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五年四月十一,距离河清县城破已经是第十二天了。

夏军又付出了两千余人的死伤,柏崖仓内仅剩的七百余守军终于遣使接洽了。

诸将都打出了真火,纷纷要求屠尽仓城内守军。

邵树德用自己的威望将此事按下,表示守军若降,皆无罪,人赐钱一缗、绢两匹的承诺仍然有效。

当日午时,七百多守军战战兢兢下山,列队请降,邵树德信守承诺,一概不伤。

至此,此番出兵河清,三个战果都到手了,前后死伤一万一千多,杀敌四千余人。

算上杨亮偷袭俘虏的上千濮兵,总共还有两千余俘虏,几乎付出了两倍于敌军的代价。

这还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但不管怎样,河清、蓼坞、柏崖仓三个战果,无论花费多大代价换取都值得。

而自从三月底、四月初第一批汴军渡河北上之后,十余天时间内,陆陆续续集结至河阳一带的汴军已达七万余人,且其兵力仍在继续增加之中。

与此同时,粮草、物资的运输更加繁忙。

河阳津、小平津、五社渡、洛口、汴口等等,几乎所有渡口都被利用了起来。

十几万大军所需的粮草、器械,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一般都要求营中有三月以上的物资储备,后方粮站有半年以上的储备,运输途中的还有一两个月的储备。

朱全忠虽然自信能击败夏军,但他并未奢望一战定乾坤。你想决战,夏军就一定愿意和你决战吗?

他们形势那么好,开辟了三个战场,还拉拢的朱瑄、朱瑾兄弟,稳扎稳打,疲敌之策都能把你玩死,为什么要冒巨大的风险和你一战定乾坤?

双方上十万人阵列而战,不说战场容不容纳得下,便是容纳得下,谁敢说自己一定能赢?

邵树德承受不起野战失败,损失武威、丰安、天德、飞龙四军及大量蕃人的后果,朱全忠也无法接受长直、保胜、雄威、飞龙、亲骑、捉生、踏白诸军覆灭的结果。

尤其是左右长直军,全军两万多人,一直由朱全忠亲任军使,是他最精锐的嫡系部队。此番被寇彦卿带来了一万五千人,这一旦损失掉了,老朱得气得吃不下饭。

小败可以,大败谁都不想见到,这注定了双方大战前会有一段高频率的小规模试探性战斗。

四月十三日,第三批粮食五万四千斛运抵蓼坞码头。

邵州刺史梁之夏组织壮丁将粮食运往柏崖仓,连带缴获的粮草,仓内堆放了二十万斛粮豆。蓼坞码头也存放了五万斛,河清县内存了五万斛,另有三万余斛临时存放于军营中,连同二十万束干草一起,由粮料使朱亮管理。

运粮漕船回程的时候,遭到汴军水师袭击,沉三艘、被俘四艘。

邵树德明白,抢运粮草的美好时光过去了。他下令陕州、渭口方面暂停运粮,避免无谓的损失。

“粮草完全够了。”柏崖仓城之上,邵树德看着正在河面上耀武扬威的汴军水师战舰,道:“便是丰安、天德二军赶至,一月也就消耗四万四千余斛军粮、草料若干。现有储备,足够我大军七个多月的消耗,朱全忠有本事和我耗到冬天。汴军气势汹汹,也不知道调动了多少人马,根据这些日子的情报,可能接近十万了。这么多兵马,排山倒海压来,好大的场面。”

汴军这次确实是下了本钱了,光他们铺天盖地的骑兵,看样子就在五千骑左右。济源张慎思那边应该还有千余骑,孟州张全义身边不应该一点骑兵都没有,这次他们是步兵、骑兵数量全面占优,压倒了朔方军。就连骡子军的数量,也不比夏军骑马步兵少。

更别提纵横大河的水师了,优势看起来似乎是压倒性的。这是他们内线作战、投射能力的优势。

在后世,投射能力体现在两栖攻击舰、战略运输机的数量上,没有这些,纵有几百万大军,你能调动几万人到外国作战?

此时的投射能力,就体现在船运上。

“大帅,不可掉以轻心。我担心庞师古、张慎思在麻痹我军。河阳那边,斥候已很难靠近,到处是贼兵。河清距其不过数十里,须臾可至。”陈诚说道:“河阳往东,渡口众多,渡河后多在怀州武德、武陟、获嘉、孟州温县境内,如今多半都已赶至河阳。之所以未西进,一则摸不清我军兵力,二则还在等待器械、粮草。”

“轵关那边会不会有动静?”

“有可能。”陈诚沉吟了一会,说道:“或可调河中军上来,戍守箕关?总比土团乡勇能战。”

箕关、轵关之间,邵树德遣人挖断驿道,折木断路。这个计策是封渭献的,邵树德采纳。

但现在他后悔了。

或许过于露怯,让汴军看破了北路无精兵的虚实?

“我不放心王瑶。”邵树德叹了口气,道:“铁林军一万三千步骑,这么大一股力量,我为何不调来前线?河中那帮武夫,始终是个隐患,不得不防啊。”

“大帅,李唐宾手下兵力不少,不如檄调一批北上,驰援河阳战场?”陈诚建议道:“河阳汴军中出现了骡子军。按照听望司的情报,此为戴思远所部,共八千人,一直屯驻在洛阳、新安一线。此时出现在河阳,定是朱全忠调来的。李唐宾大军屯于渑池县、千秋城一带,攻硖石堡,根本展不开兵力,无需那么多人手。”

“李唐宾禀报,其欲南攻莎栅城、回溪坂,打通到洛水河谷的道路,威胁葛从周、杨师厚侧背,或需在此用兵。”

