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突发重特大案件,黎政从未这么早走进梅阳公安分局。
这天是星期六,之所以昨晚急急忙忙召开新闻发布会,除了事不过夜的原则,黎政有一个私心——安安稳稳睡个周末觉。照理说,那确实算个愉快的周末夜,时时可以听见恭贺之声,市局局长对他微笑,电视里出现他的正面形象,连国家主流媒体都来电表示要派记者采访。他想这是好事,他要让丁杨和胡志远面对上级媒体,给他们露脸的机会。
问题是,这个夜晚绝对称不上安稳,除了上述愉快的骚扰,上了床,车小宁又拉着他煲电话粥,拉拉扯扯地说了一个多小时,主题是要把丁杨抽回去。这事他可不同意,案子虽然找到了凶手,但还有许多细节得调查清楚,没有丁杨不行。
好不容易说服车小宁,挂了电话躺下。应该是睡了一会,但黎政感觉一点都没睡,丁杨的电话来了。这个毛孩子,一开口就说,昨晚的发布会不应该召开。原因很明显。案件存在很多疑点。他打胡志远的电话 ,大队长手机关机,所以想直接向局长汇报。这不,天微微亮,黎政起了个大早赶往分局。
“黎局,肖继中被害和假冒伪劣产品案不能算破。”
黎政追问他原因。梅亚飞储存和生产假冒伪劣医疗器械的仓库及厂房都已查封,库存跟市场流通的产品能够对应;电脑里有生产技术资料;系列盗窃案是为了销毁销售数据;还有请人模仿志愿者推销产品的证据……
但丁杨坚持认为证据有伪装痕迹:“黎局,您来看我的演示就知道了。”
“那可是实打实的证据,你不能随意推翻,丁杨。”
“现实也可以做伪,你是老刑警难道看不出来吗,黎局?对手很高明,每一个环节都牵着我们鼻子在走,每一步都是一个谜局。如果我们这么轻易就结了案,等于是纵容犯罪冤枉好人,会给这个社会的公平正义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
“可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你是不是看多了侦探悬疑剧……”
“我从来不相信小说或电视里的把戏,现实的恶意永远比想象中更幽微吊诡。”丁杨信誓旦旦、铿锵有力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响着。
黎政直接走进刑侦大队走廊,敲响侦查机房的门。
“黎局,您来了?”胡志远打开门。
“你不是关机吗?”
“丁杨是什么人?他让苏南跑到我家里。”
“好,”分局长说,走进门里。“我们立即召开会议。”
但里面没有丁杨。坐在电脑面前的是苏南,站在背后的是曾全和孙倩倩。他们察觉到分局长进门,纷纷转过身来,望着黎政和胡志远,脸上都是没有睡醒的神情。
“丁杨将自己关在会议室。”胡志远说。
“那我们过去!”黎政脚步未停,径直走了出去。
胡志远深深吸了口气。“黎局……”他喊道,刚才丁杨不让他进去。但黎政已经握住会议室的门把手,推开了双开门。
他们双眼圆睁,突然呆立不动,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在干什么?”胡志远低声吼道。
丁杨身穿长袖警服衬衣,坐在办公桌前,衣袖高高地扎起,右臂绑着一条橡皮带,头向前倾。左手握着一支注射器插在橡皮带下方的右臂肌肉里,注射器里的**是透明的。他们虽然站在门口,仍可清楚看见针头插入的手臂上渗出沥沥血迹。
“你这是在干什么,丁杨?”黎政高声质问。
丁杨猛然抬起头,表情漠然。胡志远看见他手中拿着一只秒表,默数了几个数,拔出注射器,看了看里头剩下的**,然后丢弃注射器,在纸上记录。
“真看不懂你……”黎政结结巴巴地说,“你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坏消息?”
