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当天夜里,大定府升起了熊熊烈焰。
契丹的大军在烈焰的掩护之下,开始向北逃窜。
罗幼度是在睡梦中得到情况的,他甚至来不及穿衣,披着一件大皮袄。
他是何等机警之人,看着远处的火光,转瞬间就洞察了对方的意思。
对方这是要用大定府来困住自己,让自己无力追击,或者不能全力追击。
罗幼度没有任何抱怨,这两军作战,本就是各施手段,不管计策狠毒与否。
他并没有天真到指望对手宽厚仁德,点到为止。
但他别无选择,尽管明知是计,也得一脚踩下去。
这与赵匡义口中的仁义无关,罗幼度是打着仁义的旗号,但那只是手段,为了达到目的的方式,并非真的遵循愚蠢的仁义。
不能放任大定府是因为他需要一个稳定的大定府来掌控漠南,而不是一个废墟。
因五代十国的动**,黄河以北的人口严重不足。
历史上为什么会出现五胡乱华的事故?
便是因为汉末大动**,导致人口折损过大,曹魏晋朝大肆将胡人迁入北方导致人口失衡之故?
北方人口不足就会导致朝廷对于北方的掌控力下降,这北方的掌控力下降,也会影响到朝廷对于草原的掌控。
这一连串的因果关系是相辅相成的。
现在大定府汉人与契丹混居,而且汉人也习惯了在漠南的生活,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模式。
维持下去,中原王朝就能完全掌控漠南,从而通过漠南来控制漠北。
这是大虞朝廷未来发展的千秋之计。
大定府真就给毁了,城中百姓伤亡惨重,导致牧民四散,汉人百姓另谋生路,想要再次聚集起来,就不容易了。
这一点罗幼度是深有体会的。
北方人口稀少,不利于控制。这一点大虞朝廷早有人提出了南人北迁的建议。
朝廷也一直在劝说恢复元气的中原,以及少经战乱的江南吴越巴蜀等地百姓北迁,还给了许许多多的福利。
只是反应寥寥,毕竟好端端的,在生活无忧的情况下,谁愿意背井离乡?
也就是天下大局未定,罗幼度忍了一手,没有硬来。等契丹覆灭之后,他便会强制让巴蜀百姓北填河陇,让中原江南百姓填补河东河北。
这强制让百姓迁途河陇、河东河北,依照估算即便百姓不满,也不会反抗的过于厉害,终究是华夏九州之地。但真要将中原江南百姓强行迁徙漠南,那分分钟就得造反。
故而大定府里这些已经适应漠南生活的汉人百姓,在罗幼度眼中就是无上之宝。
无论如何,他都得让大定府的这套汉人、契丹和谐混居的生活模式维持下去,让契丹人真正地融入华夏,成为大虞的子民。
这也是他让张进监控邢抱朴、张雍这两人的原因,他需要一个完整的大定府。
“姚内斌,去将姚内斌叫来!”
