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仓山地势高,立在这最中心的高山之上,纵使远在数里之外,亦可见西南面那云雾缭绕之中,黑烟如同箭矢一般高高冲天,点点火光隐隐可见,山风急啸,仿佛还能将那兵士厮杀之声带到米仓山上来。
蒋泊宁立在米仓山顶上,俯瞰着战火纷扰的葭萌城,只觉得打脊背而上,连同着天灵盖都麻了。
唐姑果似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挺直了脊背,站在蒋泊宁身侧,一手端在身前,朗声问身边的弟子,“蜀国与苴国开战,师出之名为何?可探知到苴侯眼下境况如何?”
那弟子垂手道:“蜀国师出无名,突袭苴国。如今苴侯已从葭荫城后乘船沿着潜水而下,往东南的巴国去了。”
蒋泊宁听着,回过神来问:“苴侯可带着女眷出逃了?”
那弟子一愣,摇摇头道:“在潜水河滩探知的弟子未曾见到,说苴侯只带了一队兵士随从,不过五人,连苴国长史,苴侯的异母弟杜阴,也不曾跟随在旁。”
蒋泊宁只觉得怒火攻心,浑身的血液都要烧了起来,好哇这个苴侯,抛妻弃子,自己逃命去了!这叫那一家老小如何办?!
蒋泊宁正想再问,却见唐弋沿着山腰小路跑上山来,连气都还未喘匀,便一下跪倒在唐姑果身前,磕着头高声恳求道:“老师请准唐弋带弟子们援助苴国!”
唐弋这一跪,蒋泊宁便明了了他这样哀求的用意,苴侯那个女儿还在苴侯宫里面,被她那个贪生怕死的爹抛在了脑后。
唐姑果似是不知道内情,只厉声斥责,“苴侯抛妻弃子,这样的人怎配为君!你还有脸去助他?”
唐弋浑身一阵,隐忍着颤抖,终究抬起头来看唐姑果,清俊的脸因为急切红了个通透,拱起手来,道:“弋倾慕苴侯女杜若,此刻杜若被困葭萌,命悬一线,求老师相助弋这一次!”
唐姑果一张脸登时板了起来,黑如铁沉如水,抬起手来就要教训唐弋,蒋泊宁见状,忙伸手拦住唐姑果那要抬起来的手臂,低声劝道:“大父,那秦国的两个公主昨日才嫁到苴国,今日苴国都城便破了,苴侯也跑了,秦国公主大老远从秦国来,也是可怜,值得一助啊大父!”
蒋泊宁几句话提了数遍秦国,饶是唐姑果是个聋子也听出了她话中深意,面上怒容顿时消散,抿着唇思索起来。他日入秦,如今插手救了秦国女,也算是给秦国买了个面子,放弃作壁上观的身份,救儿扶老的,又不至于太过降低身价,何乐而不为呢?
见唐姑果沉思,蒋泊宁又适时开口,拱手道:“大父,蜀苴之战不好有过多墨家弟子参与其中,请准泊宁跟弋师兄两人一同前往!弋师兄与苴侯女有情,苴侯夫人秦伯嬴对泊宁有恩,我二人前往,皆为私情,无可非议!”
蒋泊宁已经将台阶造到这个份上,唐姑果亦不能再端着架子,只背过身去,压低了声音对蒋泊宁耳语道:“仔细盯着唐弋,莫要让他做傻事来。还有,你这身躯是我孙女泊宁的,伤了一根头发,我不饶你!”
唐姑果老头儿声音严厉,却叫蒋泊宁蓦地觉得心中暖暖,压了压心绪道:“我真实身世,只有巨子与我二人知晓,还望巨子莫要与他人道,也算是保护泊宁了。”
唐姑果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去吧。”
蒋泊宁拱手,向唐姑果深深一躬,拉着地上跪着的唐弋,朝山下跑去。唐弋救人心切,一旦得了唐姑果的准许,恨不得立刻往葭萌跑去。蒋泊宁可没他那样的理智全无,只扯着他的衣摆喊道:“弋师兄!如此光靠两条腿跑去苴国怎么行,墨家的马厩在哪儿?不可以策马去吗?”
唐弋此时才醒过来,一拍脑门,拉着蒋泊宁沿着山间石桥往另一座石窟跑去。这石窟倒是远比唐姑果那间石窟宽敞,看装潢倒像是弟子一同起居的地方,如同宿舍一般,唐弋扯着蒋泊宁一路沿着洞中的石阶上行,绕进了建在洞内的其中一间厢房。
房内简简单单一案一榻一柜,除此之外,便只有洞壁上挂着的那个大黑箱子,像是个理工男标配款的瑞士军刀背包,也不知是有什么作用。
蒋泊宁一头雾水,“这是哪儿?”
