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坐在奈何桥畔的木屋内,一勺一勺地为亡灵盛着忘川水,她似是木然,动作也是机械,不知年轻的面容下隐藏了世事几回沧桑。她不老,但久久的守在奈何桥畔,被地仙戏称为“老婆婆”。她盛起的忘川水,也改名为“孟婆汤”。
孟婆手中的动作从未停息,她偶尔会抬头望一望九天之上那轮孤月,她很努力地睁大双眼,希望能够窥见一眼他的身影。这个时候的孟婆,是温柔的。
(一)
孟家小姐名唤孟灵妤,生的眉目如画,身姿如弱柳扶风。孟灵妤生性淡漠,对于男女之情没有任何向往以及渴望之思。她拒绝家人为她安排的游园会,拒绝公子们对她的邀约,反而空闲时自己带着丫头去湖心亭赏荷作画。
如今,她已二九年华,在同族里算是未嫁的老姑娘了,但孟灵妤似乎并不着急。但没多时,她支开丫头,悄悄躲在闺房里绣了个荷包,将自己最中意的丝帕小笺折好藏入荷包中。
原来,孟家小姐的木鱼脑袋终于开窍了。她清楚地记得那人优雅的背影,那深沉醇厚的嗓音:“小姐,汝为何如斯孤独?”那一刻,她正如心脏停止跳动一般呆立在原地,笔下的蜻蜓刚刚落下最后一笔,就像她一样,孤单的伫立在未开的白莲之上,“汝……怎知……吾……”
孟灵妤放下毛笔,颤抖着后退几步,她本以为自己隐藏的不被任何人发觉,谁知竟被他初见时一语道破。
“吾,等了汝五个春秋,自是每日都希望小姐可以开心点。可是,五年来,在下一次也没有见识过小姐您的笑容呵!”
那人转身,微风拂过他束发的玉带,温润的眉眼让警惕的孟灵妤稍稍放松了些。
“汝是何人?竟窥视本小姐……汝……”她羞得语无伦次,青葱般的指尖无措的指着男子。被一个陌生男子告知自己被其守候了五年之久,这种事情让哪个姑娘能淡然呢?
“吾之名为月珀,”他向她走近一步“人间有善男信女也叫吾‘月老’。”
孟灵妤登时恼了,她定了定神,原来这个人也不过是俗人,竟编出自己是神仙的谎话欺她骗她!她敛下眉眼,收拾着石桌上的画卷,不再搭理此人。
月珀见多了人间的悲欢离合,此时自知佳人生气了。他信手一招,扑鼻的花香传来,孟灵妤抬头去瞧,一枝带露的桂花浮在她面前,“此为月宫独有的月桂,如花美眷,佳人莫要动怒!”
月珀深深地望进孟灵妤的眼睛,玉石般的眸子一片坦然。不知怎的,灵妤竟对他动了心。他们约定月圆时分在湖心亭相见,而今日,正是月圆之日。灵妤假借身体不适早早就了寝,待丫头珠儿也睡下时,她灵巧地从**跳下,遁入了黑暗中,手中紧抓着那方秀气的荷包。
(二)
月珀倚在月华中懒懒地拨弄这一根殷虹的线,听到亭外急促的脚步声,他微微一笑,将指尖缠绕的丝线松开,这线竟有意识般浮起,如游蛇一般滑出亭子,另一端,则系在月珀苍白的指根。
堂堂月老也有给自己牵姻缘线的一天啊,月珀暗自笑了笑,拉了一下红线,这线逐渐化为透明。正奔跑的孟灵妤知道被什么事物扯了一下手腕,也不甚在意。
此时,她心中满是忐忑,荷包都进了丝薄汗。
“月公子。”她红着脸唤亭中之人。
月珀站起身,向灵妤微笑着伸出手,灵妤一愣,傻呆呆的将手中荷包双手捧给他,不料,两只小手被月珀包在掌心,再一拉,她如一片羽毛一般扑向月珀,“啊!”月珀温柔的握住她的双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妤儿,我方才怕你不赴约……”“怎么会?!”孟灵妤话刚出口便觉自己唐突,羞得一张脸正想捂住不见他淡笑的眉眼。
“妤儿是一个人吗?”他明知故问,他只是在等她一个肯定。
“嗯……月公子……带奴家走吧!”孟灵妤猛地抬眼,星眸中满是期盼,隐有一丝坚定,月华**在这样美的眸子中,也感逊色。
月珀执起她的柔夷,微微颔首,一条淡金色的华练自圆月引下,他牵着她一起步上月尘。一步一步,寸步不离,不弃不离,永结同心。
月宫又被称为广寒宫,自是终日清冷,宫内仅有几个小仙娥,还有一只小兔子,会捣药的小兔子。他适时地搂紧怀中佳人:“妤儿你不喜寒,还是靠近些好!”“登徒子!”孟灵妤骂道。
“行!小仙是何人我家妤儿说了算!”
