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十五分。
刘盈跟在溜溜达达的刘邦的身后,在皇陵之中散步消食。
此时虽是寒冬,但皇陵之中却绿意盎然,不仅内部道路两侧种着四季常青之树,在远离道路的地方还见缝插针着一小片一小片的农田。
刘太公是农家之人,主张君民并耕,简朴节约,生前特意有过交代,说是他的坟茔周围的土地不可闲置,应当分给农民用于耕种。
因此,现如今皇陵四周的农田上,就种着耐寒的冬小麦和用作饲料的黑麦……
刘邦左看右看,点头称赞:“这里的庄稼长势不错,可见用心了。”
刘盈笑笑:“那是自然,这可是守陵之人的衣食来源啊!”
在他们身后,同样溜溜达达跟过来的刘乐和张不疑。
听到刘盈的话,刘乐向前快走两步,从刘盈身侧探出脑袋问道:“守陵人?是那些军士和礼官吗?”
刘盈摇头:“不是。”
“广义上的守陵人,指的是这整个万年陵县的二十多万户人家,但真正的守陵人,是陵寝西边那十户人家。”
“他们是奉常府特意挑选出来的身世清白,老实本分能干的人家,特许他们可以住进皇陵,国家给他们免除一切赋税,他们负责日常打扫维护皇陵,定时献上瓜果点心的祭品……”
刘乐看了看那两排隐约可见的民房,皱皱眉头:“祭品也要他们承担吗?这个季节水果很贵的……”
这次不等刘盈回答,张不疑笑着解释道:“公主可看到那些农田?虽然看起来零零碎碎,但至少也有好几千亩,十户人家耕种这许多土地,重要的是还不交税,而且逢年过节,皇家还有赏赐……”
“所以,不必为他们担忧。”
他没有说的一点,在于祭祀之后的贡品,一般都会被守陵人拿回去享用。
因此那些水果虽然会有些不甚新鲜,但其实一点都不浪费。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乐乐……刘乐食指对在一起,脸上做出孝子贤孙的神情:“那就好,我就是担忧守陵人过的不好,会怠慢了大父大母……”
刘邦伸手拢了拢刘乐的耳边碎发,一脸慈祥:“到底是长大了,比从前懂事多了,不枉费你大父大母生前偏爱与你……”
刘盈附和:“就是,我记得有一次家宴的时候,大母将最后一只鸡腿夹给了姐姐,把如意气得大哭……”
刘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一次的事情她也记得很清楚,什么叫做‘将最后一只鸡腿夹给了她’,说得好像是她格外受宠一样,明明是臭弟弟吃不下了,大母才将鸡腿给的她!
嗯,不给刘如意很正常。
毕竟李氏算是和吕雉共患难过,她们之间的关系要比和戚姬稍稍亲近一些,爱屋及乌之下,刘乐虽然是个女孩,但优先级也在刘如意这个男孩之上。
刘邦摇头笑笑:“你和不疑去那边玩吧,我有话要和你弟弟说。”
刘乐眨了眨豆豆眼,一脸憨笑问道:“爹爹要和弟弟谈国事、家事,还是要说几句体己话?”
刘邦反问:“有区别吗?”
刘乐保持憨笑,但眼中闪过几分狡黠:“若是爹爹和弟弟说体己话,那我和张不疑就有多远走多远,但要是说家事,那就让张不疑去领着张澹、刘启玩去,但要是说国事,那就是我走开,让张不疑留下旁听,多少也能增长几分见闻,今后好帮着弟弟做事……”
到底是老刘闺女,帝国的大长公主,神猪二象性也是没谁了……刘盈一言不发。
刘邦看着刘乐良久,指了指正在草地上嬉闹的十多个孙子孙女:“现在,你可以走了。”
“芜湖!玩去咯……”刘乐一蹦三尺高,以一种让刘邦满脸黑线的姿态跑了起来。
“等等,回来!”刘邦叫住刘乐,旋即一脸审视的看向张不疑:“她刚才说的话是你教的?”