“大帅,此妄言也!”陈诚不客气地说道:“羊肠小道开辟于山体斜坡之上,一侧高山,一侧深涧,这等险地,如何用兵?贼兵北上困难,我军南下亦难,此非用兵之所。”

“好。”邵树德被陈诚说动了,道:“那便调归德军北上。”

归德军,本有五千兵,皆横山党项山民。后来挑选了数百表现突出的青唐吐蕃勇士,王瑶也拣选了两千河中精兵,最近又补入了五百濮、徐降兵精壮,已有八千之众。

之前一直在胡郭城练兵,时不时与汴军展开些不痛不痒的小规模战斗。邵树德也不知道为何李唐宾不喜欢用符存审,既如此,调来王屋山行营吧,归高仁厚指挥。

箕关那边,确实需要一支能打的部队压阵。

……

黑沉沉的夜幕之中,雨水如从九天倾倒下来一般,浇得人心烦意乱。

伤愈归队的刘三斛顶着袍泽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昂首行走在河堤之上。

身上的蓑衣根本挡不住风雨,巡视了一圈,浑身就已经湿透了。

但他现在没有资格偷懒,出了名就是这样烦恼,时时被人盯着,一不留神就会被人告黑状,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美好。

不过还是值得的!

当年大帅赏的舞姬,前后替他生了三个孩儿。前些时日又赏贼官之妻,并且特地放了他假——不放也不行,受伤躺在那里。

那女人知书达理,似乎也认命了,这些日子一直在照顾他的饮食,让刘三斛非常满意。

跟着大帅拼杀,就是这么有奔头!

天空响起一声惊雷,雨好像更大了。刘三斛低声咒骂了一句,不过很快住了口。

一闪而逝的电光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黑压压的船只。

船舷两侧好像还有女墙,上下皆有窗、孔。

“毛队头,你立刻前往营房,将弟兄们都喊起来。”

“崔队副,你带两人去撞钟那里,等待消息。”

“其余人,跟我走!”刘三斛一口气下了三道命令,然后便带着一头雾水的四十余人往河边冲去。

又一道闪电落下。

这次看得更清了,女墙上的窗口射出弩矢,河边响起数声惨叫。

“狗贼,这么大的雨,弩弦还这么有劲!”刘三斛大声咒骂道。

身后军士们已经明白了,这是有贼兵从河上攻来,还专挑了这么个下雨天。

跑到撞钟处的崔队副也明白了,他带着两名军士,三人一起用力,毫不犹豫地撞响了示警大钟。

沉闷的钟声在夜空中飘出很远。码头各处立刻“活”了起来,嘈杂声四起。

河面上也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人家干脆也不遮掩行藏了,大张旗鼓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弩矢从河面上射来,河边空旷的野地里几乎没人能立得住脚,巡哨的军士惨呼不断,不知道多少人中了招。

第一艘船只缓缓靠近。

八十名水手在底舱喊着号子,奋力划桨,舵手瞪大眼睛,仔细看着码头位置,操控方向。甲板上站满了军士,手持刀枪,跃跃欲试。

谁也没想到,夏、汴双方的第一战,竟然在蓼坞码头之上。

弩矢清场之后,汴军水师近战军士顺着踏板冲上了码头。

守卫码头的武威军将士反应很快。钟声响起之后,基本就开始披甲、集结,然后在军官的带领之下,迅速增援厮杀地点。

“杀!”狭窄的码头之上,战斗几乎呈白热化。

不断有尸体掉落河中,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刘三斛最先赶到,他挺着一杆长槊,连连刺击。

身后四十余名军士配合默契,死死挡住贼兵前进的方向。

援兵次第到来,码头上挤满了人,双方都摆不开阵势,人挤人碰上就砍。

天空阴云密布,下着雨,没有月光,没有星辰,除了河面上密密麻麻的灯火之外,码头上竟然伸手不见五指。

杀到最后,双方几乎全乱了。

刘三斛将一名汴军士卒踹入河里,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已经分不太清周围的黑影到底是自己人还是敌人了。

“我是浚仪县的。”他想了想,用跟人学的汴宋口音喊了一句。

“兄弟,原来是自己人,差点就对你动手了。”对面一人放下警惕,说道。

“噗!”一槊捅出,正中此人腹部,刘三斛毫不停顿,抽出长槊后,挥舞拍开了捅过来的一杆长枪,然后大步前跨,挺槊一刺,对面黑暗中又传来一声惨叫,竟是连毙两人。

“诸位,汴贼水师无甲,碰到无甲之人,不要客气,直接杀,不会错的!”

“卢将军已带人赶来了,不要慌,稳住阵脚。”

“贼兵没多少人的,咱们五万大军屯于码头,一人一口唾沫都把他们淹死了。”

黑暗中不断有人用灵夏口音大声喊叫,鼓舞士气。

这就是下级军官的主观能动性,一支军队战斗力的源泉。他们能合理阅读战场形势,及时作出变通,并且充满旺盛的士气和饱满的战斗热情,那么就很难被打败。

远处的山坡之上亮起了两道火把长龙,鼓角之声响彻夜空。

正在厮杀的武威军将士们士气大振,而汴军水师则有些气沮。

水师军士,一般无甲,或者顶多身穿皮甲,战斗起来本就十分吃亏。

他们趁着雨夜前来,意在偷袭,如今既然被发现了,偷袭不成功,夏军援兵还在不断汇集,那么就注定了他们的失败。

河面上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击钲声,这是汴军水师发出的撤退信号。

正在厮杀的汴军士卒纷纷溃逃,扔了器械就往河里跳。

这场一地鸡毛的偷袭登陆战,猝不及防地开始,又稀里糊涂地落下了帷幕,让西北旱鸭子出身的夏军将士们好好领略了一下什么叫水陆夹攻。

说起来还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