相同位置取出了小册子。
“这不是我等之物,不是我等之物。”
见作弊之物都被找出,那几个中年人顿时慌神,双眸恐惧地望着小册子连声否认。
而盛叶舟这边搜了个底朝天都一无所获。
事情已经明了,董仁秋怒气冲天,双眸一瞪指着几人冷声爆呵:“敢在如此节骨眼儿上作弊,我看你们是活腻了,都带走都带走!”
“大人,这册子不是学生之物,是他们……是他们陷害我等。”童生甲回想起盛叶舟的气定神闲,心中不由惊骇,挣扎着指向几人。
“荒唐,如此精心作弊之法没有个半月准备怎能瞒天过海,你还敢诬陷他人,不知死活的东西!”闽赞冷笑连连。
好歹是在开考前抓到作弊之举,若是又在途中揪出这几人,他这个县令以及一众衙役怕都难逃罪责。
县令一发话,众位考生都觉得很是在理。
往常搜子定不会一寸寸地摸泥炉,这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陷害他人不成反倒被抓了个现形。
看到这,有人回想起方才两拨人直接的冲突。
有人站出来帮腔,怀疑是这几个中年童生怀恨在心,就是故意为之。
“难怪那人方才故意撞盛案首,难道就是故意陷害之举?”有人出声猜测。
盛叶舟眨巴眨眼,突然又开口:“他方才往我篮中塞了张纸,学生不知是何物,只是下意识又塞回他腰带了。”
耳旁胖墩儿提醒纸就在那人腰带缝隙中,盛叶舟又听有人猜出了真相,忙又开口。
砰——
应景似的,童生甲被掀开的腰带中掉落出张细长纸,衙役捡起交给闽赞。
他一翻开,脸色瞬时变得铁青。
纸上确实写满字,而且墨迹还未干透就已被折起,有好些都晕开了,这一看就是匆匆写下。
“只要与笔迹一对比就知晓是他们其中谁所写,学生也可当场验证。”盛叶舟开口添火。
童生甲大惊失色,脸上血色眨眼间便全部褪去,纵使有衙役压着,身子也一软跪了下去。
如此一来,谁还看不明白,这张纸条就是他所写。
“好阴险,这是打算害死别人啊!”
“可不是,如今满朝都在查舞弊之事,被抓到作弊可不是简单丢失功名如此简单,是要丢命的!”
“好歹毒的心。”
“幸亏盛案首机灵,否则今日可真是有口难辩。”
议论声起,董秋仁抬头看了看天色,沉着脸让衙役将几个作弊者全部拖走。
就算几人拼命喊冤,可凭空出现的铁证让他们的呼唤变得苍白无力,无一人相信。
“给我仔细点查验!”
随着董秋仁等离开,搜子们全部严阵以待,恨不得将所有物件儿都拆开一寸寸地搜查。
盛叶舟走入贡院大门,原地等待之时,这才缓缓将外袍穿上,顺便迎接来自好友们见鬼似的惊讶神情。
“你……”陆齐铭开口,却不知从和问起。
方才不过眨眼,盛叶舟竟已察觉到了危险,还反手将麻烦还给了陷害之人。
“你方才想说的话就是这件事?”廖飞羽问。
盛叶舟点头又摇头,纵使他警惕,可也没想到那几人竟会用这种手段直接陷害。
若不是有系统在,今日下县衙大牢便是他们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