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这一年的春节在从大都回赋春的路上便早早过掉了,赋春的各种杂务忙碌了不多久,清明便将将要到。
此番去大都,温乐他们还特地将三老爷的灵位从大都给带到了赋春。其实温家的规矩本是庶子不可入宗祠的,当初三老爷去后,遗体回了大都,大老爷和二老爷对他进宗祠的事情还明里暗里的阻挠过几回,后来三老爷虽然葬入了应进的陵墓,可灵位只是放在宗祠中不太重要的位置,这也算是给温府剩余的嫡房老爷们一个脸面。后来温乐被封了爵,许多人都以为他会死在赋春,三老爷的事情自然无人提起,可这一回温乐回到大都的时候,却发现到三老爷的灵位被悄无声息的从外室转移进内室了。
这些捧高踩低的把戏他可没什么可感动的,就连一贯以温柔处事的韦氏也并不为此感激过什么,反倒有种如鲠在喉的恶心。三房累了一辈子,到死都在替温府谋后路,可若是温乐没能从危机四伏的赋春存活下来的话,他们甚至连死后的尊严都无法维持。
反正就算在大都,也绝没有人会真心真意的来祭拜丈夫,韦氏那时候就强硬的不得了,硬是将三老爷的灵位给讨来了。
稻米成熟的规律已经被丰收过一次的百姓摸了通透,这一次的稻谷早播撒了一些,在清明到的时候,秧苗已经发芽到了可以下水田的程度。
在赋春城视野极好风水不错的山头,温乐便给三老爷建了个冢,烧纸钱也不延误,清明当日便带着温润和韦氏乘马车朝着冢走。
抱着灵牌,韦氏的心情并不如三老爷初去时低落。其实她和丈夫未必就有多深的感情,三老爷在两淮当差,忙碌起来的时候兴许半年见不到她一面。坐的那种肥差,手上宽裕的话,想必生活也不会轻省到哪里去,更不可能为了妻子而守贞。但他确实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乃至于到了最后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求得家人的存活,单只这一点,温乐便能跳出他的私生活对他产生敬佩,有这样的丈夫,在这个年头的价值观来看,韦氏当然也是与有荣焉的。
她一面眷恋的摩挲着令牌上凹凸不平的烫字,仿佛那是她说熟悉的丈夫的脸。然后脸上带着稍显释怀的笑容,偏头盯着马车走过时路边流逝的风景。
温润则在跟温乐讨论,比如路边田间内造型古怪的风车,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动力原理——其实温乐自己也不知道。或者低头插秧的那些百姓,这几日田间地头都是异常忙碌的。看得多了,温润还会摇摇头说:“啊呀,这家人插的有点密了。”活像他就是种稻子的专家。
修的硬朗平整的路面让马车行驶时颠簸变得很小,爬山路也显得方便了很多,坟冢搭的并不显眼,因为怕有人搞破坏。侯府内还有一个用白玉修葺的,专门供韦氏祭拜用。
折了好几日的值钱一张一张的点燃,兄弟俩一左一右的蹲在母亲身边,也帮忙捎带手烧一些,见温乐面前燃了两丛火堆,韦氏皱了皱眉头道:“你这里烧一堆就可以了,没必要搭两重。”
温乐笑了笑,依然故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另一簇火苗究竟烧予的是什么人。
……
清明过后,秧苗都播种完毕,远在兼州的郑瑞也完成了自己手头的事情,赶来赋春迎接从大都远道而来的故人。
他虽然是个光棍没老婆,他哥却不是,车队里一个嫂子两个侄儿也够让他挂念,亲昵了好一番之后,他才得空来拜见温乐。
郑瑞抹着鼻涕掉着眼泪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感激涕零,同时送上了最新研制出来的简易大炮。
这大炮实在是相当简易,两个大轱辘轮子,一个巨型炮筒加炮尾巴和炮闩,浑身漆黑漆黑,是用温乐给的耐振动高温合金打造的,重量相当可观。
这一个大炮有两个人那么大,需得四五个人才能推动自如,在战场上用无疑太过笨重。可放到校场上试了试,威力却当真不小,一炮就轰碎了相当大的一块石头。
“要改良,”温乐等余烟散去后,挥着手上去俯身捡起一块石头在手心颠了颠,摇头道:“石子最好能再轰的碎一点,才能飞得更远击倒更多的人。这种裂块太大了,你要不试着在炮弹里放点小钢球什么的。”
“好主意,”郑瑞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怪道属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尽如人意呢。”
“炮身也尽量做得小一些吧,这么沉重,若是放在战场上,恐怕很不方便。”
郑瑞有些忐忑:“如今天下太平,并无战事,爵爷要铸造这些炮火可是要出海使用?”
