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滑堤坝。

贾玭看着为十余大木桩加固的堤坝,看着那一条细小的裂痕,眼中透着一丝后怕。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治水多年,深知这堤坝只要出现一点问题,整体的坚固就会大打折扣。

现在裂痕以现,若不是广武山方向及时泄洪,若不是殿前司的战士及时将沙袋木桩运到,若不是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跃过第二河堤,加固堤坝,后果不堪设想。

但现在都是过去式了,水位下降,意味着他们已经成功缓解了黄河的压力。

“贾县令……”

王审琦流星大步地来到贾玭身旁,这位殿前司的长官此刻好像农民一样,卷着裤腿袖子,全身都是烂泥,唯独那一对虎目炯炯有神:“还有什么要我们干的?”

贾玭回过神来,双手抱拳作揖道:“都虞侯!”

王审琦的官职是殿前司都虞侯,在整个殿前司职位里,都能排得上号。

贾玭作为地方县令,官职地位远比不上王审琦。

但是文武不属于一个系统,平素遇到相互之间也不怎么搭理。真有事接触的时候,也就是带着几分敷衍的问好。

可现在贾玭本能地以一个下官见上官的问候方式问候。

王审琦带领的殿前司来得太及时了,如果不是他们及时赶到,投入一线。

他们第二道河堤都守不住,二道河堤一旦失守,意味着彻底失去了加固一道河堤的机会。

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贾玭道:“水位已经退却,我们成功了一半。让将士们休息一下吧……”

王审琦拍着胸口道:“不是成功了一半?等成功了再休息,这两军对垒,哪有拼杀到一半坐下休息的道理。县令放心,某麾下的崽子们,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儿,没那么容易累垮。”

贾玭眼中闪过一丝感动,还有一丝丝的自责,为自己一直以来的偏见内疚,说道:“某记得在西南三里外有一片竹林,劳烦都虞侯去砍伐些竹子来。”

竹片最有韧性,将之与沙袋穿插垒砌,能够承受海量的巨力冲击。

王审琦不懂其中缘由,可身为军人,向来也不管这些,听从安排就是了。

王审琦回来的时候,千余名兵士,扛着细长的竹子返回。

正好到了饭点,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味。

这些天如打仗一般,根本顾不得好吃好喝,也没有那么多人力来精心烹饪,通常是随便应对几口,填填肚子。

现在闻到清香的鸡味,劳是平素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王审琦,都有些食指大动。

他们刚刚放下竹子,已有一群老弱妇人端着各种瓦罐迎了上来,为归来的将士送上了热气腾腾的鸡汤。

贾玭亲自给王审琦盛了一碗。

王审琦也没多想,迫不及待地接过,先嗅了嗅,鼻腔里满是夹扎着姜味的鸡汤,试了试温度,牛嚼牡丹般地一饮而尽。

贾玭道:“味道不错吧?这是滑州的百姓为将士们特别熬制的,都是五年以上的老母鸡……”

王审琦呆了呆,望了四方一眼,放眼望去,皆是热情的百姓端着热腾腾的鸡汤投喂的景象。

如此情形,他这辈子征战,遇过不下数十次。

但那是他们南征北战,地方上的乡绅,为了怕他们劫掠村庄,自发准备酒宴相迎。

所有人都堆着笑脸伺候他们,但对方眼中的那股惊惧是分辨得出来的。

王审琦当年年轻,还觉得了不起威风,引以为傲。

但随着朝廷风气的改变,以及年岁的增长,王审琦也不免暗笑自己当年轻狂。

可现在见百姓争着抢着让自己的兵多吃一点,吃好一点,两者呈现出鲜明的对比。

王审琦喉间动了动,憋出一句话道:“好喝!”