面对这道行不可测的无赖,孟灵妤聪明的选择了无视,推开月珀,自行逗弄雪白的小兔子。
天庭的各路神仙并不知晓孟灵妤的存在,他们关心的是月珀这千年老光棍最终会娶何家仙子。
“还用问吗?月珀公子自是我的人!”此言一出,等于是给月珀打上了标签。
众仙噤声,这丫头有天帝爹爹做靠山,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怜的众仙女哟,连竞争的机会都没有咯!
这丫头正值人间少女二八年华俏生生,云鬓松松,丹口含朱,眉似罥烟,眸若秋水,一身粉蓝纱裙衬得冰肌更加通透。她正是天帝的小女,琳琅公主。
琳琅深知月宫的月珀公子不喜女色,她鼓动天帝爹爹去游说,可这月珀,不是没在月宫,就是没有时间。
终于,一年一度的蟠桃盛宴如期举办,照例每个仙子仙君都收到了桃叶刻成的请帖。
“妤儿,你去不去?”
月珀倚在门框上懒懒的问正在练字的孟灵妤,“不,你去罢,我不喜喧闹,你知道的。”
她披着月华制成的轻纱,小脸越发娇嫩。
“我怎么不知!只是,”他随手弃了请帖,上前拥她入怀“我想让众仙知晓你的存在,我亦知,在人间,名分对于女子十分重要。”
他多想牵着她的小手在月宫四处游玩,他多想在众仙羡慕的目光中抱得美人归!而孟灵妤亦不是普通女子,她一心只求安宁平稳,名分虽重,但如果区区名分让月珀为难的话,她不要也罢!
“那你注意身体,不要给陌生人开门……”月珀又开始碎碎念的交代她,“为夫去去就回!”用人间的话来说,这次的盛会,就是为他月珀准备的“鸿门宴”。
席间,星官们指着瑶池畔翩翩起舞的仙子品首论足,她们皆着白色轻纱,手捧花篮,聘聘袅袅。月珀本打算先天帝报个到就离开,可是天帝神神秘秘地拉住他,说是一会儿有特别的表演。可干坐在席间好一时辰了,并没有稀奇的事情发生,月珀意兴阑珊,开始在心中偷偷想念自家小娘子。
“看!快看!”咋咋呼呼的小地仙尖着小细嗓叫了出来。月珀被他唬了一下,疑惑的看向瑶池。
一个仙子身着绯色轻纱自空中落下,手中持七色彩练,纷纷扬扬的花瓣飞舞在她周围,她轻挥彩练,舞出一朵妖冶的曼陀罗,巧笑嫣然,她星子般的笑颜直望向座中的月珀。
“是小公主!琳琅仙子!”有眼尖的仙人认出了她。
琳琅娇笑一声,踩着花瓣飞至月珀身旁,”月公子,”
天帝在位子上冲女儿挤挤眼,“养女儿家根本没用嘛!你看你小琳琅,根本不把爹爹放在眼里!”