温乐笑了笑,对他眨了眨眼睛,和颜悦色的说:“你不用管那么多,只消做好自己的工作,我必然不会亏待你。”
……
于是新研究出来的几顶火炮被搬到了出海的货船上,装在了下层的船舱内,令为此开了些可以闭合的窗口。当然,这些改动都是秘密的,除了需要知道的人之外,能亲眼看到火炮的人只是寥寥。
温润在得知了这个大家伙可以一炮轰碎一艘渔船后很是诧异,围着火炮转悠了几圈后,明白了大概的原理,他立刻就发现了不足:“这个不防水吧?若是砸到了水里,还能炸开么?”
“当然不行,”温乐打开郑瑞写给他的使用说明给温润指出几行字来,“这就是拿来对付大船的,直接轰隆一下砸他一个大窟窿。要是对付小船,确实不如雷管好使,除非百发百中,打一个中一个呗。”
温润立马对火炮显得有些失望,不过转念想到陆地战争的使用,他脸色变幻,立刻又沉入深思。
粮油、菜籽、布料、调料、以及烛火工具之类的岛屿内很难自产的东西装了有满满一艘船,与此同时还要另跟着一艘船,用于回航时载些当地的土产。路线熟悉了之后,温润实际上跟着多伦他们在海湾附近也走动过,这种大小型的岛屿还是不少的,能够找到的东西也相当多。
温乐这一回既然要去许多东西自然就不可能像温润那样马马虎虎的过,就是温润自己也是不同意的。两人睡的房间好好打整了一通,船舱内隔出的小间能安上管道引流淡水。温乐自然有宝贝能保证淡水不渗透回流,加上船顶安装的硕大几个蒸馏设备在十二个时辰不停的转化淡水,船上饮用水问题早已不用担心。
然后温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来了一个偏方,说羊奶炖生姜擦在身上能防止被太阳晒黑,他居然直接拉了两头母羊到船上,更是屯了一大堆的生姜,叮嘱温乐在航运途中必须要时常擦。温乐当然不乐意,羊奶那么腥生姜那么臭,擦在身上还了得?更何况他自己也想要变得黑一点,虽然五官和温润长得不像,但他潜意识内总觉得温润变帅和被晒黑的皮肤是有关系的。
旁敲侧击的问出他不愿意擦羊奶的原因后,温润差点急死。
温乐白白嫩嫩的样子多好看啊,干嘛要晒黑?晒的皮糙肉厚,脸掐起来都不爽了。
一连被做了半个月的工作,温乐才勉强同意了防晒,但用的却是在商城里买到的产品。羊奶那个偏方未必能防御海风。
临行前,他拉着忍冬千叮万嘱的叮咛了两三天。四月底,他总算抱着换洗衣物登了船。
韦氏一开始不知道他要出海,知道了消息时事情已经定了,偷摸着在屋里哭了好些天,临行也不肯来送行。倒是忍冬屁颠屁颠的将温乐送到了船舱还不算完,撩着袖子将屋子里上上下下的打扫了一遍之后,才眼泪汪汪的跟温乐出口道别。
“记着啊,用笔给记下来贴在墙上,我回来肯定要七月底了,你这里要是出了乱子,我可没办法把伸生的那么长。”
忍冬吸着鼻涕点头:“属下都记着了,纸都贴在床边上了,定不会出岔子的。”
“大都那边若是来了消息,推不过去的,你便说我病了。遇到事情可以去和麦灵通达腊他们商量,别自己拿主意。月末临安那边会派人送分红来,麦灵通给你你就收好一点,别交给老太太,老太太存不住。还有庸儿,你平常多看着他点,别落了学习……”温乐话匣子一开,总觉得什么事情都放不下,险些捡着包裹打退堂鼓。
温润见势不妙,赶紧把忍冬推出门去,锁好门把温乐抱在怀里:“哪就什么事情都得你操心了,你要累死自己啊?”