罗幼度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作出了决定,继续道:“让他别来了,直接去接收大定府,安抚百姓,记住,所有捣乱者一概杀无赦。让他尝试联系城中故交,适当授予官职,无须汇报。让他尽可能地以最短的时间,稳住局势,减少伤亡。”
大定府发生如此动**,必然会有商人百姓冲跑出城,可以直接入城接手。
姚内斌平州卢龙人,自幼生活在契丹的统治下,也为契丹立过不小的功绩,曾经在大定府当过几年的巡检,最后调任到瓦桥关担任关使,从而归顺中原。
罗幼度对于麾下将官的生平都有一定了解,姚内斌在契丹长大,精通契丹、汉语,在城中也有一些旧识,让他安抚百姓最合适不过了。
“传令下去,让高怀德立刻北上追击北逃的敌人,无须过于深入,袭扰便可。令韩令坤、石守信、曹彬分左右向老哈河方向行军,直至天明,坐看情况。”
他并没有盲目地对契丹人展开追击。
这天黑道路难行,他们对于大定府周边的地形地势远比不上契丹当地人熟悉。
盲目追击,必受其乱。
反正契丹撤退的方向必然是北方上京临潢府,只要往北而行,便不会相差太多。
到了天明时分,再来考虑战斗之事。
这面对突**况,越考验当权者的应变能力。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根本就没有时间与符彦卿、卢多逊、韩微商量,全凭自己瞬息间的决断。
一道道命令,从他嘴里下放到各处。
原本在夜里休息的大虞军营,随着这一道道的命令下达,数以万计的火把汇聚在一起,照亮了天际,好似一轮骄阳平地而起。
“陛下……”卢多逊、韩微前后脚赶到。
符彦卿上了年纪嗜睡,来得晚了一些。
当他带着些许倦意抵达的时候,罗幼度已经准备动身北上。
“先去大定府城外看看情况……”
罗幼度对符彦卿说道。
在不少人此刻看来,追击耶律必摄是当前重中之重的事情,可在罗幼度的心里,以最快的速度稳定大定府的情况才是第一要务。
耶律必摄跑了就跑了,本就不指望能够将他们全部留下。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打到临潢府的时候,就没有地方可逃了。但是大定府要是毁了,想要重新聚集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来到大定府的城南,姚内斌此刻已经由城南进入大定府。
在这近处往城里眺望,城内火光四起,喊杀惊呼声阵阵。
耶律必摄留下来制造混乱的死士本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但是混乱将人性中的恶都给激发了出来。
尤其是那些平时作威作福的恶霸地痞,他们知道城中那家姑娘水灵,知道城中富豪的位子,开始乘乱而动。
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相互截杀,乱作一团。
“陛下!”
张进这时竟从城南走了出来,他领着两个人来到了罗幼度的面前,说道:“这两位就是您要的邢抱朴跟张雍。”
关键的时候,除了考验当权者的应变能力,执行者处理事情的能力也是一样。
张进得知大定府有变,立刻就联系上了姚内斌,在他的帮助下与城中的武德司密探取得了联系,然后将罗幼度要的邢抱朴、张雍强行带了出来。
邢抱朴、张雍一路上并不配合。
张进用了一些小手段,两人此刻略显狼狈,还被绑缚了双手。
“松绑吧!”
罗幼度打量着面前的邢抱朴、张雍。
邢抱朴生的面方耳大,一副贵人的相貌,给人一种好说话的感觉,但此君在契丹的历史上有名的断案高手,堪称契丹版的狄仁杰、包青天。辽朝诸多成年积案,都是他解决的。尤其是耶律休哥为人过于仁厚,治理幽州的时候,处事先礼让三分,不忍重罚,以至于君子可欺,南京滞狱严重。耶律隆绪派遣邢抱朴前往南京协助处理。旬日积疑案件尽数了断,无一冤案,深受百姓称赞。
至于张雍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儒生,一脸的褶皱,带着幞头,一身皱巴巴的衣服,正冷得打着摆子。
两人给松了绑,但站在罗幼度面前,依旧有些气愤,两人都是契丹的臣子,也有读书人的臭脾气,面对罗幼度这个南朝中原皇帝,也不给任何面子,完全不予理会。
张进给了身后武德司的小卒一个眼色。
小卒直接上脚,将邢抱朴踹倒在地,说道:“见到陛下,还不行礼?”
