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其实不错,气温都没超过三十度,非常适合厮杀。

回鹘人出动了万余兵马,步骑皆有,以骑兵为主。

邵树德在高台上默默看着。

贼人步兵列队花了很长时间,显然不怎么精锐。臧都保派了一队骑兵前去骚扰,不过被回鹘人拦住了。

夏军这边出动近两万人,其中步卒一万三千余,两翼则是六千军属骑兵。而在后阵,还有少许轻骑兵及两千多具装甲骑在休整。

人多欺负人少,这是邵氏兵法核心之一。

马蹄声响起,邵树德一夹马腹,来到了阵前。

他远远看了一眼对面的回鹘人,那个金光闪闪的骚包就是多次出现在公文上的毗伽可汗了吧?真是年轻地过分了啊。

邵树德年纪大了,很爱回忆年轻时那种浑身充满力量的感觉,此时看到充满活力,正在做战前动员的毗伽可汗,微微有些羡慕。

但军队乃至国家之间的较量,却是以实力为根基的。

大夏如今就像个一身神力,永不疲倦的年轻人,而高昌回鹘却是个气力衰微,孱弱无比的老年人,与两国国君恰好掉了个个。

“人生短短数十年,又要灭一国。”邵树德抽出茶山剑,高高举起。

军士们立刻欢呼了起来。

他哈哈一笑,看着整齐严整的队列,典型的雁形阵。

说实话,他已记不清与敌人打过多少次阵列野战了。但记忆深刻的还是起家那会,与黄巢打,与京西北诸镇打。

明明只是几千人规模的厮杀,但印象中却像十几万人一决生死那样**气回肠。

如今他真的能排出十几万人与敌人阵列而战了,但心绪却波澜不惊,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银鞍直三千余人排作先锋,由折从阮统领。

紧随其后的是来自禁军各部的步卒,顶盔掼甲,器械精良。

后阵还有由达干阿里骨统率的近万北庭蕃兵,他们穿着羊皮袄,手持长枪、弯刀等五花八门的兵器,纯粹是来感受战场气氛的,战斗力实在难以恭维。

可喜的是,士气还可以,在看起来非常靠谱的队友的带动下,敢打敢拼了。

战争就是这样。高素质、高水平的军队,被扔进一堆猪队友里面,未必能打出什么水平。素质一般的部队,如果身边全是强军,往往能超水平发挥。

对面的动员已经接近完成。

毗伽可能是看到邵树德在阵前,心中有些贪婪,迫不及待发动了进攻。

“去吧!”邵树德大喝一声。

“去吧!”宫廷侍卫们齐声高喊。

“抓住他们!”银鞍直怒吼。

“抓住他们!”天雄、武威、铁林等军将士齐声怒吼。

“抓住他们!”全军怒吼起来,杀气腾腾。

“咚咚……”鼓声连响。

大阵缓缓向前移动,很快越过邵树德,迎向了冲杀而来的回鹘人。

回鹘骑兵的配合恰到好处,他们轻捷地奔向充作先锋的银鞍直,试图用箭雨干涉、动摇他们的阵型,但很快被后阵上来的禁军步卒用弓箭赶走。

不得已退到远处后,骑弓那可怜的威力又无法对银鞍直武士们造成威胁了。软弱无力的箭矢落在冷锻钢甲之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看似热闹,却没法造成多少实质的威胁。

毗伽可汗气得目眦欲裂。夏人的军阵怎么就像个无处下口的老乌龟呢?

他又带人绕往后阵,试图从夏军侧后方发起攻击,结果迎面遇到李嗣源统率的千余骑兵。

只一个照面,毗伽就觉得有些不好。

对面的骑将委实不要命,手持铁槌闯入人群之中,简直万众披靡,与他交错而过的己方骑士,几乎无一幸存。

而跟在他后边的夏军骑士也不是善茬,马槊、铁挝、砍刀,长短兵器连连招呼,打得他们这些以骑射为主的骑兵难以招架。

“撤!”毗伽招呼一声,带着两千余骑绕了一个圈,拼死退往后方。

“毗伽!”李嗣源大吼一声,舞槌奋击,拍马冲了过来。

毗伽根本不敢回头。

今日出城会战,核心战术就是用骑兵袭扰夏人的阵型,造成混乱,然后争那么一线之机——希望不大,但总得争一把试试,万一就赢了呢?

