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苏宅坐落之处,向来被说是燕国的福地, 昔日有腰配六国相印的苏秦, 如今有在燕国高冠长佩的苏代,且这苏宅对门,便是燕王子之的潜邸, 自从这燕王子之即位, 燕国贵族陆陆续续在周遭建宅起楼, 熙熙攘攘, 不可谓不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今日,苏府大喜,张灯结彩,十里红妆,四方宾客来贺,直叫苏宅门口的迎客小厮都不曾直起腰来。

青榕抬头看了看前头那高门府宅,怯怯回头来扯了扯蒋泊宁的衣袖道,“泊宁姐姐, 我还是和卫淇回客舍去吧, 姐姐与楚叔去赴宴便是了。”

青榕说着要往后走,却被蒋泊宁一把扯住手腕, 手臂一紧,便被扣住不能脱开。青榕无奈,只皱着脸向后头卫淇求救,卫淇见状,也扒着手上来要将蒋泊宁拽开去。

可这两人的怎能敌得过蒋泊宁, 任青榕如何挣扎,蒋泊宁也决计不放开,只扭头对卫淇道:“没出息!今日这苏宅里头尽是燕国王公权贵,我可打听过了,今日燕易后都带着公子稷来了。公子稷入燕那日我们已然错失良机,你若是想要光耀鬼谷门楣,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卫淇听了,面上神色一动,手中劲儿也小了,却见青榕不放手,也不好脱开去,只搭在上头,道:“可我们这样无名无势的,便是去了也只是尴尬,还一大家子过去,实在不好看。”

蒋泊宁听这话,只想要敲碎卫淇的脑瓜子,无奈腾不出手来,只被他气得跳脚。

“哎呦!”卫淇忽地痛呼了一声,抱着脑袋跳开两步去,一回头,只见楚叔抱着手臂撇着嘴瞧他。

楚叔上下打量卫淇一眼,道:“前些日还说你像张仪,现下看来,徒有这口舌功夫,没点张仪的胆识眼界!”

蒋泊宁点点头,亦道:“这话说得好,我问你,你若是有名有势,来此处做什么?来的便是挣一挣这名势权利的,你师兄们都是以布衣之身挣来的相印,你学识不比他们差半分,为何不可?”

卫淇被说得满面羞红,喉头滚动,只狠狠嗯了一声,站在楚叔身边,一副乖巧模样,再不敢动弹半分。

搞定了卫淇,这青榕却没撸顺毛,蒋泊宁扭脸来狠狠往她面颊上一掐,道:“走什么?你今日要是走了,我们若是进了燕王宫出不来,可就只剩下你在外头了,你没银钱没依靠,要回去做官奴无?”

“可这……我怕……”

蒋泊宁拍拍青榕的小脸,替她理了理衣襟鬓发,道:“你机灵可爱的,怕什么?若不是见你聪明,我也不会救你来这里。听我的,你只跟着我,一切有我们担着,你莫要怕,我在便不会叫你给我……”

话如同自己长了脚,自然而然地走出来,叫蒋泊宁觉得耳熟,细细回想,似乎也有人这样对她说过让她安心的话,此刻努力去想,却难以回想起是何时何地,恍若前世一般。

“泊宁姐姐?”青榕见她失神,眨着眼睛扯扯蒋泊宁的衣袖,将她的魂魄带回来。

蒋泊宁摇摇头,将脑中思绪抛开,捏着青榕的手,笑道,“你不要怕就是了,天塌下来我顶着。还有的就是……”蒋泊宁嘿嘿笑了两声,道:“如今我们手头日渐拮据,都没给你买过两顿饱饭了,今日得带你们过来好好饱餐一顿,若是今日还不能成功,饿肚子的日子还有的是咧!”

青榕挠挠头,“不是才说好准备盘家铺子……”

未等青榕说完,蒋泊宁只手臂架紧,便夹着青榕往苏宅门口大步走去,口中还笑喊着“开饭咯!开饭咯!”

四人还当真凭着一张请柬入了苏宅,也只兴那苏代如今位高权重,也财大气粗起来,门口迎客小厮也笑脸相迎,只将四人引到院中,连问也不曾问多一句。

楚叔往宾客中央瞧了一圈,偏头对蒋泊宁道:“我打听到,今日的主婚人,原该是退了位的老燕王哙,可老燕王病重不理事,将这事交托给了他嫡母燕易后,又叫了儿子公子平协理。等会儿临近黄昏,行礼时定能见到这一祖一孙,还有那公子稷。”

说罢,楚叔低声又与蒋泊宁耳语:“这燕王子之能有这样好心?开口请老燕王主持大婚不成,连主婚人都由老燕王来定,似乎真有尊礼禅让的模样。”

蒋泊宁扯扯嘴角,只想起秦惠文王生前那病重的模样,如今这燕王哙不是也病重了吗?

蒋泊宁抬手扯了扯卫淇的衣袖,将他拽到身侧,道:“等会儿若我与公子稷和燕易后搭上话,你务必要盯紧苏代,倘若他阻拦我见公子稷,你便凑过去,与他攀谈说你是鬼谷门生,仰望他兄长苏秦,好好用你这舌头拦住他,懂了无?”