一瞬间,张不疑有种在漆黑的山林里见到猛虎的感觉,内心一阵发颤。
毕竟在刘邦看来,自家那个一脸蠢相的女儿大概率是说不出那样一番话,因此眼前这头猪拱了自家白菜不说,居然还想要利用自家宝贝女儿!
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张不疑奋力摇头。
他深恨现在是冬天,否则定要唱一出窦娥冤,六月飞雪给对面那个虎视眈眈的老头看看!
糟糕,弟弟九敏……刘乐眨巴着豆豆眼向刘盈发出信号。
收到……刘盈笑着说道:“我阿姊那个人吧,是愚而不是蠢。那些话没有必要让别人教,况且爹你看,这厮一脸蠢相,哪里能教出我阿姊那样的天才?”
“所以,都是爹你遗传的好!”
刘邦哈哈一笑,但下一秒钟一巴掌拍在刘盈肩上:“干啥啥不行,编排你姐姐来倒是老母猪穿胸衣,一套又一套……”
满嘴顺口溜,你是想考研……刘盈咧了咧嘴,同时向张不疑甩了个你又欠我一次的眼神。
无妄之灾啊……张不疑心中长叹。
说我愚,臭弟弟你给我等着……刘乐双手叉腰。
刘邦轻笑摇头,向刘乐摆摆手:“玩去吧……嗯,顺便把老大、老四还有老五叫过来!”
刘乐点头,飞奔离去。
过了一小会,刘肥等人满脸惴惴不安的走了过来。
毕竟新年大朝会的时候,不仅他们这些外放的藩王要来长安城朝觐天子,各诸侯国的国相也要一同前来。
所以,他们就如同是学校开完家长会,被家长叫到房间的学生一样……
不过刘邦却只是向他们笑了笑,旋即背着手继续散步。
这老头搞毛啊……刘盈觉得有些如芒在背。
在他身后,那哥仨正在用看告密者的眼神盯着他,让他险些顺拐……
又过了一会,刘邦才慢悠悠问道:“我听人说,你让刘郢客去寻访葛婴后裔了?”
刘盈回答:“对呀。”
刘邦又问道:“我还听说,你准备对葛婴后裔封侯?”
刘盈点了点头:“是的呀。”
毕竟葛婴在如今的汉国名声不显,但他们家自从被封为诸县侯之后,感念汉室之恩赐,祖先之荣耀,于是将地名和家族名结合了一下,从葛氏,更名为诸葛氏!
三百多年后,诸葛家的后裔为了报答大汉之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使得刘备的昭烈陵,约定俗成为了丞相祠堂……
因此,刘盈这也算是提前结个善缘……
不过刘盈在回答完刘邦的问话之后,旋即愣了一下,问道:“爹你咋知道的?这是我昨天下午才说的话,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
“这也太快了叭?”
他说完,不等刘邦做出回应,立刻恍然大悟。
电话!
虽然这种新奇的玩意好几百万一台,但对于那些能够跟刘邦直接沟通的老家伙来说,他们真的是穷的只剩钱了……
刘盈听说,很多老家伙的府上,甚至连门房都配备有电话,方便随时向访客转达‘我家侯爷说了他不在家’这样的话……
所以,刘盈准备回去好好查一查,究竟是哪个多嘴的混账东西在背后嚼舌根!
毕竟那帮家伙以为打电话是法不传六耳,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凡走过必有痕迹,举头三尺有神明!
刘盈,就是这个神明!
嗯,其实就是这一时期的电话主要靠人工转接,有记录可查……
面对着刘盈的询问,刘邦有些窘迫的摆了摆手:“这不重要……嗨,老四……嗯,你四叔如今越发婆婆嘴了,他家老二被你委任采访使,可不得到处炫耀一番?”
