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开封延和殿。

“哈哈哈……”

罗幼度毫无帝王风范的拍案大笑,下方严峻肃然的枢密承旨韩微勉力维持自己的形象。

因为跨海远征,远不如陆路驿站相连,快马传送来的方便。

而且海上行船小船易翻,得大船来往,还得看气候而定,避开大风大浪的天气。

只为一点消息情报就派遣大船往来,过于奢侈。

故而倭国、高丽方面的消息是一月一传,随军司马将月内的军情琐事,一一记下,然后林仁肇、陈德诚两人将军情奏报整合,由同一艘船送往登州港,再由登州转至汴京,传到罗幼度的手上,当然发生特殊情况需要立刻联系朝廷自当例外。

时隔一个月余,罗幼度再次收到了东方传来的战报。

战报写得很详细,罗幼度通晓兵事,这一字一句地战报如同影像一样,在他脑海里如幻灯片一样闪过。

他能够明了的揣测出敌我双方面临的局势。

一开始战报的话风还是很正常的……

林仁肇凭借千里镜以及战舰的优势,封锁了对马岛,断绝了倭国侵略军与倭国本土的往来。

接着卢绛、农皓出色的表现,他们在济州岛击退二十倍于己的藤原师辅,最后林仁肇准确地判断出藤原师辅的路线,一举将入侵高丽的倭军歼灭于大海之上。

藤原师辅欲乘舟而逃,让郑彦华生擒。

但到了陈德诚的倭国本岛,话风就彻底地偏了。

自攻破大宰府,全得九州岛之后,倭国就冒出了许许多多的汉人后裔。

什么刘邦的子孙,秦始皇的子孙,还有徐福的子孙,甚至还有杨玉环的后人……

罗幼度眼泪都笑出来了,对着韩微说道:“刘邦的子孙姓刘不假,秦皇的子孙姓秦?还是他们跑到了倭岛上,以国号为姓?徐福的子孙?莫不是那老道出海传宗接代去了?至于杨玉环,更扯了,就马嵬驿之变,玄宗自己的小命都要不保,还能送走杨玉环?”

马嵬驿之变是李唐太子李亨针对唐玄宗的兵变,目的是要唐玄宗的命。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临阵倒戈,不愿意弑君,这才抬出杨家人挡罪。

没见马嵬驿之变以后,李亨就跟李隆基分道扬镳,自己跑到了灵武自立去了。

就这情况,杨玉环能够跑到倭国,有鬼了。

“这群不要脸的家伙,真说得出来。投降,成了轰轰烈烈地认祖归宗!”

韩微啼笑皆非的道:“陛下,此事虽说滑稽,对我们来说,却也是一大好事,便于对倭国的统治。对于他们的行径,朝廷不必承认,也没有必要去否认,交给后世人评鉴就好。”

罗幼度颔首道:“朕也是这个意思……”

倭国偏远,想要有效地控制,得双管齐下。一方面在岛上安排驻军,让自己的官员总揽岛上的事务,让华夏文化取代岛上的神道传说,废了他们天皇的神化,另一方面就是给岛上的武家喝汤,借助他们的手,稳定岛上的局势。

他们愿意称自己是华夏人,胡乱认祖宗,虽说心里有些膈应,但对于朝廷的统治是大有好处的。

在中原本土,也不会有人当真。

李渊把道教祖师老子李耳尊为先祖,后世又有谁将此当一回事了?

别说李渊,即便是当朝,罗幼度都听到他的祖宗是帝喾麾下掌管民事的火官祝融。

反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跟祝融有什么关系。

罗幼度沉吟片刻道:“对于高丽太子,韩卿可有看法?”

