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第一个看见金甜甜回来的是黄秋莲。

黄秋莲焦急地在院子里到处撵鸡,鸡因为没有喂食,飞上了灶台,她边撵边诅咒:“把你们全杀了,看你们还上不上灶台!”她将鸡撵出院子,就看见大路上走来一个女孩,拖着行李箱,好生熟悉。这女子一身城里人打扮,走近看才发现是金甜甜。

黄秋莲打量着金甜甜说:“哟,甜甜回来了!”

“秋莲阿姨好。”

黄秋莲嗅着金甜甜身上飘出的好闻的香水味,像是荷花的清香,她深吸了一口说:“你满身荷花的香味,越来越漂亮啦,生小伢没有?”

金甜甜说:“没,没。”

“正好,我问问你,你跟大江近来有联系吗?”

“没有啊。”

“哦,真的没有?”

“真的没。”

“噢,好,好,你回来休息呀?你妈一定会给你做排骨藕汤,你家新楼房起了,也没见你和乔总回来住呀,乔总呢,没跟你一起回家?”

金甜甜“嗯”了一声,人已走了。

哦,村里真是大变样,大江家的楼房也起好了,家家都有了新楼房,道路两边的葡萄园,不是避雨棚就是设施大棚,葡萄越来越多,从荆州长江大桥下桥,一路全是葡萄,一直到家,几十里的葡萄长廊,连绵无边,气派非凡,整个荆江县成了巨无霸的葡萄生产基地,家乡的变化真大,乡村越来越好。那天露湖也越来越漂亮,水的气味甚至发甜,又带着荷香,金甜甜深深嗅吸着久违的湖水气味,这真是传说中的天水圣水,天露湾生活的感觉又回来了,多么亲切啊!

在自家的院子外看着漂亮的三层楼房,真气派,真好看,金甜甜从包里搜出钥匙打开院门。

余翠娥听到了金甜甜推开院门喊“妈”,她捂着胸前说:“甜甜呀,我说哪个有我家的钥匙,以为是小偷,吓得我这心怦怦直跳。”

金甜甜看见妈,泪水夺眶而出,这可吓着了余翠娥,问:“咋的啦?甜甜,小乖乖,你哭啥?刚回来,哪个欺负你了?”

金甜甜揩着泪掩饰说:“没什么,没有,妈,回家高兴!是太高兴了……”

余翠娥说:“啊唷,你像个小伢儿一样的,快放下东西,洗个脸,你们的毛巾都在卫生间,汉桥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金甜甜情绪慢慢平静了,说:“没有,爸呢?”

余翠娥说:“还不是在葡萄园里忙,这些时要施肥,整枝,忙得像陀螺转。”

金甜甜说:“妈,爸的腿没问题吧?”

余翠娥说:“偏心眼儿,咋不先问你老妈身体。”

金甜甜笑了:“妈的身体肯定好。”

余翠娥说:“好好,都扎实,健康着哩!”

金甜甜洗完脸,打开箱子,里面全是给父母的衣服和药品,堆在桌子上。她拿起其中一件蓝色的羊毛衫,贴着余翠娥身体,说:“您看这件,怎么样?”

余翠娥喜滋滋地说:“孝顺哟,有新衣裳穿了,你买这么多,乱花钱!”

金甜甜说:“我刚才在大江家门口,他妈问我见到大江没有,不知什么意思。”

余翠娥说:“大江不见了,又没女朋友,读书读迂了,可怜。你哪天给咱们抱个外孙回来,气死他们洪家!”

金甜甜说:“大江才不迂,人家是高级农艺师,到更好的地方发展去了。”

余翠娥说:“听村里人说,大江是进了传销组织,音讯都没了,还不知道是死是活。进了传销组织,根本不让你出来。小安他爸,肖丙子,不是搞传销吗,被人抢劫,还被打断了肋骨!”

金甜甜说:“哦,真是险恶啊,妈,这次我回来好好陪陪爸妈,帮你们干活。妈,我来做饭。”

余翠娥说:“坐这么远的车,你歇着,去看电视吧。”

金甜甜听说大江入了传销组织,这不可能,大江没有这么蠢,何况他现在是高级农艺师,在哪儿都会受到欢迎,他不必去用骗钱来养活自己。但村里虽然富了,一些人爱传话的毛病似乎没改。又一想,大江不会是聪明人干糊涂事吧?

黄秋莲听到她儿子大江搞传销去了,估摸着大约又是吴红英的“杰作”,就去那儿问个究竟。

吴红英那儿总是围着人,现在,他们家做了新楼房,吴红英口德也好了一些,肖丙子的葡萄也种得有模有样了,而且肖小安专门搞大棚搭建、销售生意,行了正道。小卖部也扩大了,门口还放了个台球桌。黄秋莲过去问:“吴红英,造谣我儿子搞传销的人,是你吧?”

黄秋莲也没再称呼孙子孙媳妇,贷款人家也还完了,逢年过节,还会去给洪家拜个年,但黄秋莲始终与吴红英热络不起来。见黄秋莲来问事,几个村民就让开了,他们知道这两个女人不管怎样,一直是村里的狠角,在一起就是一场“斗鸡”赛。

“问你啦,吴红英,消息是打哪儿来的?”

“百分之百不是我。”吴红英喊冤。

“我怎么就觉得是你干的?”

“成见,这就是成见,你家洪书记是我们家的恩人,我肯定不会恩将仇报。”

肖丙子一身的汗水从葡萄园回来,取下斗笠,对黄秋莲说:“书记娘子,红英还不端椅子!”

