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放下一件心事。”马车之上,邵树德闭上眼睛,喃喃说道。
种氏轻轻替他按压着。
这个女人很“可怕”。
她不会答应邵树德那些变态的要求,但在其他方面,又服侍得十分到位。
幸东都的路上,邵树德的生活起居几乎都是她在照顾。细节方面尽善尽美,态度上一丝不苟,以至于邵树德都想问她:“这样累不累?”
但他终究没问。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价值观,他们有自己的行为准则、生活方式,强要人家改变,反而不美。
“陛下装了太多心事了。”种氏柔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确实。”邵树德苦笑了一下。
曾几何时,他以为扫平了天下,就已经做完了绝大部分的活计。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想多了,一桩又一桩的事情扑面而来,让你手忙脚乱。
他当然可以轻松一点。
少做些事不就行了吗?作为一统九州的雄主,难道还有人逼你干活不成?
话是这么说,但人真的无法这般潇洒。
逼他做事的人也有,就是他自己。
这就像一个人攒了一笔钱,做完一件大事后,还有点余额,于是他决定把这些余额也用光。因为花的单笔金额小,花钱的地方多,十分细碎,人反倒搞得很累。
有些时候,他都打算把这些琐事甩给下面人去做,他再跑出去“玩”个一年半载。但人终究不能这么任性,他已经没有四处浪**的资格了,很多事情也不放心交给底下人去做——在新的格局彻底成型之前。
“亚隆完成之后,还有象雄。象雄完成之后,还有波斯那边的事情。甚至就连北庭那一片,黠嘎斯人也日趋活跃,不得不防。”邵树德叹道。
“黠嘎斯人的衙帐不是在剑河(叶尼塞河)一带么?他们为什么南下骚扰?”种氏好奇地问道。
“没别的原因。冷!天气变冷了。”邵树德说道:“天气一冷,雨水少,牧草不繁盛。冬天更是要把人冻僵,牛羊大批量宰杀,日子愈发难熬。今年,理蕃院大概要赈灾了。”
种氏恍然大悟。
她在圣人身侧,也听到北边草原来报,说今年牧草的长势不太好,萨满们都没算到——呃,讲真,萨满们经常失算,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声誉,只要算对一回,什么都回来了。
理蕃院已经拿出了应对方案,户部下令关北、河东、河北、辽东四道准备粮食、干草,运至阴山、燕山、大鲜卑山一带,随时准备赈济草原。
老实说,这让种氏开眼了。
古来中原天子,赈济草原的,有吗?
另外一点就是,理蕃院的反应非常快,只看出了一点苗头,立刻就果断行动了。这就是建国初期的清明政治吗?
圣人,做的都是不一样的事情。这些事情有可能会失败,或者达不到最初的预期,但总是一次不错的尝试。
“也无需把草原看作负担。”邵树德笑了笑,道:“他们的存在,就是大夏事实上的边军。都给你守边了,自然要拿出点好处。”
说到这里时,他想起了后世某个国家。它可能很不情愿,可能一直想摆脱,但就历史来看,他在事实上充当了中国大半个世纪的边防军,以至于辽东那一片可以少部署很多兵马,只需边防警察即可,节省了无数军费开支。
“黠嘎斯人能打么?”种氏好奇地问道。
“还行吧,谈不上多能打,但也不弱。”邵树德说道:“唐僖宗年间,有黠嘎斯人被吸引着南下,在云州被李克用击溃。这三十年来,鞑靼人西迁,他们其实也在西迁。对黠嘎斯人,朕没打算全用武力解决,整体方略是先礼后兵。”
种氏默默听着。
“前唐那会,黠嘎斯人遣使入朝,自言乃李陵后人,与大唐有甥舅之谊。他们的扩张欲望不是很强,攻灭回鹘后,发现自己没能力统治,慢慢就走了。”邵树德继续说道:“如果他们愿意顺服,朕有点想让他们向西侵攻。”
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他们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这就比较好办了。
历史上黠嘎斯人在元朝时西迁天山一带,与当地人融合,成为吉尔吉斯人的先祖。
有意思的是,除少数人外——如自称李陵后代的部落酋豪——唐代记载黠嘎斯人“赤发”、“绿瞳”、“皙面”,完全是白种人特征,但现代吉尔吉斯人却是黄种人长相。
只能说天山内外那一片实在太混乱了,各个势力来来去去,血统庞杂。
西迁的回鹘、蒙古乃至契丹,都为当地带去了大量黄种人基因,时间长了以后,很难说得清楚各自到底是什么人了。
“以后——”种氏有些担忧:“朝廷会不会被这些部落拖垮?”
“有可能。”邵树德说道:“能守得几时算几时。在守住的这段时间内,想办法多移点中原百姓过去,如此,即便将来丢了,也不算亏到底。”
种氏有些难以理解。
你移民过去了,人家再脱离掌控,割据自立,这不是全亏光了么?