韩微明显做过备案,说道:“在未灭契丹之前,高丽以安抚为上。等我们灭了契丹,高丽太子如何就无关紧要了。”

他说道这里,眼中闪过一丝敬慕,叹服道:“陛下之高瞻远瞩,令臣望尘莫及。事先安排陈处尧入高丽,在他的操控之下,高丽三十年内已经无力大乱,给了我们发展的机会。”

历史上唐高宗也曾踏足过海东半岛,他命李绩、苏定方、刘仁轨三员大将,抵定了海东的局势。

他们覆灭了高句丽,灭亡了百济,还让野心勃勃的倭国在白江口吃了大败,完全可以说将海东的局势掌控在手中。

但是就是因为新罗尚有余力,而李唐的重心为吐蕃吸引过去以后,让新罗钻了空子,从而一统海东,从唐朝的手中,夺回了百济以及一部分高句丽的控制权。

现在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海东的军事力量为契丹、倭国洗刷了一边,又在陈处尧的操控下,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内战。

海东半岛本就平静不久,又遭遇这种大动乱。

说元气大伤都已经很客气了。

整体劳力的流失至少一半,数十年内别想恢复元气。

数十年后,海东半岛还有谁能记得高丽?

陈处尧这一棋,实在是妙不可言。

韩微本就对罗幼度充满了敬意,觉得自己的君上深不可测,可越相处下去,他越觉得面前的大虞皇帝莫不是上天派来拯救这天下的?

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厉害的人物?

罗幼度谦逊地道:“好了好了,怎么与赵相一样了?”

韩微作揖道:“臣句句发于肺腑。”

罗幼度嘴角微翘,心底飘飘然的,其实不只是韩微,很多人看他的眼神近几年都有所改变,有种个人崇拜的意味。

一句句画龙点睛的提醒,包罗万象,超乎常识的想法,匪夷所思却又无比正确的见解,让人不得不心怀敬慕。

也亏罗幼度是皇帝,真要换做他人,非得让人大卸八块的去研究了。

罗幼度绷着脸道:“我朝不兴个人崇拜,朕能有今日,你等相助之力才是关键。”

他挥了挥手,说道:“高丽、倭国的大局已定,契丹方面也差不多了。韩卿,你替朕跑一趟太原。给朕传一句话,就问卢多逊知错了没有。”

卢多逊毫无疑问是个人才,在很多方面甚至可比赵普更出色,尤其是在谋略方面。

赵普长于战略,而卢多逊更擅谋略。

赵普能洞测人心,有大局观;卢多逊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心细如发。

同时两人都是利己主义者。

不同的是赵普知道他的一切都来源于谁,他最擅长的是不争而争,就是无脑跪舔,想上司所想,谋上司所谋,通过讨好上司来取得高位。他会搞一些小动作,但绝不会干惹罗幼度生气的事情。

卢多逊在这方面就要逊色一筹,虽说他也有舔狗的风范,但他对薛居正这老好人动心思,就触碰了罗幼度的忌讳。

薛居正有人品有威望,惟孝惟忠,君子如玉,庙堂上有这样一位宰相,在关键的时候和稀泥,能够很好地团结庙堂上下。

他是罗幼度认可的宰相候选人之一,当然卢多逊也是候选人。

这也是卢多逊设局想要拉薛居正下水的原因。

卢多逊过于聪明,他看破了罗幼度的心思,他想通过自己的手段,提前登上相位。

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尽管卢多逊在云中契丹的归附中立下大功,罗幼度依然留他太原反省。

这些年卢多逊多次打点想要回京,罗幼度都不闻不问。

但好在卢多逊没有如此心生怨怼,虽满脑子都想着回京,在太原府长史这个位子上干得很不错。

此次大战来临,罗幼度也打算给他一个机会。

韩微作揖道:“遵命!”

目送韩微离去以后,罗幼度对着殿外的秦翰叫道:“秦翰,进来!”

秦翰大步走进殿内,抱拳作揖道:“陛下!”

罗幼度看着与之前那个唯唯诺诺,极不自信的小太监相比,面前这个威武刚毅的汉子才是他心中那个有勇有谋的宦官名将。

罗幼度说道:“朕即将北上幽州,你作朕护卫领一队御营司如何?”