温乐愁的不行:“我开始还以为自己能去的多潇洒呢,离开一回才发现遍地都是叫人不放心的。唉……真是愁死人了。”
“你这就是劳碌命!”温润气的掐了他屁股一把,站直了拉住他的手朝外走:“去甲板吧,到点要离港了。”
温乐耷拉着眉被他拽着慢慢的走。
其实这艘船当真是不小的,虽然丑了点,可用料不同,质量实在是相当的不错。船舱分做三层,上两层,底下有一层货仓,当中这一层就拿来住人。因为造船当时温乐也有出谋划策,这住人的单层加建的便有些像游轮,沿着通道分出相当多的小隔间,基本上能保证所有的水手都能单独睡上一个房,这种硬件设施实际上在如今的船运当中很少能看到。
出了通道上甲板的时候,船已经在缓慢的行驶了,码头上麦灵通一等知道消息的人都披着蓑袍举目与温乐遥遥相望,温乐和他们挥了挥手,然后清除的看到被赶下船的忍冬与麦灵通抱在一处大声痛哭。
他叹息了一声,摇摇头,没有在码头上找到韦氏的踪迹,只能回头跟温润对视一眼,满心抱歉的沉默了。
码头之外的道路上,临海停着一辆古朴简单的马车。
惊蛰眼看轮渡走远,担忧的看了车驾一眼,凑到窗边轻声说:“老夫人,船已经开了。”顿时便听到车内传来韦氏低低的啜泣声。
她叹了口气,心中有些难过,又难免想到当初大老爷离港时她与如今完全不同的态度。
韦氏哭成了泪人,手握着佛珠含糊不清的念着号,心中只有一句——求上苍保佑我儿。
天气转暖,海面上却比起陆地要凉,原本穿厚棉袍子就能抵御的寒风如今非得再加一件厚厚的披风才行。站在顶层不如下头甲板那么宽阔的小露台上,温乐安静的一边晒太阳一边欣赏风景。
路途比他想象的要顺利,一个多月来海面都是风平浪静的,偶尔大船会朝下撒一把网,那多半都是水手们自己要干的。然后网捞上一笔相当可观的鱼群,洗后晾晒腌制后挂在甲板通风日照的地方。温乐对鱼不感冒,倒是想要吃鲍鱼生蚝之类的贝类,只可惜那些都不是海面上们捕捞起来的,得下水去找,所以暂时还是没法吃到。因为饮食不合口味,他这段时间又瘦了不少。
其实商城里倒是可以买到吃的东西,可那些也未必就符合他的口味了,反正目前还有些没减掉的肥肉,干脆顺便就去了。
可这情形温润却心疼的不行,他确实是疏忽了一点,禽肉倒是随船带着,可许多生鲜蔬菜却没办法保鲜那么久,船上又没有泥土可以种菜,许多调味品也不够,厨子的手艺更加没有侯府那么好,难怪温乐会吃不下东西。
今日水手们的网内难得捞到了一条墨鱼,他赶忙叫人洗干净和腌渍的醋芹炒了起来,酸酸可口,想要给温乐开开胃。
上了天顶,他瞧见温乐斜躺在藤编的躺椅内,裹着棉披风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原本粉白的脸还是依旧被海风吹的有些干,但他的神态却依旧慵懒,半睡不醒的模样就跟态度矜持的猫似的,蜷成一团的满足模样实在让人心中发软。
温润见他眼帘微垂,连忙放缓了脚步轻轻过去,将手上托着的墨鱼醋芹放在矮桌上,蹲下来盯着温乐的脸出神的看。
从第一次航海开始,他就梦想着能有这一天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全都不见,只有他和温乐两个人呆在一处空间,纵然幕天席地的欢好都不用被人发现……至于那些水手,船上是有明文禁止他们接近顶层的。
不知不觉间,他发觉自己已经伸出手轻轻的抚摸起温乐柔软的头发来,温乐仍旧是半梦半醒的模样。说来好笑,他这样性格本质刚强的人,头发却生的又轻又软,颜色也不是十足的黑,反倒像那些营养不良的人似的有些偏黄,在眼光的照射下是有些微微的褐色的。温润也是到了赋春以后才知道温乐不喜欢束发的,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温乐喜欢将纶巾解开,披着一头长发走来走去。他的脸瘦了之后变得相当小,被头发一包,便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其实看上去有些阴柔。被温润这一讲过一次之后,他暴跳如雷的表示恨不得把头发剪掉,被韦氏狠狠的臭骂了一顿后,还写了检查保证自己再也不说这样不孝的话。
回想起这些,温润仍旧忍俊不禁,手上一颤,便碰到了温乐的脸上。
温乐抽了抽鼻子,从隐约的迷糊中苏醒过来,看到温润的大脸,眨了眨眼睛:“你怎么上来了?”
温润凑上前去在他唇上轻轻的吻了一下,然后小声说,“起来吃点东西吧,你早上也没吃什么。”
“那是鱿鱼?章鱼?”温乐瞥了桌子一眼,又抽抽鼻子:“怎么酸溜溜的。”
“用了鸡油煸出来的醋芹炒的八爪鱼,”温润扶着他从榻上半坐起来,垫了几个靠垫在他身后,“吃点吧?”
