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沈拂烟堪堪及笄,正值姚绍周三元及第,要被外派去地方做官镶金,姚夫人曾经在一处茶楼与她和沈老夫人相遇,闲谈间试探地提了一嘴,想要与沈家结亲。
沈家当时适龄待嫁之女,唯沈拂烟一人而已。但年初时,沈愈归家,道出了自己欲亲自为女择婿的拳拳心意,因此,尽管沈老夫人内心对姚家之显赫与姚绍周之才情颇为青睐,欲借此联姻为沈家再添荣耀,最后仍旧是委婉打岔略过了这件事。
她不由得想,若是当初沈拂烟嫁给了姚绍周,是否就没有后面这些破事了。
不过看姚绍周这一板一眼的模样,归京这些年品级年年升,不仅没有说亲,听说房中倒是一个妾室也无,秦氏又猜,他是否身有什么隐疾,否则当初姚夫人何必挑上沈家这种门第?
她默默地胡乱猜想着,沈若雪倒是伸着脖子,好奇地瞧着姚绍周。
姚大人一进殿就四处看,随后眼底还露出些晦暗的神色,是在找人?
她的目光又落在偏殿紧闭的大门上。
偏殿中,沈拂烟看着金银玉软的陈设挑了挑眉。
郎景龙站在门边,恭敬垂首:“公主殿下,一切均已依都督之令妥善安排。此间暂作审讯之用,实则是为公主提供一个静谧之所,免受外界纷扰,望公主稍感不便之处,能予体谅。”
门一关,外头的喧嚣声确实没了。
沈拂烟沈拂烟眸光流转,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悄然掠过心田。
“多谢郎同知,这里很好。”
此处密闭,郎景龙也不敢和沈拂烟独处,于是微微欠身:“既如此,下官便不打扰公主清修,暂且告退。都督事务繁忙,但定会尽快前来,请公主稍候。”
“好,郎同知辛苦。”
待他走了,沈拂烟独自在偏殿中走了走。
这里被屏风和碧纱橱隔成了三进的房间,就算有人闯入,倒也不会一眼望到头。
她走到最里间,在碧纱橱中的软榻上躺下,揪紧的心在狭小的空间中渐渐松懈下来。
头一转,沈拂烟觉得枕下硌得慌。
她微微起身掀开枕头,看着枕底躺着的陈旧木珠串,忍不住愣了一瞬。
这不是裴晏危日日不离手的那串珠子吗?
她小心地捧起木珠串,握在掌心中,木质温润的触感贴着肌肤,好像他的人就陪在她身边,驱散了这夜里心头所有的动**不安。
躺在软榻之上,昏昏沉沉的睡意袭来,沈拂烟静卧不动,将那串木珠举到面前端详。
看得出这珠串的木料不算顶好,时常跟着裴晏危备受摩挲,那份最初的乌亮光泽,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下,渐渐褪去了浮华,转而披上了一层温润而含蓄的黯淡。
串起这古朴珠子的,不过是一根看似平凡无奇的红绳,非金丝银缕所织,亦无珍稀蚕丝之贵,且红绳上一段隔一段的反差色泽也表明,此串年月已久。
此物朴实,裴晏危却一直贴身佩戴,对他的意义定然非比寻常。
沈拂烟心里掠过一丝清甜,她不禁开始回忆,当初在马戏班子那时,裴晏危的手上似乎还没有此物。
他若是谢家后裔,又与麒麟军相关,其他那些不谈,当初怎会流落到马戏班子里呢。
想着想着,她便握着那木珠串睡着了。
这一睡,沈拂烟又梦回当年,鲜艳的彩色布条在细细的绳索上飘扬,耳边是喧嚣嬉闹的闹市杂声,她已好多年不曾听见。
她梦到了流落马戏班子的那一年。
这一梦,倒是没有什么她与裴晏危的相依为命、你送糕来我更衣,而是又从幼时埋藏的记忆深处挖到了一些平日里完全不曾忆起的事。
以前在马戏班子里,她只记得班主十分喜爱裴晏危,这一梦,因是成人的视角,倒是梦到常有人过来给班主暗塞银钱,是以裴晏危虽然要上台表演,但平日的吃穿用度,倒是比他们这些无父无母被掳去的小儿们要好得多。
难怪他日日都有枣糕来哄自己,沈拂烟还以为他单得班主喜爱,如今细细想来,是有人委托照拂,所以裴晏危的处境才好上许多。
除去要表演,他在马戏班子里还真没受到多少实打实的委屈。
连带着沈拂烟那时也没有忍饥挨饿,否则怕是捱不到两年后沈家寻到她的时候。
再一晃眼,沈拂烟却梦见了自己全然不曾记得的一幕。
夜色深沉,马戏班子的高台之上黑寂一片,她半夜被冻醒,发现给自己捂脚的华生哥哥不在榻上,于是轻手轻脚起身,循着一丝声响绕到了台边。
透过油布的一点缝隙,只见高台之上雪片飞削,如同极冷的寒刀刮在脸上,刺入骨髓。
她打了个抖,便见高台上站起个小小的人影,再定睛一瞧,还有个身形高大的大人站在阴影之中,在这雪夜之中,真是瘆人得紧。
沈拂烟只知道这夜的雪极大,她抿着嘴跑回榻上躲着,后半夜就开始发烧。
难怪后来她不记得这件事了。
猛地睁开眼,对上眼前一片暗影,沈拂烟下一瞬攥紧手中珠串,却触到一片炙热的温度。
“醒了?”
裴晏危在她榻边坐着,正握着她的手,身上带着一阵夜露寒气,应该才进偏殿不久。
沈拂烟愣愣地看着他,伸手往颈上一摸,就摸到一手黏腻的夜汗。
她是被吓醒的,裴晏危眼眸暗了暗,看出她受了惊,却依旧没说话。
“都督……”
沈拂烟混沌地张口叫了一声,声音绵软无力,带着一丝颤。
随即她的寒毛便瞬间竖了起来。
敏锐的感知让她探到,屏风外有人。
姚绍周站在偏殿门口,眼见目光所及之处,每一寸空间都透露着细腻与雅致,便有些蹙眉愣神。
转而,他目睹了裴晏危毫不避讳地穿梭于帘幕之后,径直朝公主所在的内室而去,其行径之坦然,仿佛这一切皆是理所当然。
最后听见沈拂烟那一声绵软的叫,他素来肃穆的容颜上,眉宇间微不可察地低垂了几分,面庞覆上一层淡淡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