唐弋道,“你的房间!”说着,放开了蒋泊宁的手,径自打开了旁边的柜子,翻出一套与别的墨家弟子别无二致的黑白双色窄袖衣袍,丢在榻上,道:“换上,然后穿上千机翼,就是那个!”
蒋泊宁顺着唐弋的手望去,只见他正是指着那“瑞士军刀背包”,蒋泊宁还未来得及问一句,唐弋只迈腿往外走,扔下一句:“快些换,我在洞口等你!”
蒋泊宁也没心思折腾时间,三两下换好衣服,扯了条黑布把头发束起来,将那千机翼从墙上抱下来,撒开腿就往洞外跑。
唐弋恰好跑过山间木桥,接上蒋泊宁,抬手帮她将千机翼穿好,带着她又走上另一道木桥,往高处爬去,一直到山顶才停下。蒋泊宁愣愣站着,不解唐弋的用意。只见唐弋一转身,从自己背后的千机翼上取下一块铜包木的腹甲来,啪嗒一下扣到蒋泊宁身前,与她背上的千机翼相连。唐弋转身,拉着那块腹甲的铁链绳索,又是两声响,便将蒋泊宁身前的腹甲与自己背上的千机翼合二为一。
只听一声脆响,不知道唐弋做了什么,两双木制鸟翼从千机翼的黑盒子中哗啦啦展开。
蒋泊宁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滑翔伞吗?!
唐弋迎着山风喊道:“将手臂固定好。”
蒋泊宁犹在震惊之中懵着,哦哦两声,这才仔细看那双木制鸟翼,发现了上头那两对铜箍,正好可以让她的手臂从中穿过,固定在其上,仿佛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只道怪不得还要腾时间叫她换衣服,这千机翼似乎是只能装在这墨家弟子的衣服上,若不是穿着墨家的窄袖衣衫,这千机翼是如何也固定不牢靠的。
未等蒋泊宁惊叹完,只觉得脚下一轻,唐弋已经将她整个托起驼在背上,周围风力顿时扯紧,唐弋纵身一跃,头朝东南,如鸿鹄一般,展翅朝葭萌而去。
蒋泊宁的尖叫只卡在喉咙里头连声儿都发不出来。
难怪这秦王愿意将自己的太子送进这巴蜀深山,也要来请墨家巨子入秦,这墨家的机关灵巧果真是名不虚传,有史可载的便有墨家始祖墨翟与公输班的九攻九距,却不曾想数十年之后,唐姑果时期的机关术已经有这样惊人的进步。只可惜墨家的思想随着七国吞并而消亡,如若不然,这机关术流传到后世,不知道会让科技前进多少年!
唐弋操纵着千机翼,逆风而行,翱翔在米仓群山之上,云雾翻腾,蒋泊宁伏在唐弋的背上,只看见那冒着滚滚浓烟的葭萌城愈来愈近。唐弋又拉下了一处机关,一侧木制鸟翼向上倾斜,另一侧往下收拢,航向偏转,千机翼带着二人往葭萌东北面的缓坡而去。
缓坡上树木的一片翠绿直直如同一面墙壁一样,向蒋泊宁的面上打过来。唐弋拉进千机翼上的一双把手,木制鸟翼重新打开,扩展至尽。蒋泊宁哇呀着尖叫,被千机翼带着挂在了树杈之上,片片铜片锁边的鸟翼架在树冠上,唐弋拉开一处绳索机关,咔哒一声,千机翼的背带与手臂铜箍应声而开,将唐弋与蒋泊宁放开,由着他两人从树冠直直掉到地上。
蒋泊宁揉揉摔疼了的小腿,抬头看那挂在树上的千机翼,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千机翼毕竟是两千多年前战国中期的产物,即便再怎么高科技,也终究做不到像现代滑翔伞一样实用安全,勉勉强强能在蜀中这样的深山老林里头使用,到了江河平原之中便是一无是处了。
唐弋拍拍衣袍上的尘土,将右侧腰间的短刀卸了下来,绑到蒋泊宁的腰上,道:“走吧!”
