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耐心也没有温乐想象的那么好。

地方郡守的俸禄由地方上缴大都的赋税中抽调,其实大厉本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如同赋春这样的偏远郡城,每年若由俸车拉俸禄发放,那会是一大额外开支。在这样的情况下,从地方郡县本该缴纳的税银中抽调一定数额计入账册,再在一定的时间一并交回大都,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这日清晨,温乐打了一套五禽戏正浑身大汗淋漓,他想去冲一把澡,远远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被他临时提拔为侯府管家的忍冬抱着一卷账册匆匆而来,见到他时,脚步一顿,迅速上前低声道:“大人,春季的禄米送来了。”

“哦?”这是温乐自封爵来头一回领俸,他难免有些新鲜,“有多少?”

忍冬抿了抿嘴:“大人一年的禄米三百斛,一季便是七十五斛,斤两倒是不缺。但……”他说到此抬眼偷偷瞧一下温乐,又迅速低头,“大人可要亲自去看看?”

温乐笑容逐渐高深起来,哎呀,这个反应……

有商城在,温乐倒是不缺那么点米,但毕竟是达春意那伙人的“心意”嘛,不亲眼去瞧瞧,怎么对得起他们的良苦用心呢?

四辆马车整齐的停在侯府外,赶马的车夫穿着一身破烂的麻衣,神色惶惶的跪在地上。

若不是没了选择,谁也不会愿意被挑出来和这位新贵对着来。为了能让家人在今夏每日能吃饱两顿,他今日是抱了被鞭挞的准备来的。

马车上的袋子倒是鼓鼓囊囊,其中一辆车上已被卸下货物,温乐被忍冬带到一袋被拆开口的麻袋处垂眼一瞧,眉头立即挑高。

一袋子的粟米细细密密堆放在那,色泽金黄模样喜人,若不是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温乐轻柔的伸进一只手去,捧起一掌心的米粒细细的瞧着,从指缝漏出的浅褐色的沙砾细腻轻柔,比起耀眼的粟米,确实显得低调了些。

但一袋粟米中搀了至少半袋子沙……

温乐这一刻竟然有些想笑,他当真是没有生气的感觉,只是这种手段使得活像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比他之前想的一来暗杀的杀手要……那啥多了。

不过想想也是,这地方也没有一飞三丈高的杀手集团军,杀手这职业也不是胡乱咧咧的。

这点小手段温乐瞧着跟撒娇似的,他越发可乐,逗那车夫:“谁吩咐你来的呀?”

那车夫明显的知内情,跪在地上牙根儿都在打颤:“大……大人……禄米这块,惯来是……郡贸尹麦大人负责的……”

“麦灵通啊”温乐拉长了声音,点头道,“麦灵通盯着你装车的么?”

车夫胆子小,这句话一问立刻垂着脑袋不敢说话,片刻后,带着哭腔求饶:“大人息怒……”

穷苦百姓,只怕被拿住了把柄才会来做这要命的勾当,温乐瞧出了大概,也不难为他,挥挥手道:“你走吧,这米我吃不了那么多,晚些你拉两袋回去。”

车夫闻言一愣,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温乐已经进了侯府。

他怔怔的想,与这位相比,达春意果真是这世上最卑劣的人。若自己有朝一日能活出人样来,今次的亏欠,他必然要补上。

温润得知了此事,同样乐不可支:“这事只怕并非达春意亲笔,大约是他手下人既想溜须拍马又不敢做得太过搞出的笑话,叫你不痛快呐。”

温乐笑:“我有什么不痛快的,吃惯了稻米,粟米这玩意儿他纵然送来上好的,只怕也只能存在仓库里堆灰。”

“是啊,你这样一说,”温润也苦了脸,“咱们日后吃什么呢?”

“我叫达腊种试验田去了,大哥,今日这人做的这下作勾当还想栽赃在麦灵通身上,你说咱们怎么整治他们呢?”