贾玭也看着周边景象,感慨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想不到今生今世,还能见此一幕。壮哉,我大虞军人。”

如此景象在整个黄河中下游频频出现。

禁军英勇北上,打破了五代武人给天下人造成了恶劣影响。

尤其是兵匪的固有形象。

兵卒不再是受人鄙夷愚昧的存在,他们拥有了一个荣耀的称号“军人”。

……

汴京,吉祥街。

罗幼度难得出宫,今日他带着丑丑罗康叡在御营司兵卒的护卫下来到了魏宅。

此次抗洪抢险,十三万禁军大出风头。

但罗幼度心里清楚,这抗灾的头功是累到在河堤上的魏仁浦,是从半年前就为黄河上下奔走的治河特别行动组。

此次洪灾来的突然,而且持续之久,二十年罕见。若是寻常,损失无法估量。

恰好二十余这方面的精英遇到了此事,在第一时间里以最快的速度,做了最合理的安排。

这才避免了大规模的灾祸发生。

魏仁浦昏倒在了河堤之上,第一时间以快舰送回了汴京。

罗幼度除了安排御医诊治以外,还带着自己的儿子,亲自探望。

来到魏仁浦的宅子外,罗幼度看着周边熟悉又陌生的景象,莫名地有着几分唏嘘。

便在他感慨万千的时候,罗康叡轻轻地道:“父皇,你当年就是在这里踹了赵匡义屁股的?”

罗幼度精神一振,正是因为这一脚,他才得以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的巅峰。现在回味起来,只恨自己踹得太轻了些……

罗幼度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罗康叡低声道:“娘亲与孩儿说过父皇当年的事情,娘亲说正是这一脚,才让她留意到父亲的。那个时候逆贼赵匡胤风头一时无两,父皇一小吏,能够从乱局中找到平衡,给彼此台阶,确实厉害。”

罗幼度也有些怀念当年的情形,那真是逼上梁山,不得不铤而走险的举动。

好在自己赌对了,改变了历史。

赵匡胤死在了赵宋梦开始的地方,而赵匡义……阴差阳错之下,在契丹当了官。

关于赵匡义的消息,罗幼度还是不久前得到的。

昔年赵匡义指鹿为马,将赵匡胤的儿子指认为郭荣之子,闹出了不小的风波。

但随着北汉刘承钧的投降,一切真相大白。

本来赵匡义假赵德昭这枚棋子就没有取得相应的效果,加上事情败露,赵匡义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在契丹销声匿迹了。

罗幼度甚至都忘记了这号人物,还以为他死在了契丹。

直到最近得到了东北传来的消息,赵匡义居然东山再起,给契丹皇帝耶律必摄启用了。

启用的原因很是有趣,现在想起来,罗幼度还忍不住乐出声来。

他已经脑补未来在史书中夷狄篇,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赵匡义献“平贼万全阵”于契丹酋长耶律必摄。

耶律必摄大喜笑纳。

没错!

赵匡义销声匿迹许久,终于捣鼓出了他的成名绝技“平戎万全阵”。

不过他不敢取“平戎”二字,怕脑袋不保,故而改为平贼。

魏仁浦卧病在床,出府门迎接的是他的三个儿子魏咸美、魏咸熙、魏咸信。

有一个宰相父亲,魏咸美、魏咸熙自然是走蒙荫登仕途,魏咸美担任左司御率府率,魏咸熙官拜太仆少卿,魏咸信尚且年少,并未入仕。

“臣(草民)恭迎陛下,秦王!”

“免礼!”

罗幼度示意他们起身,问起了魏仁浦的情况。

魏咸美道:“回陛下,经过太医诊断,施以妙手针灸,已经清醒,只是暂且下不了床,不能出门迎接。”

罗幼度道:“病人就得好好休息,真要带着病体相迎,朕可就罪过大了,带朕去看望魏相……”

魏咸美让开了身位,说了一声:“陛下请!”

在魏咸美的带领下,罗幼度在主卧见到了面无血色的魏仁浦。

看着想要起身的他,罗幼度赶忙上前,坐在榻旁让他躺着说话。

魏仁浦开口第一句就是:“陛下,现在灾情如何了?”