琳琅羞得脸通红,娇嗔道:“爹!”
月珀也不傻,他立刻明白了琳琅父女心的小九九,在不犹豫,匆匆告辞,任天帝的挽留和琳琅的哭闹。
“月珀今日确有急事,恕在下告辞!”
“月公子?!唔!爹!你快拦住他啊!”
月珀的身影化为一道光,飞速返回月宫,他暗叹,自己从未如此超过速,不知道天条上有没有超速罚款一说。哎,罚就罚吧,为了亲爱的小娘子,值!
他迫不及待的冲向书房,果不其然看到孟灵妤端坐在桌前品茶。
“娘子!为夫回来啦!”月珀一把捞起她,自己坐到月桂椅上,将灵妤安置在自己腿上,“怎会这样快?难道……你溜了回来?”孟灵妤倚在暖暖的怀里问道。
月珀捏了捏她的小鼻尖:”怎么会?为夫可是光明正大回家的!”他笑说“蟠桃宴太无聊,怎能和我家娘子相比?”孟灵妤早已习惯他的油嘴滑舌,只道是在撒娇,自己细细饮茶,不理他。
她怎知,月珀在仙界可是有“玉面公子”的称号,鲜有人见他如此和煦的笑容,可以说,连笑都不曾有。“娘子,陪为夫到宫外小逛可好?”话虽在询问,可月珀早已从灵妤手中取过茶杯,抱着她出了房门。
行至月宫外,恰有一群小仙娥经过,她们好奇地打量着孟灵妤,复又红着脸和同伴们逃开。相信不出一个时辰,天界所有仙人都会知晓他月珀已有良人。
果然,半柱香功夫,月宫门前聚集了各种环肥燕瘦,浩浩****,脂粉香气熏跑了方圆十里的蝴蝶,它们还是比较真实的鲜花仙草。
“各位女仙,仙子们唉!让一下道呗?”有不识时务的神仙传音道。
“哼!塞你一点路又怎么样!你可知我们现下何等心塞!”仙女们“恶声恶气”的呵斥来人,扭过脸一起对着月宫深情地呼唤:“月公子啊!快出来见我们姐妹一眼吧!月公子,千万别被那狐狸精没了心神,我们才是您的真爱吖!”她们又怎知,月珀正和孟灵妤**舟月下,互诉衷肠。
月宫里的小兔子抱着跟药杵疑惑:这些仙女是想踏平月宫么?
还是站在队首的琳琅仙子最先反应过来:“姐妹们,月公子现下或许不在月宫,咱们分头找找吧!”“是!”众女还是信任琳琅仙子的,她们四散而去。
琳琅见众女散尽,原地跺了跺脚,喝道:“土地佬,出来!”
烟气散尽,一个矮小的猥琐老头唯唯诺诺地应道:“老仙见过琳琅公主,不知今日公主寻老仙何事?”琳琅也不和他废话,直接问道:“你可知月珀公子现在何处?”
地仙有些为难:“这……”
“怎么?你想抗命?”琳琅一把揪住他的胡子,“说!”
“那……那个,月……月珀公子现下正和……和一个妙……妙姐儿在……月湖**舟……”他心念月公子对不住,带他感觉下巴一松,琳琅已消失在原地。
“娘子!让为夫亲一下!”
月珀抱着怀中软玉,忍不住俯身轻啄灵妤的脸颊,他现下心情超棒的,难得把娘子强拉出来玩,太有成就感了!
“珀,有人看着呢!你注意点!”孟灵妤推他一把,提醒道。
“谁?谁敢搅合我与娘子的雅兴?”月珀随意回眸,竟发现小舟上真多了个人,绯衣红颜,不是琳琅又是何人?