温润瞧他眯着眼贱兮兮坏笑的表情,有些无奈的扯了把他的大脸肉:“唯恐天下不乱。”

“你快帮我去查,我可不能真去问麦灵通,不训他就不错了,若真让他去替咱们周旋这事儿,麦灵通恐怕会有怨怼。”

晚间麦灵通送来一百零二两的奉银,上门不多久,听闻就被一等爵爷劈头臭骂了顿,茶也没给喝一盅便被轰了出来。

达春意闻讯冷笑:“朝秦暮楚的东西,也该叫他明白一下新主不是那么好侍奉的。”

红霞的亲弟,他的小舅红达山接嘴奉承道:“那鳖虫竟敢妄想与姐夫登并,简直天大的笑话!”

达春意脸色一冷:“你可别告诉我这事儿是你亲手办的。”

红达山一愣,有些呐呐:“这……这有何不妥?”

“蠢货!”达春意非但吝啬夸奖,反倒还痛斥一句,“和你说了多少次,这种得罪人的勾当,只能旁敲侧击的暗示他人替代你受过!你倒好,没头没脑的去做了这个出头鸟,你当那个姓温的这么好打发!?”

红达山委屈至极,也有些不服气。他分明是为达春意分忧的,哪知筹谋倒头,却换来一场臭骂。

“你是我达春意的小舅,这赋春偌大的地界儿,没人敢不卖你脸面。但你要记着,但凡来了不知底细的人,你绝不能失去警惕,贸然得罪对方。做人留一线,到底日后好相见。”

红达山道:“我瞧姐夫您和那新爵爷都撕破脸了,他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您不痛快。我……”他握紧拳头,也不再做多余解释,大叹了口气。

达春意亦是无奈。他房中包括正妻在内十八房夫人,唯独红霞家这个亲眷最为机灵能干。不过说到底,不过矮子里头拔来的高个儿,他从小到大局限在赋春这块狭窄的地方,眼界又能宽到哪儿去呢?

达春意是真的需要一个知根知底信得过的人手,否则红达山不会讨来这样便利的便宜,明明学问不怎么样,却偏偏坐着赋春郡内最为富足的兼州县县令大位。他也确实是知恩图报的,一直以来也替达春意办成了不少事儿,但就是这不懂瞻前顾后的思维,有时真叫他不知道该如何托付给他重任才好。

他只怕这回温乐查出了事情的真相,会拿红达山做筏子来对付自己。见红达山听不进去自己的话,只得气哄哄的将人赶出府门,独自在花园转悠半天,思量出初步的小对策来。傍晚,他推了红霞差来求见的婢女,头发昏的去了大房的院落。

若红达山这事儿真成了温乐对付他的把柄,那红霞那儿,这几日达春意是绝不会再太过亲近了。

……

从麦灵通那儿问出了内情,温乐心思转悠的飞快,就在抉择该先作弄达春意还是先站稳根基。

想明白方圆,他晚膳时就去了韦氏那里,和母亲商量到了近亥时才离开。隔日,韦氏请来了所有赋春郡内能请到的官眷们,来侯府用一顿花宴。

这花宴,说的是个雅名。指的是在花园里一面欣赏盛开的花朵一边用席面,这聚会在大都异常流行,但大都没什么花,女人们最多也只是聊聊家长里短的八卦罢了。

到了赋春这,可就决计不一样。温乐可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在大都那儿带来的家具虽说对大都人来讲不算做什么,但来到赋春,却成了一等一新潮的玩意儿。他如今根基未稳,也不敢乍然露富,却也让忍冬安排着搞了个门脸出来。

地方自然是选在属于韦氏单独的院落里,女人们总该精细讲究些过日子,温家的兄弟几个长得虽不粗犷,但内心却都不是细腻的人。花啊草啊的没那么欣赏的时间,如今他们着急的可是政权上的事儿,这难能精巧的装潢,也只有韦氏有时间时常享受。

女人们爱什么,温乐就做什么,韦氏可是他唯一的娘亲。

于是韦氏的院子,虽没有达春意家的门脸那样富贵,但单论风雅,却是达春意他拍马也及不上的。

首先,院落中便没有铜臭兮兮的玩意儿。一路过去,不知道安排了什么材料铺设的小道,不光路面光滑,上头还似烧窑般能呈出一朵一朵形状逼真的富贵牡丹,那花色,简直绝了,还不是黑白的,姹紫嫣红什么样精巧的颜色竟然都有!