邵树德懒得解释,继续闭目养神。
马车继续东行,日复一日。
邵树德除批阅奏疏外,大部分时候的心神都放在边疆各处上。
这是他一手建立的国家最脆弱、最难以保全的部分,占据了他太多的精力。
有时候思绪飞扬,他想起了李克用临死前说的话。
据李落落所言,义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累了……”
真的有点累啊,但还得打起精神,你的生命还没用完,还没资格休息。
……
五月底,圣驾过潼关。
邵树德在南原休息一日,顺便处理公务。
南原下面,一等国道陡然收窄,几乎紧贴着黄河。
一百多年前,十万唐军离开了利于防守的潼关,拥挤在这片狭窄逼仄的甬道上。军不成军,阵不成阵,前不知后,后不闻前,结果为安史叛军所败,十万大军所剩无几。
有些时候,你都难以想象下达命令的人有多么脑残。
十万人拥挤在这片狭窄的滩涂地上,被人虐杀,毫无还手之力,为什么要这么做?
后人的智慧,竟然低到这种程度!
邵树德也不由得打起精神,试图为后人解决更多的麻烦——
自去年九月初,李守信使团抵达碎叶后,他们就在那里联络乌古斯人。一来二去,花费了不少时间,还没眉目呢,冬天就来了,于是他们一行数百人就在八剌沙衮过冬,直到今年三月中,才继续西行。
临走之前,李守信发了一份奏疏回来。
一个月后,他抵达乌古斯人牧地时,又发了一封奏疏,由公驼王转交至焉耆府,再五百里加急送至邵树德案头。
再往后,传递信息就很难了,甚至近乎不可能。
李守信的奏疏中,主要提及的还是碎叶、热海、伊丽以及乌古斯,洋洋洒洒万余字,写得非常详尽。
邵树德粗粗看完有关碎叶、热海的部分,还是老样子。
伊丽河谷则占了一定篇幅。
李守信提到,赵王邵嗣武在弓月城热情地招待了他。
伊丽八县,已有“百姓”约4800户、22100余口,多为赵国上层官员家眷、手艺人以及近些年移民过去的中原百姓。
“百姓”之外,有府兵约15000户、46500余口。
从数据可以看出,除少数老兵把身在中原的家人陆陆续续迁过去之外,绝大部分少年郎都在当地娶妻成家了——鬼知道新妇哪里来的——部分家庭还有了下一代。
这总共六万多人,差不多就是邵大郎在当地的基本盘了。考虑到最近两年又陆陆续续跑过去四五千禁军家庭子弟,重新编组为天武军左厢,这些人同样是其基本盘。
“百姓”、“军户”之外,还有“部曲”——甚至于,当地更**裸,直接称为“奴隶”,一点不遮掩。
“奴隶”的数量十分庞大,共有22500余户、10万4000余口,被尽数分配给府兵,平均一丁不到两户奴隶,比起中原条件是要差不少的。
这个人口结构,让邵树德看着十分忧心。
好在大郎也不怎么掠夺人口了,现在集中全力稳固消化,脑子还是很清醒的。
据李守信所言,伊丽八县去了一部分经学生,教化百姓,十分勤谨——经学生早些年是可以直接当官的,现在则难了太多太多,没办法之下,一些人在朝廷半引诱、半强迫之下,西迁伊丽,定居了下来。
李守信对邵大郎赞不绝口,说他修筑城池、兴修水利、礼贤下士、唯才是举,伊丽河谷有大气象焉。相对之下,他将热海、碎叶两地的突厥人、回鹘人贬得一文不值,认为他们内部矛盾重重,愚昧落后,如果不是大夏撑着,很可能不敌波斯。
邵树德对大儿子能在那边站稳脚跟十分欣慰。
说会话,伊丽河谷看似条件最好,其实比七圣州还危险。当地能有如此局面,大郎一定费尽了心血。
有些方面,他和自己还是很像的。
没说的,自己在位一天,支援就不可能断,还会逐步加强。
伊丽、热海、碎叶之外,李守信重点讲了乌古斯诸部。
他认为,这个部落联盟十分松散,对外也缺乏统一的态度。而且,他们贪婪无比,听闻使团西行,狮子大开口,索要大量财物,不给就不让使团借道。
公驼王趁机煽风点火,请求大夏出兵,讨伐乌古斯诸部。
李守信识破了这老货极其拙劣的“计谋”,从伊丽、碎叶、热海三地借了一批财物,送给乌古斯诸部,这才得以通行。
贪婪吗?贪婪。
愚昧吗?愚昧。
但这就是蕃人。
尤其是西域的蕃人,更是如此。他们没太多见识,或许在乌古斯人看来,大夏的实力应该与波斯差不多,战场上打赢,也是因为士兵够精锐,将领经验丰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也不算错,因为大夏只能调动有限的资源投入西域。
乌古斯诸部,至今还没派人来中原朝见。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显而易见了。
暂时先不忙着收拾他们,夯实稳固大夏在西域的根基,才是正事。
伊州、西州、庭州、焉耆府,外加龟兹、姑墨、疏勒、于阗、双河五镇,各项事业蓬勃发展,人口、粮食、兵员日渐充足……
这个国家,每过一天,实力都在渐渐增强,无论帝国的哪个角落。
集中批阅完一堆奏疏后,圣驾继续东行。
六月下旬,邵树德经陕州、虢州,入河南府,抵达了阔别已久的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