“一来二去,自然人尽皆知。”
刘交?惹不起、惹不起……刘盈默默摇头。
毕竟那是他的亲四叔,而且刘交还兼任宗正,即便是刘盈是皇帝,也一样要让刘交三分……
刘邦继续说道:“封侯是不是有些过了?侯爵乃国之名器,葛婴……”
他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就是葛婴的功绩并不足以封侯。
刘盈却摇头说道:“灭秦首义,忠贞不贰,我觉得封个侯爵也没什么,尤其是忠诚,更是值得表彰。大汉立国已经有了二十多年,总归要对张楚、西楚这些势力做出盖棺论定。”
“册封葛氏后人为侯,就是为了表示大汉对于张楚的肯定和批判。”
“况且,爹你之前不还是让人给楚隐王(陈胜)修陵,找了几户人家做他的守陵人吗?”
刘邦沉默片刻,看向刘盈笑笑,旋即怒视站在另一边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刘肥和刘如意,以及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刘恒。
“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
“平日里多跟老三学学!”
“老三从前也跳的很,但现在逐渐变得成熟稳重,你们仨一个个的别总是吃吃喝喝、贪慕女色、窝在房间里死读书……”
嗯,刘邦说的吃吃喝喝指的是刘肥,贪慕女色指的是刘如意,至于死读书,自然是指的刘恒。
不过刘盈知道,刘恒那可不仅是读书,而是红袖添香夜读书……
准确的说,不是红袖,而是蓝颜。
爱慕男色是老刘家的特色,自然不可短缺……
在刘邦声如洪钟,刘肥三人如同鹌鹑般缩着脑袋的时候,张不疑默默退后两步,远离风暴中心。
毕竟老父亲训儿子,那是出于爱,但老丈人训女婿,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恨了……
所以,他自然要免于波及池鱼。
刘盈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想法。
老刘这个人AOE的水平太厉害了,很容易随手也把他卷进风暴中心。
只不过他是背对着刘邦站立,等到刘肥三人悄咪咪抬起头打量刘邦神色的时候,正好不经意看到他的身影。
于是,刘盈双手叉腰做骄傲状。
“哎呀?”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现如今封了王,乃公说不得了是吧?”
“呵呵,那谁,对,张不疑,你去把乃公龙头拐捡起来,乃公今天非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三个不成器的玩意儿!”
……
皇陵南广场。
相比于皇陵深处的疾风骤雨,这里就显得风和日丽,处处欢声笑语。
不过欢乐只在小孩子之间,而大人那边则是暗流涌动,阴云密布,唇枪舌剑。
风暴的焦点,则在吕雉和戚姬。
只是矛盾的根源,已经从刘盈和刘如意身上,延伸至了下一代。
刘如意这次入长安,带上了他三岁的嫡长子刘旭。
如今那个继承了戚姬一脉美貌的小男儿,正摇头晃脑的背诵着乘法口诀。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三三得九……”
吕雉虽然一脸不屑,但却有些败下阵来的颓然。
毕竟那个正在背诵乘法口诀的小男孩是戚姬的嫡长孙,而她的嫡长孙此刻正趴在地上一脸傻笑的玩着沙子……
于是,她让人将正在陪着张澹过家家的刘启和刘德抓来,不甘示弱的看向戚姬:“你们两个一人一句,将你父皇写的诗集背出来听听!”
她就不信了,她两个庶孙,再有个才华横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儿子,还压不住戚姬那个如瓷娃娃的小破孩子?
这次,轮到戚姬败下阵来……
不过当她再准备让刘旭打一套拳的时候,她那个服侍了她几十年的老宫女冬梅从远处走来,脸上带着几分惶急,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
“夫人,太上皇正在殴打赵王……快去看看吧!”
毕竟冬梅这辈子没有嫁人,基本上将自小看着长大的刘如意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戚姬大吃一惊:“什么?太上皇殴打如意?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说变就变了……快,领我去!”
吕雉上前半步:“你去干什么?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况且赵王素来受太上皇宠爱,若无原由,怎会进行殴打?你去,只怕火上浇油!”
“可?可是……”戚姬有些花容失色,但心中也相信吕雉的判断。
吕雉看向春梅问道:“你可知太上皇为何殴打赵王?”
春梅看了看戚姬,咬了咬嘴唇说道:“奴婢离得远,听得不太清楚,只听见太上皇说什么沉迷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