“应该说是好消息才对,”丁杨说,掏出一团棉花,轻轻按在右臂上,“梅亚飞不可能是自杀的。我想,你们看到我的试验,应该知道是什么原因。”
胡志远突然有股想笑的冲动,眼前的情况无法解释,他的头脑无法做出更恰当的反应。他从黎政脸上的表情看出,分局长也有些不知所措。
丁杨从会议桌边站起身。“接下来,我们还是去机房吧,那里有更多的证据需要向各位领导出示。看完所有东西,再请你们发表看法。”他说。
他迈开坚定的步伐,从惊讶万分的两位领导身旁快步走过。
半个小时后,机房里的电脑机位做了适当调整。丁杨坐在最前方的一台电脑屏幕边,身后站着黎政、分局所有班子成员、分局所有科所队室负责人及专案组成员。除了丁杨敲击着键盘,室内没有其他的声音。
那是一台超大显示器。梅亚飞的遗体照片显现在屏幕上,仍是陈尸网球练习场上的样子。
“大家可以看到,梅亚飞的左手握住针筒,”丁杨说,“他是右撇子,这本来就有些奇怪。不过,用左手注射也不是不可以,它有那份力气。但是,药物成分引起了我的好奇——”
丁杨转开身,拿起法医化验报告。“报告说,梅亚飞自杀与杀害肖继中用的是同一种注射水剂:香吻XT。验尸报告指出,他血液中的XT浓度非常高,算起来应该有二十毫升,从注射器里的残存药剂可以推测注射器原本是满的。药品说明标注,XT是一种会造成心脏骤停的物质,只要很少的剂量就能致命。病理学理论说明,一个成人如果在静脉里注射这么高剂量的XT,顶多三秒钟就会毙命,这也正是梅亚飞的死因。可是,我经过反复实验,他这么做,完全行不通。”
丁杨拿起一张纸挥了挥。黎政看见纸上写了许多数字。
“我拿梅亚飞用的那种注射器做过测试,将含水比例和XT相当、至少百分之九十五的生理盐水注射到我自己的静脉里,同时一边计时,结果不论我把针筒按得多么用力,都不可能在十秒内把细长针管里的**全部注射进去,因此……”丁杨等待观众露出认可的表情,才继续说,“梅亚飞应该在注射不到三分之一时,全身就会瘫痪。简单地说,他不可能自己把注射器里的药剂全部注射进自己的身体,除非有人帮忙。”
黎政舒了口气,显然同意丁杨的说法。
“这是证据之一。”
丁杨瞥了黎政一眼,看见他眉头深蹙起来。
“接着我们来看现场的又一个证据。”丁杨敲了一下键盘,屏幕上跳出另一张照片,是梅亚飞制造假冒伪劣医疗器械的厂房特写。
“要认定梅亚飞涉嫌制造假冒伪劣医疗器械,有这项证据就够了,因为这里的器械符合我们在市场查缴的假冒伪劣产品特征。不过呢,请大家看看我从梅亚飞电脑里恢复的技术样品。”丁杨在屏幕上点击出另一张照片,“昨天我使用自己的恢复软件将他的硬盘进行全面检索,发现他的技术样品都是维修的器械。当然,我在他电脑里也发现了假冒伪劣产品的技术参数,但那是事后别人植入的。也就是说,他的技术在于维修,而另有人想嫁祸于他,植入了假冒伪劣产品的技术证据。”
不安的情绪在机房里**起来。
“你说的这些,我们也不懂。你在检索中固定了电子证据吗?这些证据符不符合公安部指定的要素,能不能通过检察法院的认定呢?”胡志远问。
“这个不用担心,我在检索前就跟上级做好了衔接,所有证据都符合电子数据标准。”
胡志远转头望了黎政一眼,看见他微微颔首。
“还有,”丁杨说,“虽然没有查实,但基本可以认定,所谓梅亚飞聘请女人冒充志愿者电话推销的证据是牵强附会的。省厅反电诈中心认为,出现在我市的推销电话跟网络骚扰电话类似,但技术更成熟,更先进,是一种智能机器人发出的。”
“智能机器人?”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高声说,“可梅亚飞在医院回收废旧器械,又卖给老年人,他还跟被害人肖继中有矛盾,而且他拥有那么大的产品生产基地和仓库,你现在说的恐怕只是推测而已。”
胡志远吞了口口水,看来要完全说服在座的人还需要更有力的证据。
但黎政宣布今天的演示就到这里。
接着,黎政倚身过来,悄悄地对他说:“叫丁杨和你的专案组立刻来我的办公室,还有,对今天参加观看演示的同志下达我的命令,一个字都不准泄露出去!”
五分钟后,他们坐进黎政办公室旁边的一间会议室里。
胡志远关上门,站在黎政的身侧。丁杨则瘫坐在椅子上,几乎打起了瞌睡。
黎政两手揉了揉脸,似乎要抹去脸上的不适。这份不适恐怕不是因为没有睡醒,而是出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宣布结案后,专案却又回到了原点。
“我不知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感觉十分尴尬。”他说,“昨天,我们已经对媒体发布新闻,在警方不屈不挠的辛勤努力下,罪犯已经畏罪自杀。但才十个小时过去,我们又需要对案情进行重新梳理,终点变成了起点。”
“呃,至少我们已经更接近真相。”丁杨打起精神,反驳道。“证据表明,梅亚飞知道了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而罪犯发现我们已经接近和他有关的线索,所以嫁祸并伪造梅亚飞自杀的假象,以掩盖自己的罪行。”
黎政的双颊因为激动而泛红:“我要的不仅是这些。”
“我们已经离凶手很近。因此,罪犯才会大费周章地布置这一切,让我们以为梅亚飞就是作案人。他希望我们结束调查,希望我们相信这起案子已经水落石出。我们不妨将计就计,给罪犯开始犯错的机会。”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夺目的光辉炫亮了黎政倚窗而立的身影。他沉思良久,感觉丁杨确实抓住了这起案件里潜藏的某种危险,某个卑劣的东西。他说:“好,我赞成。”
胡志远点点头,说:“但是,得有扎实的事实依据。”
窗外传来一阵隆隆的雷鸣。丁杨的目光看向窗外,一些不可思议的想法飞快地飘过他的意识,撞击着他的大脑,要抓住这些飘忽不定的想法肯定不容易。
他说:“黎局,对不起,是我把案件想得过于简单了。您让肖可语去南都,还不准她跟汉洲联系是对的。案子里有着太多复杂的东西。”
窗外,阵阵狂风夹着雷雨呼啸而来,闯进了大楼里,将窗帘吹得肆意飘动,仿佛精灵鬼怪被抓住后拼命挣扎的翅膀似的。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雷雨,夏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