路两边,用不知道怎么烧出来的彩砖头砌了两道低矮的踏脚,隔三五步便有个插满花藤的秋千。老天,这秋千也不是木头的,是用金属一丝一丝编造起来,再悬挂在后头的架子上的,着金属不该是银子吧!这得用上多少银两!多少人工!?

这秋千来的并不突兀,两旁皆是大团的整齐的花墙。花墙当然大多是绿叶,但偶然间从中出现一朵花型完美的茶花,亦或是四个瓣儿的,当地人从未见识过的雪白的大花,哎呀,这花是从哪儿来的!?

其实若探头进去,所有人都能看到,那彩砖砌成的踏脚后头还藏了一条水质清浅的溪沟,那溪水清澈透底,深不到一壁,竟丁点泥土肮脏的感觉也瞧不出来。两侧皆是素净的水壁,浅蓝的,这是浅蓝的玉石?若不是玉石,又有什么东西能有这样柔和的浅芒呢?溪底则是平铺了错落有致的彩石,这些彩石也如同玉石般洁净无暇,有些甚至是透明色的!这绝不是鹅卵石,事实上,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是一样什么东西!

女眷们被穿着上等丝绸袄裙的女婢带领,一路已经从方才的趾高气扬开始慢慢变得忐忑起来。这侯府内比起老爷们说的相差太多,单是婢女的一件衣裳,就抵得上她们一整个衣橱的价值。

女婢那挽的比任何夫人都要新潮完美的髻发,脸上扑的比任何夫人都要细腻、白净的粉,那画的高挑、形状最为优美的燕眉……莫说他们自己,纵然是最为富足的达春意大人的正房,也要被比下去咧!

诸人不禁想到了称病不来的达夫人,大家面面相觑一阵,不待低声讨论,却已经听那垂着头、姿态如同大家闺秀的婢女的那一把蜜化出来的嗓音:“夫人们,请在花圃内稍后,老夫人已经在路上了。”

大家环视一圈,这原来是个地方十分宽阔的空地。那绘着牡丹的地石围绕空地葺了一圈,正当中,她们踩着的这块地却松松软软。原来脚下可见的地方都被植上了从未见识过的低矮的碧翠的青草。不消多待,只闭上眼睛,似乎便闻到了萦绕在周围的花香草香。

一旁边,摆了张至少一丈长的红木桌子。众所周知红木坚硬无比,比起普通木头,就连打磨都要费劲太多。可这张红木的大桌,却除了桌面,连桌腿上都雕刻了精致逼真的花纹,那花纹她们也看不懂,但隐约却是个曼妙的美人手捧鲜花的姿态,竟然奢侈到拿来盖在绸缎桌布下不见天日。

这便是大都人家的奢华么!?不见一粒明码标价的金银珠宝,却分明让人处处感受到周边的三分奢侈。那其余的七分揭露出来,又该如何惊人!?

这才能是真正的花会,就连赋春本土的花会,也从未见识过这样多种类的花草,更勿论,这一切怒放的花草盛开的意义只在于院落中一位不一定会瞧见自己姿态芬芳的女主人!

人若活到了这样的份儿上,还有什么不值当的?

但听那甜蜜的声音轻柔道了句:“诸位夫人,老夫人到了。”

大家惶急的从令人流连的风景中回神,掉过头去,却见到了更为难忘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