卫淇点点头,还当真笑着吐出舌头来晃悠,惹得旁边青榕掩唇偷笑,只不住笑着打他。这两人小打小闹,蒋泊宁低头一笑,拉着楚叔侧身往旁边挪了两步,又低头聊了两句苏代与秦国的往事。

正说着,却听外头轺车轮毂转声响起,楚叔耳朵尖,先对蒋泊宁道:“该是苏代迎亲归来了,等会儿主婚人便会进正殿,你速去廊下候着等公子稷与燕易后。苏代忙着行礼,腾不出手来阻拦你。”

蒋泊宁颔首,上前拉了青榕,疾行往正殿那头绕过去了。

此时苏代所乘坐的轺车在苏宅前头堪堪听闻,立在上头的苏代一身玄黑礼服朱红礼袍,墨发高束,翩翩从轺车上头下来,门内一小厮跑出来,贴在苏代耳边轻声耳语两句。

苏代听了,只轻轻一笑,伸手正了正衣襟,轻飘飘吩咐一句:“知道了。”说罢,便大步往后走去,迎上那辆尾随而来的马车,俯首拱手行礼道:“臣苏代,恭迎易后,恭迎公子平,恭迎公子稷。”

马车车帘掀起,先下来一个绿衣婢女,在马车下布了马凳,马车上头,只见车笼内一双红酥手缓缓扶助木制车门框,锦绣燕雀纹的蓝裙摇曳,绿衣婢女伸手去扶,将人扶了下车。马车内又徐徐出来一个身着蓝衣青袍的俊秀青年,下了马车,与燕易后并肩而立。末了,才有一个身着黑衣的小童扶着婢女的手臂下了马车,双目圆圆,竟带了怯怯神色,下了马车便贴在燕易后身侧,似是想要拉住燕易后手,却迟迟不敢伸手,只捏住燕易后的衣袖。

燕易后抬起一只手来,扶了扶乌云鬓间的发簪,笑道:“先生好福气,今日本后来给先生主婚,也是沾光了。”

苏代脊背弯得更低,声音含笑,道:“是代得易后与公子主婚,蓬荜生辉了。”说罢,伸手往内一引,道:“请易后与公子入内稍坐。”

燕易后微笑颔首,莲步轻移,往内里走去,公子平朝苏代略略拱手行礼,也跟了上去,走在燕易后身侧。

公子平一面走,一面笑着与燕易后低语,道:“这嫁到对门去,也辛苦这子之家的伯姬,要在家门口呆这许久!”

燕易后扑哧一笑,“这算什么辛苦的,让本后来做主婚人,只怕日后像本后一样,三十不到便死了丈夫,白头发没一根,还得当别人的嫡祖母,那才叫辛苦咧!”说着,燕易后正想抬起袖子掩唇,却觉得袖子微紧,低头瞧见公子稷小手捏着自己的衣袖,撇了撇嘴,伸手去将那小手牵在手中,道:“小心走路,莫要跌跤,不好看。”

公子稷抬起头,看着燕易后,用力点点头,小手放在燕易后的手中,手指都不敢动一下。

公子平听着燕易后的话,低头去瞧了公子稷一眼,道:“嫡祖母,我小时候,可如这公子稷一般乖巧?”

燕易后眼角微扬,一笑恍若花开,道:“你呀,跟别的孩子都不一样,你最特别。”

这面燕易后牵着公子稷,与公子平缓步走入苏宅正殿,那边蒋泊宁正从人群中艰难挤出来,终于到了廊下,拍了拍挤出褶皱的衣袍,贴着廊柱堪堪站稳,伸着脖子往外头看去。只见侍从婢女开路,一个弱冠年华的青年先入了眼中,后头紧跟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美妇人,牵着的那个黑袍小童,便正是蒋泊宁心心念念的公子稷。

青榕贴着蒋泊宁,察觉她手上抖动,问道:“泊宁姐姐,那便是你说的秦国公子稷吗?”

蒋泊宁双眼离不开那小小公子稷,只嗯了两声,点头答应。

青榕松开蒋泊宁的手掌,抬手拢了拢袖子,咬牙笑道,“姐姐你就看我的吧!”蒋泊宁还未听清,便见青榕从身边飞过,一个起跳,将她身侧的几个华服高冠的卿士大夫一把撞倒在地,蒋泊宁大惊,正想去扶,却见青榕从地上滚了两滚,大喊道:“泊宁姐姐!后头有人不长眼撞我!”两声哎呦未落,又听她撕心裂肺般大喊了一声,“泊宁姐姐!”

蒋泊宁一愣,扭头看方才青榕站的位置,只见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人推搡。一回神,见那弱冠青年与那美妇人都目瞪口呆,只看着她一人,一旁的公子稷更是,抬手揉了揉眼睛,双目圆瞪,小嘴大张,似是喃喃出一句:“宁少姑?”

蒋泊宁这下懂了青榕在作甚,虽心中感激,却也更是心疼她撞倒了一窝人,连忙三两步跑过去将青榕扶起来,正要跟那几位先生拱手致歉,一转身,却只觉得腰间多了一双小手,一低头,便见公子稷双手扒在自己腰间,清瘦的小脸蛋已经见不到多少婴儿肥。正是他乡遇故知,只见那小脸上头两行清泪顿时滚着落下。

公子稷嘴唇一扁,呜哇地一声哭出来:“宁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