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德坊位于朱雀大街以西,隶属长安县治下。

与其他坊一样,光德坊也被两条十字大街分割成四个部分,在坊东北方向有一座胜业寺。

长安城中,无论是道观还是佛寺,都会收拾出一些精院,用以安置那些外地来京的豪客。

胜业寺也是如此,现在里面住着的正是北海冯氏叔侄二人。

与之前相比,冯文昌显得颓废了许多,脸上不再是那副蜜汁自信的狂傲,苍白的脸上满是凶恶,困兽一般焦躁的踱来踱去。

“叔父,你这计策到底有没有用?”

面对冯文昌的质问,主座上冯秋面无表情,心底却满是失望。

这个侄子太让他失望了!

当初冯秋冒险一搏,在局面尚未明朗时千里来投,大胆向当时的太原留守李渊进谶纬之言:

“李氏当有天下!”

这对当时犹豫不决的李渊来说,无异于打了一剂强心针,坚定了李渊起兵的心思。

大唐建立之后,登基称帝的上皇也没有亏待冯秋,给不了高官显爵就多赐田宅珠宝、醇酒美人。

前随时家道中落,几乎与寒门无异的北海冯氏也因此门第骤贵,家业更是如同吹了气的猪尿泡一样迅速膨胀起来。

与之相对的,却是冯氏子孙久贫乍富,一下子就都变得不思进取起来,斗鸡走狗、倚红偎翠、欺男霸女、横行霸市……

整个北海郡都被冯氏折腾的乌烟瘴气,冯氏子弟却越发骄横,纵情享乐。

冯秋千挑万选,从那些不肖子弟当中,好不容易挑出一个拔尖的冯文昌。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相貌堂堂,而且经义读的还不错,向来都以“才貌双全”而著称于北海郡。

哪想到这东西名头大,其实都是自己人自吹自擂吹起来的,一到长安城就原形毕露。

这特么的就是个虚有其表的草包!

在冯秋看来,强取豪夺并不算什么,天下门阀士族尽皆如此。

否则这几百年的士族风流哪里来的?

可问题是,你就算要抢也先搞清楚对象吧。

是,长安府治中才从六品,在冯秋这种上皇心腹、太子新贵来说真的和芝麻绿豆大不了多少。

但这个杨凡是什么人?

人家现在还在源源不断的向宫里提供面膜,一次春联就向宫里送了一万八千多贯。

更不用说此子表面横行无忌,实际上却奸猾无比,早早的与卢、梁、胡等国公府狼狈为奸。

最近更有风声,传闻卢国公府有意招杨凡为婿。

这种有本事有靠山的小狐狸,是那么好拿捏的?

即便是换了冯秋自己来,动手之前还要掂量三分呢。

这也是之前不知道,若是知道的话冯秋定然会阻止这个愚蠢冒失的蠢侄子。

有机会的话,这种潜力巨大的长安新贵,冯秋结交还来不及,哪里会像冯文昌这样,什么都没搞清楚就把太平庄的人扣住,如同土匪一般要挟逼迫。

丢人啊!

现在责骂也已经无济于事,冯秋也只能将错就错,乘着杨凡根基尚浅的时候将之出去。

那些流言就是冯秋派人散布出去的,看似无用,实则大有深意。

冯文昌浮躁的表现,让冯秋越发失望。

可这已经是北海冯氏下一辈当中最优秀的人选了,冯秋也只能尽力教导,当下便板着脸呵斥道:

“慌什么?事情才不过刚刚开始而已,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

从东宫里被赶出来,被冯文昌视为奇耻大辱,造成的心理伤害对他来说,更甚于实际上的利益损失。

报仇雪恨的心思已经占据了冯文昌所有的情绪,什么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现在对他来说都是狗屁。

已经气疯了的冯文昌毫无耐性,不耐烦的催促道:

“叔父一直说时候未到时候未到,难道时候不到的话,杨凡狗贼辱我之仇就一辈子都不报了吗?”

“唉!”

冯秋无语长叹,这蠢货居然到现在还只是为了意气之争。

难道他不知道,得罪了别人,别人也是会报复的吗?

以杨凡如今的地位,看似还无足轻重,但此人才多大?

区区十八岁而已,就已经白手起家,靠着才华与机巧,硬生生的在长安城中打拼出如今的局面。

假以时日,此人日后成就难以想象。

或许那个时候冯秋也已经一死了之了,但北海冯氏怎么办?

这叔侄二人彼此都心存不满,叔叔觉得侄子不堪大用,是个蠢货,侄子却觉得叔叔畏首畏尾、是个老糊涂。

两人都不想和对方说话,静室内一时间陷入沉默当中。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外面突然走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

小沙弥站在门前,恭敬的说道:

“冯施主,有位魏先生求见。”

冯秋板着的脸顿时一松,先对冯文昌说了一句:

“好了,时机到了。”

不等冯文昌反应过来,冯秋已经起身走到门前吩咐道:

“劳烦小师傅带路,某亲自去请。”

冯文昌虽然糊涂,但此时报仇已经是他唯一的念头,赶紧跟了上去。

可是,当三人来到精院门口,看清楚来人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的时候,冯文昌顿时满脸失望,心里再次不满起来:

就凭这么个无权无势的老穷酸也能帮我报仇?

也不怪冯文昌会这么想,因为这个老穷酸他也认识,而且还十分熟悉。

刚来长安时,冯秋还打算让冯文昌拜这个名叫魏衍的老厌物为师,继续精研学问。

可那个时候冯文昌刚到长安,满脑子都是封侯拜相、建功立业、娇妻美妾、鲜衣怒马……

唯独就没有读书二字。

勉强去了两次魏衍家中读书,更是对家贫如洗还古板傲慢的魏衍轻蔑和鄙夷。

这么一个无权无势,只会之乎者也的老穷酸,冯文昌当然不抱任何希望,更不会给人留半点面子。

早已经忍无可忍的冯文昌怒气冲冲,无礼之极的质问道:

“叔父,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要弄死那个不知好歹的贱人,找这个老穷酸来有什么用?”

冯秋顿时大怒,这侄子实在是不可救药。

无礼,愚蠢,狂妄!

然而让冯秋没想到的是,一向孤傲的老友魏衍却没发火,反而风轻云淡的反问道:

“那依冯贤侄之意,该如何弄死你口中的贱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