但打了这么一会,他很快发现,夏人和之前在伊州时一样,步兵坚不可摧,靠骑射骚扰难以动摇其阵型,反倒让自己这边被强劲的步弓给撂倒了不少人。

至于夏人的骑兵,他更熟悉不过了,交手次数比步兵还多:绝对不能和他们面对面硬冲,那是找死,唯一的办法是拉开距离游斗,尽量靠弓箭决胜。

于是,他根本不理李嗣源的辱骂挑衅,带着人马就撤往西北方的开阔地重整。

李嗣源追了一会,遭到城头箭矢打击,死伤了数十骑,于是不再硬追,骂骂咧咧一番后退回去了。

在正面战场,没有了侧翼骚扰,心无旁骛的银鞍直甲士已经与敌步兵接上了阵。

战斗直接就是一面倒。

回鹘人——或许,他们并不是真的回鹘人,而是汉人、吐火罗人、吐蕃人、羌人以及谁也说不清血统的人种——被临时鼓舞起来的士气,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之上,没有存在过一刻钟,很快就被快刀长剑给砍了个烟消云散。

银鞍直武士的脚步越来越快,驱赶着已经喧哗声四起的敌人步兵向后卷去。跑得慢的直接就是一刀,直杀得回鹘人心惶惶,自相践踏,军阵已然大崩溃。

“抓住他们!”从后方赶上来的禁军步卒焦急大喊。

“抓住他们!”银鞍直甲士哈哈大笑,手里刀枪不停,肆意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城头落下了密集的箭矢,还有间歇发射的强弩,夏军追击的脚步为之一缓。

毗伽可汗借此掩护,仓皇奔进了城门。

有夏军骑兵不顾伤亡、冒着箭矢追击上来,守门士卒见状,步弓齐射,连夏人带自己人一齐扫倒,然后迅速关上城门,将哭喊连天的己方军士关在外头。

“哈哈!”与邵树德一起上高台观看的将官们齐声大笑。

就这点本事,怎么敢野战的?

游牧民族的战术,从来都不是以正面厮杀为能。邵树德本以为,毗伽应该果断放弃高昌,跟他打游击呢。没想到他竟然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不愿舍弃掉自己的家业,到野外去当一个传统的游牧酋豪,带着部众来与夏兵厮杀。

那样的话,邵树德还得分派各路人马,不断捕捉他的踪迹,绝对不是一两个月能搞定的。甚至于,如果他逃得足够远,藏得足够好,光追击赶路可能就要几个月,下雪前绝对无法料理干净。

舍不得自己的宫殿、农田、牧场和果园吗?那就没人能帮你了。

“贼众溃矣,这就杀进城去,抢了回鹘太后、皇后献予陛下。”马嗣勋大笑道。

“说什么胡话!”邵树德笑骂道。

众人亦笑,神气昂扬。

而在城下,诸部兵马已经做好了准备,开始强攻城池——大胜之际,不趁势攻一波城池,岂不浪费了良机?

起居舍人刘朐下了高台,坐到桌案后,摊开纸笔,开始记录:“建极十四年八月甲戌,帝亲统六军,于宁戎驿下寨,旗垒相望。”

“是日,诸将请战,皆曰宜速攻之。”

“都将臧都保进言,蕃寇在城,王师在野,攻战之势,难缓于寇围;飞輓之勤,实劳于人力。今秋稼将登,请收为军粮,以堕蕃寇士气。帝嘉之,遣梅录阿啜择蕃兵三千,日夜刈之,勿令遗之原野。”

“戊寅,悉驱西州百姓于城下,扬言以之攻城。蕃寇知之,皆顾其家,咸无斗志。未初,贼众万余勉力出城,为王师所破,将卒溃散。毗伽单骑奔入城中,由是丧胆。”

“黑矟军都虞候马嗣勋请攻城,掳高昌太后、王后以献,帝虽作色,然心德之。”

写完之后,待墨迹晾干,便轻轻合上,收了起来。

这种东西,原则上不会给圣人看。

而且,今上似乎对记录的这些东西不是很感兴趣。他早年曾起意要看,史官不让看,便作罢了,后来再也没提过这些事。

到底是打下偌大江山的马上天子,我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汉子。你如实记录就行,爱咋写咋写,都没关系。

刘朐自认为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笔下有千钧之重,不会乱写。当然,有时候也会加入一点自己的理解,但一般而言,不会偏离事实太远。

“咚咚……”鼓声一刻不停地响着。

上万蕃汉将士舍生忘死地冲向了高耸的城墙,发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

回鹘军士在城头目睹了大败,士气低落得无以复加,差点被摸上城头的夏军站稳脚跟。后来虽组织人手将夏人杀戮殆尽,但自身的伤亡也不小。

军士们的士气只是一方面。

事实上,城内官员、军将、世家、僧侣们的态度,同样很重要。

自伊州以来,已经吃了三次败仗,今日是第四场,败得尤其惨,丢了上万人马。到了这个地步,毗伽的地位其实已经岌岌可危了——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在高昌城内,他将面临巨大的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