温乐苦着脸说:“我真的不饿。”
温润坐在他身边,难掩担忧:“好歹也要进碗粥啊,你早膳用的便少,午膳又不吃,到晚上哪里有力气?”
温乐挥挥手,皱着脸说:“又不是女人,我哪里那么娇弱。昨晚上一整条鱼都是我给吃的,白天有点晕船而已,没胃口。”
温润越发放心不下了,他看了眼天色,忽然伸头出了天顶,朝下大喊:“阿大!阿大!”
一个光**上身肌肉结实的壮汉匆匆从从舱内跑上甲板:“哎!!!大人!!!”
“吩咐厨房弄碗清汤面,你带着醋送上来!!!”
温乐这才就着清汤寡水吃了小半碗面小半盘菜,填饱了肚子。
一开始的时候航海特别有趣,蓝天碧水一望无垠,海天交界处都是一种另类的美景,每天看日升日落,坐在天顶喝一杯小茶吃着零嘴晒太阳,再享受不过。
可无论是多么美丽的景观,连着看了一个多月是人都该腻了。
更何况温乐在船上根本找不到事情做,在赋春时,他每天把自己掰成两半都害怕不够使,什么地方都得用得着他,虽然每天挺辛苦的,但却没有一刻不充实。对男人来说最能产生成就感的就是事业的成功,这当然也适用于温乐,看着赋春那块土地在他的影响下逐渐变得大有不同,即便是每时每刻需要斗来斗去,也还是过的挺开心的。
可在海上,航道是秘密的,线路是不定的,那些平时占据了他几乎所有时间的公文和信件此刻都**然无存,除了晒太阳和吃饭,他基本上找不到什么事情做。前几天他还和温润学着开船,可是开船比他想象中更加没意思,只是掌着舵傻乎乎的看着前面,还不如升帆降帆的水手的活儿,他也就很快失去了兴致。
现在他已经能够完全抵御**人的万顷碧波了,顶着美景却只想打哈欠,对于一贯以来向往海阔天空甚至于从前都有梦想要做冒险家的温乐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他果然不适合这种土豪的生活。
温润怕他在天顶受风,愣是将他拉回船舱内的卧室里,放水给他洗了个澡后,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哄他在屋里规规矩矩的睡觉。
温乐叹了口气:“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啊,早知道那么远,我就不来了。”
“至多只剩下一两天的路了,这一次风平浪静,连雨都不曾下一次,比起我前两次来已经舒坦了太多。”温润把布巾朝着温乐的额头一抹,笑道,“你果然是有福泽的,我曾听多伦他们曾说过自己一路的航程,基本上没有有半个月能太太平平不发生任何事情就已经是相当幸运了,若让他们同你出一回航,恐怕能吧他们给羡慕死。”
温乐却没法高兴起来,一提起多伦他们,心事反倒更多:“我倒是真不想他们回那个英吉利,我对那些个地方可没什么好感,只盼着不要途生事端。”
“他们若是贪心不足,杀了便是,这也有的劳心?”温润仿佛无意间说了这句,立刻回过神来,瞥了眼温乐的表情,赶忙补上一句,“不过我们恐怕也只是杞人忧天。我瞧他们对你还是颇为亲密的,也都不像贪心不足的人。”
温乐皱起眉头,这不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不对劲了,温润现在动不动就杀啊杀的,好像人命对他来说已经相当不值钱了似的。明明在大都时他还是个跟谏郡王差不多的满嘴仁义道德的翩翩君子,遇事总是笑脸迎人,无人不赞他的风度和脾气的。可现在管理了航运的事情,去了几趟海外后,他内里的某些地方不知何时就蜕变的不太一样了。他回头盯着温润看了一会儿,朝着床内挪一挪,拍拍床板道:“你上来,别说那么多了,咱俩休息一下。”
温润很是无奈,他在温乐的面前总是很难提起心防,时常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努力营造出来的形象给破坏掉,每次一犯错心中就无比懊恼,下一次却还是照旧。唯独这个毛病改不了。
温乐抚着温润滑溜溜的长发,两人面朝面侧躺这。船舱并不豪华,船也不大,唯一可取的只是干净整洁罢了。屋内并没有海面上海风咸湿的气味,而是时时刻刻都有阳光暴晒后布料积蓄的干爽清香,在天气寒冷的时候嗅起来尤其的暖人肺腑。
算了,管他变成什么样呢,只要是正常人,便没什么可挑剔的。温润算是不错了,温家出来的男人能有这样的担当,也得多亏了当初效忠太子的人是三老爷而非大房二房任意一个,人哪里有不改变的呢?就连他自己,来到赋春这么长时间下来,也已经变了不少。
只要还是那个温润,便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目前在筹备收尾了,后面没多少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