魏仁浦一直念着黄河险情。

魏咸美、魏咸熙、魏咸信三兄弟为了让他父亲安心休养,并未与他细说,他们也得不到第一手情报,只能从报纸上了解大概。

罗幼度见都这样了魏仁浦还挂念着灾情,为了让他安心,说道:“一切都如当初计划的一样,爱卿对疏通黄河的设想已经取得了效果。关中、商洛的雨并未立刻停歇,但黄河的水位没有继续上涨,反而有继续退去的迹象。可见规划的方略是正确的。现在只等到黄河枯竭,将淤泥清除,为黄河瘦身,束水攻沙,便可大功告成。”

魏仁浦欣慰一笑,说道:“老夫这身体怕是难以继续为陛下效力了,贾玭胆大心细,可予以大用,闵波经验丰富,可为贾玭副手,有他两在,治河无忧。”

罗幼度点头道:“朕记下了,哈,魏相莫要杞人忧天,御医说了,魏相只是过于操劳,好生静养就好。未来还指望你能教导秦王呢……”

他招了招手,招呼丑丑过来见过魏仁浦。

罗康叡很乖巧地行了一礼,道:“见过魏先生。”

魏仁浦有些慌,忙道“不敢当”。

罗康叡道:“魏先生功在社稷,黄河两岸,数以十万计百姓得以保全,此功绩不亚于一场大胜。受得起小子一拜……”

魏仁浦道:“真正立功的是十三万将士,还有在河堤上的百姓。老夫惭愧……”

罗康叡正容道:“魏伯伯此言不对,父皇常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魏伯伯才是真正的大功臣……”

“说得好!”罗幼度摸了摸罗康叡的脑袋,赞叹道:“魏相莫要自谦,此次能够克服灾难,你当居首功。莫要胡思乱想,朕等你康复,继续为朝廷效力。”

罗幼度勉励了魏仁浦几句,便不在打扰了。

走出卧房,罗幼度招来御医刘翰、马志。

这两人是当世最好的医生之一,刘翰擅于针灸,而马志则擅于草药学。

朝廷正在编修《雍靖本草》,马志就是主编之一。

“朕见魏先生脸色不太好,到底什么情况?”

刘翰道:“魏相此番伤了元气,虽无性命之忧,但以无法痊愈。不论精力还是体力都将大不如前。若再过于劳累,恐怕油尽灯枯。”

罗幼度心中涩涩的,问道:“可有法子治愈?”

马志接话道:“陛下也不必过于担忧。只要魏相安心调理,做一些简单的工作,还是能够享常人之寿的。”

罗幼度道:“魏相的事情,二位多上点心,需要什么珍稀药材,可直接上报。只要有,朕就能找出来。”

刘翰、马志同时领命。

罗幼度回到宫中,依照魏仁浦的安排,罗幼度提拔了贾玭、闵波,让他们继续负责治河特别行动组的工作。

关中、商洛的雨还未停,严苛的来说,险情并没有彻底解除,加上引流河渠匆匆连通,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修葺。

行动组至少还要忙活半年。

禁军也没有撤下来。

罗幼度这些天收到了很多前线传来的反响,一切都如他预料的一样,军民相处融洽和谐。

五代十国兵卒给百姓带来的恶劣影响,因为此次灾情,彻底不复存在。

军中的反应也是极佳。

毕竟人都是有虚荣心的,谁不想站在鲜花掌声之中?谁想成为人人唾弃的存在?

这一次天灾,对于军队来说,将会是一场变革。

从兵士转变为军人……

不过这还不够……

罗幼度还打算给军中下一剂猛药。

“陛下!”

工部侍郎李昉手里端着一个木盒,向罗幼度行礼问好。

罗幼度精神一振,说道:“快,呈上来,让朕好好瞧瞧。”

他接过木盒,急切地打开盒子,里面并排放置了五枚分别由金、银、镀金铜、铜、镀金铁打造了勋章,他拿出一枚来细细端详。

李昉见状作揖道:“一切都是依照陛下的要求,严格锻造的,尺寸分毫不差。”

罗幼度认真地端详,确实看不到瑕疵,颔首道:“不错,就应该这样。这勋章代表的是荣誉,只有立大功之人,只有与国有卓越贡献之人,才有资格获得。对于勋章的制作,容不得一点差错马虎。”

他最后的猛药就是勋章系统。

不论身份地位,只要于国有功都有资格获得勋章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