琳琅冷眼瞧着月珀怀中的女子,淡雅如画的清丽容貌,并不太出奇。这女人,竟霸占了月公子?琳琅竖起一根倒刺,准备攻击。“我道是哪位仙子,”她说,“原来只是个人类女子!”轻蔑之意毕现。
孟灵妤也打量她:“不过是个善偷窥的仙子罢了!”不卑不亢。
“你!”
“年龄尚小,事事冲动难免,今日姐姐我权当没见过你,快离开吧!”孟灵妤挥挥手,不再看她一眼。琳琅气得半句回不得,脸色铁青,从怀中掏出一节玉笛,轻轻吹响。
月珀和灵妤依旧闲适地四处观赏,殊不知,他们的小船上多了几个人。
“爹爹!“
原来是天帝来了啊……月珀和灵妤仍然闲适地四处观赏……
“喂!你们两个!”琳琅实在是佩服这两个人的视力之差。
“见过天帝。”月珀优雅地起身行礼。
天帝自是心疼女儿的,他端起架子,威严地说:“嗯,这位女子是……”
“奴家名唤孟灵妤。”她亦不卑不亢。“是月珀的……”
“良配!”
月珀替她做了回答,同时握住了她的小手,星子般的眼眸直直对上天帝。有胆识。天帝更加佩服月珀,这月公子,怕是找到了一个奇女子。
“你是人类。”天帝笃定地说,“你之命对于我们,如蝼蚁一般,你可知?”
月珀听此言,脸色有些难看。孟灵妤却不以为然,“我只求在短如蜉蝣般的生命中能使月珀幸福就好。”
天帝内心已然欣赏这个女子,他不忍心拆散他们,但较之于女儿的幸福,他不可心软。
“你可曾考虑月公子的感受?你若仙去,月公子将孑然一身。”天帝继续加砝码。
月珀握紧她的手,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灵妤比他更紧张,生命是她不及月珀的最大软肋。
“这样吧,我助你修成仙身,可与我们相同,”天帝使出绝招,“不过,月珀必须娶琳琅。你若愿意,可做他的红颜知己。”
“我不需要!”孟灵妤答道,丝毫没有犹豫。但,月珀松开了她的手,走上前,轻轻回道”我们愿意。”
当孟灵妤吃下太上老君的仙药时,心中百味杂陈,她心中满是疑惑,这永生,真的这么重要么?连月珀都要为了她的永生牺牲幸福?还是……她不敢想,她不想怀疑他们的爱。
当疼痛感接踵而来时,她坐在丹炉旁听见小仙娥窃窃私语:“听闻月公子在月宫内自毁仙身……”
不知几时,孟灵妤从混沌声醒来,她犹记得那痛彻心扉的四个字:“自毁仙身”“放心,他没死,”天帝适时出现。孟灵妤仍坐在地上抬眼看他,不说话。“他这几年一直魂不守舍,所以,月宫我已交付他人管理,他现在不过是个小官儿,”
孟灵妤依旧不说话,她还没有听到想听到的。
天帝叹了口气:“琳琅没有和他成亲。”
她终于呼出一口浊气。
幸好,她没有怀疑他们的感情。幸好......
天帝缓了口气,开口:“如果,你真的很想和他在一起,那就到忘川河旁修完仙体,就当作积福了。”
从此,孟灵妤便守在了忘川河边,久而久之,她便被仙人们戏称为“孟婆”她带着期待守在河边,她送走了数不清的亡灵,她早已不记得时间几何。
孟婆时常会望向天,久久地望那轮孤月,希望能够望到他的身影。而月珀,呆在月宫旁的小阁子里,每日为人间男女一刻不停的牵着红线,他同样也记得,天帝许给他的期待:为人间做足喜事,她与他便会团圆。但他,不知道她如今在何处。
千年间,孟婆和月老再也没见过面,因为,天帝给他们开了个玩笑。甜蜜的玩笑。人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孟婆和月老本是同心莲,不过一个结了姻缘,一个断了尘念,生生相克,永不相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