邢抱朴绷着脸,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依旧一言不发。
罗幼度挥了挥手,对着两人道:“朕不管你们是谁的臣子,忠于谁。现在朕给你们一个任务,帮朕安抚好大定府的百姓,朕让城里的兵士配合你们。事成之后,你们要走,朕送你们离去,想要留下,朕记你们功。继续揣着架子,就要你们的脑袋。张进……”
他叫了张进的名字。
张进心领神会,抽出了自己的佩刀。
邢抱朴、张雍意外的互望一眼。
邢抱朴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先一步道:“臣愿助陛下安抚城中百姓。”
其实邢抱朴在给擒拿住的时候,就是在安抚混乱的百姓。
邢抱朴的才能早已得到证明,耶律必摄撤退先行掩护一批对契丹有用的人才北去。
邢抱朴就是其中之一。
但是邢抱朴逃了出来,选择了留下。
邢抱朴在大定府为官八年,对于城中百姓有着一定的感情。
耶律必摄以此手段撤退,他能够理解,但接受不了。他改变不了一切,只能选择以自己的影响力,安抚城中百姓,让他们尽可能地减少伤害。
在这时给张进武德司擒了来,故而一身怨气,对谁都没有好脸色。
但见罗幼度将他请来是为了城中百姓,邢抱朴感动之余,顺水推舟便接受了他的好意。
张雍情况与邢抱朴有点区别,他是给契丹遗弃的存在。
如他这类大儒名声显赫,学生遍地,自然少不得倚老卖老的嘴碎,对于看不惯的事情批评几句,过过嘴瘾。
耶律必摄在位期间,受到中原的威胁,发展军备扩建军队。
这一切少不了要钱。
故而契丹的税赋很重,百姓生活得并不好。
张雍没少骂耶律必摄是暴君。
若非张雍威望太高学生太多,耶律必摄早就有将他除去的心思了。
张雍这类人,嘴巴是让人厌恶了一些,可他的德行是毋庸置疑的,在给擒来的时候,也打算发动自己的人脉,再想办法稳住大定府的局势。
他以教书育人为己任,并没有出仕的念头,此刻也一本正经地作揖道:“老夫亦愿意帮助陛下,稳定城中乱局。”
“好!”罗幼度知道这种关键时候,他们千百句话,比不上邢抱朴、张雍这两人的一句话,给了两人很大的权力,说道:“带他们去见姚内斌,让姚内斌配合他们行动。”
邢抱朴在百姓心中有着很高的地位,如同青天大老爷,他的话百姓愿意听。
而张雍在城中士林、豪绅之中有很大的威望。
他们听闻张雍联系上了中原天子,正在为他办事,皆如打了鸡血一样,想要在新主面前表现,凭借他们往日的影响力,让城中的百姓听从号令。
这解决了动乱扩张的基础,剩下四处捣乱的根源就显而易见了。
大定府的动乱,因为邢抱朴、张雍的相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趋于稳定。
罗幼度见大定府情况好转,放弃了入城亲自稳定局面的念头,对身边左右说道:“走吧,去城北!”
他本打算如果姚内斌镇不住场面,他亲自入城接见城中豪绅宿老以及遗留官员稳定局面。
现在大定府已经无须他亲自出马,转道城北,可以同时兼顾大定府与追兵的情况。
抵达城北,罗幼度收到了高怀德派人传来的第一份前线报到。
传令兵牵着战马,行了军礼,说道:“陛下,马帅让属下转报陛下,他在城北二十里外追上敌军,与之交手。发现契丹并非紧急退却,而是以步卒殿后,怀着诱敌之意,徐徐而去,大有激我军深入激战的意思。”
罗幼度眨巴了一下眼睛,望向身后的符彦卿道:“对方这可不是撤退,而是想与我军决战?”
到了这一步,符彦卿也想通了关键,沉声道:“好算计,以火烧大定府作为开局,表面上是制造混乱,为自己撤退作掩护,实际上是为了困住我一部分兵马。想必对方已经看出了我军因为气候问题,兵疲伤冻的弊端,又看破我们不会让他们从容退去的心思,特地设局一战……”他倒吸了口凉气,说道:“多亏陛下谨慎,并没有贸然追击,而是选择让马帅纠缠,打算天明再战。真要急于求胜,一头扎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说着赞叹道:“想不到除了耶律屋质以外,契丹还有如此能人。”
卢多逊提醒道:“姚指挥使那边恐怕抽不出人来,也只有刘指挥使的神卫军可用,但神卫军装甲过重,不适合追击。在大冬天里,穿着五十来斤铠甲行动一夜,真到明日,怕是也没有多少战力了。我们能够动用的骑兵只有三万,对方初步估计,至少还有六万,算上跟他们一起跑的贵族私人武装,只怕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