秦翰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与激动,高声道:“愿为陛下效死。”

秦翰得罗幼度青眼,待遇自然不一样。

原本他日子过的不好,正在长个的年纪,因为天阉,受到了心理生理上的打击,又没有好的伙食,身型颇为瘦小。但得罗幼度器重,顿顿有肉,还跟高怀德这样的绝顶高手学了几招枪法,身子越长越结实,十五六岁的年纪,看上去跟二十好几一样。

罗幼度道:“好,朕的安危就交给你了!去,替朕跑一探腿,将赵普,赵相公叫来。”

秦翰一本正经地抱拳,快步去了。

秦翰已经是罗幼度身旁最信任的小宦官,也就赵普、窦仪这些级别的大臣,才会安排他亲自跑腿。

不多时,赵普便匆匆而来。

“坐!”

罗幼度先让赵普坐下,说道:“高丽、倭国的战事,你听说了吧!”

赵普是辅宰大臣,这种事情肯定有所耳闻的。

罗幼度继续道:“朕估计要不了多久,契丹就会出征了。”

赵普一如以往,说道:“陛下用兵如神,您说契丹即将出征,肯定错不了。”

自从他们出兵倭国的事情为契丹探知以后,契丹上下已经在做出征前的准备。

各种物资都在往契丹中京大定府以及辽东调运。

契丹自立国起,一直实行四时巡狩制度,也就是说契丹皇帝并不住在国都,而是维持游牧民族的习性,以捺钵为行政中心。

所谓捺钵,就是行在。

那个时候辽国可是万里大国,尽有大漠,浸包长城,随水草就畋渔,岁以为常。

现在已经给压缩至东北,耶律必摄这个皇帝自从登基以后也从未离开上京临潢府。

可就在不久前,耶律必摄离开了上京,抵达了马盂山,主动出击的迹象已经很明显。

但话经过赵普一说,就是让人觉得舒坦。

罗幼度自动过滤了他的话说道:“耶律必摄这个契丹酋长已经离开了临潢府,朕也不想落于人后,准备择日前往幽州。朕此去幽州,必破契丹于东北,短期内无法回京,朕欲让秦王监国,你来辅佐他。秦王还小,大小事情你帮衬看着,汴京上下就托付给你了。”

赵普一脸激动,起身昂扬道:“秦王年少早慧,世人谁不知晓。臣不敢僭越,必将竭尽所能辅佐秦王监国。”

罗幼度含笑点头,又难过地长叹一声说道:“朕此去,本欲将你带在身旁。你我君臣多年,身旁少了你,还真不适应。”

赵普闻言感动得抹着泪,说道:“臣也一样,一想到要离开陛下,心底就难受。”

罗幼度咳了咳,觉得有些演过了,正容道:“不过最不放心的还是秦王。朕担心汉元帝之事重现,你在京中坐镇,朕才能放心。若真有不长眼的想趁着朕不在汴京的时候闹事,不用客气,朕给你先斩后奏之权。”

所谓汉元帝之事重现,就是立刘奭为太子,造成了汉朝威权旁落,将他父亲汉宣帝刘洵重新打下来的大汉基业推向了灭亡。

汉宣帝是中国少有的仁君圣主,但他这辈子最错的一件事就是立汉元帝刘奭为太子。

汉宣帝晚年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刘奭给一群儒生教废了,甚至感慨地对刘奭说:“乱我家者,太子也。”

但是出于对已故许皇后的感恩与报答,他最终没有更换太子。

结果显而易见,柔仁好儒的刘奭登基之后就自废武功,导致威权旁落,西汉落败由此开始。

罗幼度作为开国之君,他的手段风格文武百官早已领教,别有用心地想要从他这里讨便宜,已经不可能了。

绕过他,将未来的君主教成一个他们心中的仁君圣主,便是一条可取之路。

近两年没少有人提议立丑丑为太子,都为罗幼度拒绝,他便是不放心丑丑早早开府,在他最好的年纪给他灌输什么仁义道德。

此番他离开汴京,自会有人趁虚而入。

赵普向来不被文人所喜,就给他一个公报私仇的机会。

如果是卢多逊,罗幼度不敢这样放权。

卢多逊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心中没数,真让他大刀阔斧地一搞,庙堂上就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了。

赵普不一样,他会留有一定底线,事情不会做绝。

这是最难人可贵的。

把握分寸,四个字简单,可做起来真的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