蒋泊宁摸了摸那精铁短刀缠了黑布的刀柄,点点头,跟上唐弋的脚步,往山下的葭萌城抛去。
潜水河滩上,随处可见中箭到底的兵士,身穿藤条编造的盔甲,文身散发,一看便是南边少数民族的装束。战死的兵士或穿土黄战服,或是灰绿衣衫,有的仍保持着厮杀向前冲的姿势,伏在河边的大石上,青铜刀剑还握在僵硬的手指之中。
如今太阳还没有落入西山,蒋泊宁仍记得清晨时离开葭萌时,不过朝夕之间,流血漂橹,黄土枯骨。唐弋疾行在前头,蒋泊宁只拖着自己的一双腿跟着,双眼木木地瞪大,看着这葭萌城外的一切,满脸尽是惊恐。
唐弋绕到葭萌城东北角的城墙根下,抬手翻开衣袖,一拍手腕,一只铁钩带着铁链从袖口哗啦啦飞出,啪地扣在城墙顶端的垛口上。唐弋朝蒋泊宁伸出手来,蒋泊宁会意,跑上去趴在他的背上,像只小猴一样扒得牢靠,唐弋手腕一翻,双手扯着铁链,脚下发力,三两步助跑从地上一跃而起,牛皮靴蹬着夯土城墙,接着西方暮色掩护,轻巧翻进了沸锅一样的葭萌城内。
葭萌城外横尸遍野,城内民众□□,城门紧闭,蜀国兵士手举长刀四下蹿腾,张着血盆大口烧杀抢掠,即便是在这偏僻城墙角落,也能闻到尸首焦腐的恶臭。
唐弋丢了绳索,拉起蒋泊宁的手,也不管路上遇到的是兵是民,只挡我者死一般,直直朝着中心的那座苴侯宫杀过去。苴侯宫宫门大开,也无一个蜀国士兵把守,这蜀军只觉得攻下了葭萌城,大门一关,将其中当作斗兽场游乐园一般。唐弋左手拉着蒋泊宁,右手提着一把染血长剑,顶着一张溅了半边血的脸,打苴侯宫大杀进去,一路往前,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眼瞧着这唐弋杀红了眼,提着刀就要闯进政事堂,蒋泊宁忙咬着牙将他拉住,抬手在唐弋手臂腹前各锤两记,狠道:“你是来复仇屠城的?!还是来救人的?!”
被蒋泊宁这样一吼,唐弋这才如被冷水泼了一头,如梦初醒一般,愣了半晌,听见政事堂内有军甲碰擦之声传来,似乎有人听到他二人的声响,正要走出来探查。唐弋忙拉着蒋泊宁绕过政事堂,往苴侯宫的后院而去。
刚刚迈入过第三进宫门的门槛,蒋泊宁抬眼便看见一队身穿藤甲的蜀国兵士从内里的正殿殿门乌泱泱出来,前头五六个兵士开路,后头十数个兵士殿后,抬着各色铜壶铜尊木匣,两队兵士之间,三个女子手脚上镣具齐套,被押送在队列之间。唐弋也看见了,手腕一紧,提着刀就要冲上去。蒋泊宁眼疾手快,一跳便扯住了唐弋的右手臂,扳着他的手腕将他连人带刀地拽出了宫门,往边上的偏院门里头躲进去。
没等唐弋红着眼挣扎出去,蒋泊宁只抬手就把唐弋给她的那把黑铁短刀亮出来,一刀抵上了唐弋的脖颈处,沉声斥道:“前狼后虎,你一个能救几个?!”
唐弋怎么听得进去,不管那刀锋便要挣扎起来。
唐弋力大,蒋泊宁此时将他拉进偏院,早已经力竭,只能喘着粗气劝道:“入夜,入夜我们再救人!杜若是蜀王的族亲,再不堪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我们只待入夜!”
正说着,便听见那政事堂里头传来一声高呼,“王上!秦国的两个女人已经绑来了,还有这苴贼的女儿!”
当即便有回应,“这秦国女也不过如此!驷老贼啊!驷老贼!行啦,将这三个女娃押到庖厨关着,明日一道回成都!”
唐弋听着也冷静下来,他也不是傻子,蜀王所在之处,自然是兵力最集中之处,此时硬拼,即便能杀进去将杜若抢过来,也无法带着杜若出城。
唐弋咬咬牙道,“今夜天黑透,便动手!”
蒋泊宁见他终于不再发疯,附和着点点头,手脚松力,整个人软着坐在了地上,借着偏院半掩的门往外看去,眼中只有那一抹黄色衣裙从外头晃晃悠悠地飘过。空气中,冷箭竹的幽香不再,尽是灰烬与烟火,还有宫墙外蜀兵的欢呼喧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