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胡

清水镇,位于X市东南,方圆二百多公里,下辖自然村三十二个,行政村二十六个,除公路沿线外,多属山村,人口三万余,离X市二十余公里,三面环山,仅有一条横贯公路与外界想通,是X市的一个直属镇。

常言道:穷山恶水出刁民。在X市,上访告状就跟赶集一样,隔三差五就有一批,不是闹到市里,就是跑到首都。告谁的时候都有,小到居民小组组长,大到镇党委书记,逮谁告谁,或者看你不顺眼就告你,谁叫你那么张狂,告你一状,说不定就能把你双规,就能把你法办,最起码能捅你个窟窿,让你知道知道小民的厉害,让你永远不敢张狂。他们上访告状就跟吸毒一样,瘾犯了就要上访,就要告状,哪怕没有结果,起码玩过了。

当然他们一般是无功而返,事实上各级政府也不敢让他们有功而返,一次有功而返了,就等于鼓励了他们告状,他们的上访告状的精神头就会越来越大,但即便如此他们那种精神还是长盛不衰,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们不相信天下没有公道,或者说,他们永远认为真理掌握自己手中。

有这样的一群刁民,镇上的情况自然也好不到那里去。各届党委书记、镇长从来没有干过满届的,都是干上一两年捞点政绩,就四处张罗,准备“跑路”,一般第三年也就走了。可又因为是直属乡镇,就有点“皇亲国戚”的意思,成了各路神仙上爬的便捷途径。事实也是如此,这里有段民谣说:清水直属镇,升官青云梯,干个两三年,坐进大衙门。

王清华坐在车上,一边欣赏着沿途并不美丽的风景,一边听身边送自己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市政府办公厅一个老科长给自己介绍清水镇的情况。本来是严秘书送王清华的,严秘书临时有事,李市长只好临时委派老科长来了。

老科长姓胡,从县政府办公室起步,一步一个脚印爬到市政府办公厅的,在市政府办公厅干了近十年,写一手好字,文采也非常出色,每次市长讲话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每届市长对他都很器重,每届市长走的时候,都没有提拔他。他很郁闷,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儿了。

有一次有幸和厅长一起吃饭。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厅长了。厅长是个年轻人,四十来岁,笑了笑道:“老胡啊。你已经过了提拔年龄了,给你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你就保持点纯洁吧。”

这话明显是说老胡愚。老胡能听出来,老胡也没法撕破脸和厅长发火,但厅长既然调侃了自己,给自己说出原因,也应该是一种等价交换吧,厅长获得了快乐,我获得了真相。所以老胡拉下脸,死缠硬磨。平时老胡脸皮薄,不愿意这么做,这次却较了一次真儿。厅长没办法了,就给老胡说了。

厅长说:“你为什么每次给市长交的材料都是手写的呢?你不会叫打印部打印一份再交给市长吗?”

老胡说:“我已经改好了,连错别字都校对过了,而且我写的也很工整,相信市长能看懂,何况市长每次见到我的手写稿,都很高兴,都要夸我。为什么还要打印呢?”

厅长说:“你这样做没错。可市长嘴上不说,心里别扭啊。”

老胡问:“市长别扭什么?”

厅长有些不高兴了道:“我都给你说到这个份上了,你是真不明白啊,还是装糊涂。”

老胡一脸委屈:“我真不明白。”

厅长火了,大声道:“你以为你写一手好字,就可以四处炫耀吗?你以为你写一手好字,就可以向市长叫板吗?你以为你写一手好字,就可以目空一切吗?你以为、你以为、你以为……你的字比每届市长写的都好吗?”

厅长骂老胡同时,也把真相告诉了老胡。老胡明白真相后很委屈,很冤枉,很伤心,连死的心都有,如果自己这些年不给市长交手写稿,自己或许……唉……一失足成千古恨。

从此老胡不再写稿了,成了办公厅里的闲人,愿意来上班就来转转,不愿意来上班就不来,都快到退休年龄了,反正也没人管没人理。

李市长安排他送王清华也是觉得他没有派系,比较安全。

老胡问:“你是谁的关系?”

王清华一愣,想不到老胡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自己虽然刚刚走马上任,也明白这样的话不能随便问,这老胡看样子也应该是老革命了,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但人家既然问了就得给个回音。

王清华顿了几十秒,想起临行时李市长一再叮嘱自己不能暴露和他之间的关系,但人家问也不能不说,不说显得自己不尊重人家,随口道:“我裘副市长的亲戚。”

老胡哦了一声,穷追不舍又问道:“和裘学敏什么关系?”老胡也不知道是真看不起裘副市长,还是为了炫耀自己在政府的辈分,竟然直呼裘副市长的大名。

这算什么事,办案?审查?双规?这老头也有点太不着调了,在政府混了这么多年怎么连这点最起码的修养都没有。把自己当什么人了,纪检委的,还是是公安局的?

王清华心中恼火,还得忍耐,或许人家用的是激将法,自己一发火正好着了人家的道,灵机一动,道:“听说你老的字写的非常好,什么时候能指教指教?”临行前严秘书给自己说过一些老胡的事,知道老胡现在最烦别人说他的字写的好,因为他吃过这方面的亏。王清华想激一下老胡,叫他不要再问东问西的。

老胡一听写字的事,果然立马火冒三丈道:“字写的好有个屁用,字写的再好还能比市长写的好,老子又不是书法协会的,写那么好的字有个吊用……”

老胡越说越激动,几乎变成了骂人。

王清华肚中一阵窃笑,也不理他,又自顾自地欣赏沿途风景。

出了市区,行了一段路,汽车拐进了一个岔道,全是坎坎坷坷没有硬化的土路。丰田霸道再也没有昔日的威风,在土路上上下颠簸,几乎把人的肺都颠出来。王清华暗骂一句:“操,这就是小日本生产的越野?”

老胡骂了一阵娘,在土路上颠簸了一阵,话又转到了土路上,说:“你看这路,这是人走的路吗?还是解放前修的,到现在了还没有管。”抬头在窗外看了一眼感叹道:“清水镇老百姓苦啊!”眼睛中似乎都要盈溢出泪水了。

王清华似乎觉察出点什么,问:“胡科长是清水镇人?”

老胡点了点头,在眼睛上摸了一把,湿湿的,果然已经流泪了。

王清华又问:“胡科长是清水哪个村的?”

老胡道:“匣子村?”

王清华疑惑道:“匣子村?怎么取这么怪个名字?”

老胡道:“全村都是做棺材的,你说取个啥名?”

棺材可不就是个大匣子吗?总不能因为做棺材取名棺材村吧?这也太阴森恐怖了。

王清华再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老胡沉默了一会,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道:“父母早年就死了,还有个哥哥,六十多了。在政府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个名堂,好些年了也没脸回去,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老胡的话像是在给王清华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言语中充满了对人生的悲凉。

王清华心道:“那当然了,别人在政府混上几年,都捞个一官半职的,回来都是小汽车、小老婆,风风光光的,你混了三十多年还是个没有实权的科长,你回来做什么,难道是告诉乡亲们,我无能,我懦弱,我……唉?”王清华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一件事。转脸对老胡道:“胡科长,要不咱们去你老家看看?”

胡科长眼睛突然一亮,在车里看了一下,又愣了一下神,眼光又暗淡了下来道:“回去干啥啊?出来时身上也没拿多少钱。还能空手回去?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