吴红英犟在那儿说:“我今天要说个明白,村里好像坏事全是我们干的,好事咱们没干一件,哪有这回事!”

黄秋莲说:“那你干了什么好事咧,你说一件看看。”

吴红英看到肖丙子对她马着脸,只好“嗐”了一声。

肖丙子指戳着吴红英说:“以后只准你说嗐,多说一个字,小心我抽你的嘴。”

吴红英一脸冤枉:“我没有说呀,我哪儿说大江搞传销了?”

黄秋莲当着村民说:“有的人在村里放屁,说我们大江去搞传销了,以为大江的智商跟某人的一样,想发财想疯了!……”

两个女人斗嘴,余翠娥回去给女儿讲了。金甜甜说:“大江去搞传销,您郎嘎相信么?”

余翠娥说:“你又没见到大江,他干什么真说不定。”

金甜甜就拿出了那张报纸,让妈看。余翠娥一看,说:“大江上了报啊!”

金甜甜说:“高级农艺师就是教授级别,人家是高端人才,一定是有单位高薪聘请他,暂时不想让家里知道。”

余翠娥一琢磨,觉得在理,说:“那你拿这张报纸快去帮大江辟谣。”

金甜甜一想也是,便去了小卖部。有人说甜甜来了,就给她让了道去柜台前,她对大伙也对黄秋莲说:“秋莲阿姨,我虽然不知道大江的消息,也没与他联系,但这里有他的消息。”

她扬起报纸,打开,大家看到了那张报纸,很大的黑体字:《高级农艺师洪大江:葡萄大冠稀植的探索者》。

黄秋莲抢过去就看,边看边说:“这是《人民日报》呀!这是我儿子的事迹!甜甜,你咋不早点给我看?”

金甜甜说:“也是别人给我的,我差点忘了。大家想想,大江是高级农艺师,高级农艺师就是教授级别的专家,不是有成绩的专家,他会上《人民日报》吗?这样的高级人才,怎么会去干传销呢?他们单位说他辞职了,不是失踪了。秋莲阿姨,各位乡亲,大家不要乱说,我虽然不太懂大冠稀植,但我知道这样种植的葡萄品质更好,说不定他就是去推广这种技术了,来不及跟家里联系哩!”

大家争相去看报纸,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中国农大硕士、上海东方生态农场的洪大江,这不会有错的。

洪大江上了《人民日报》,成了高级农艺师,又在村里传开了,谣言不攻自破。黄秋莲非常感谢金甜甜,将家里一条新鲜的翘嘴白大鱼硬是上门给了她,金甜甜不要,可黄秋莲要她双手捧着,衣裳也沾了不少鱼鳞,并希望金甜甜将那张报纸给她。

等洪家胜一回来,黄秋莲就将报纸展开说,快看看,你儿子上了《人民日报》!洪家胜问,报纸是哪里来的?黄秋莲说是金甜甜给她的,金甜甜告诉村民了。

洪家胜将那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多日拧紧的眉头终于展开了,喃喃地说:“我的儿子我不担心,儿子是有志向的,也算是教授级别的人物了。”

黄秋莲说:“你不担心?我见你拳头都捏出水来。我就想,大江辞职没了音讯,甜甜又回来了,而且知道大江登了报,这里面有什么奥妙?”

洪家胜放下报纸说:“又来阴谋论,哪有这么多阴谋!你神经过敏。”

黄秋莲说:“我信直觉,甜甜一定知道大江的下落!”

洪家胜说:“你问她去就好了。”

黄秋莲说:“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

洪家胜思考着,说:“儿子还不到三十岁,就成了高级农艺师,这应该不多见,他该不是领受什么国家的神秘任务,搞科研去了吧?过去这事不是没有,比如研究两弹一星的科学家。”

黄秋莲笑了,开心地笑了,说:“他一学农的,研究两弹一星?葡萄就是两弹一星么?鬼扯!”

这一夜洪家胜没有睡好,却听到黄秋莲高亢的鼾声,她心中的一块石头算是落地了。可洪家胜还是有些疑问,早晨他说:“秋莲,你这几天就不去田里了,恐怕大江打电话回来,守好电话,就是你的任务。”

黄秋莲一连几天守着电话,在家左思右想不对劲,甜甜咋弄的报纸,这里面就是有阴谋!黄秋莲头脑一热,就提着砧板和刀,站在洪家与金家中间的小桥上,大喊说:“余翠娥,今天我拿了刀和砧板不剁,但要赌个咒。鼓不锤不响,灯不拨不明。你家甜甜突然回家,我家大江刚评为高级农艺师,相当于大学教授,却突然辞职,这说明什么?!”

黄秋莲说了几遍,余翠娥才出来,出来也是全副武装,也提着刀与砧板,但放下了,说:“黄秋莲,我只是拿出来,你剁,你请便,我不会再剁,剁这玩意儿,真是有失身份,你说呢?”

路过的人停下了脚步,好久没见这两个女人剁砧板吵架了,来看稀奇。

黄秋莲说:“好吧,就说话,不用武器。你女儿嫁了大老板,住上了高楼大厦,穿上了绫罗绸缎,我儿子现在光棍一条,却突然辞职,去向不明。你女儿回来,知道我儿子情况,可他去了哪儿,你们今天不说个明白?!”

余翠娥说:“嗬!赖上我们了!黄秋莲,你咋心理这么阴暗!我们家甜甜嫁人多年,与你儿子断了联系,当初也是你儿子在大学以为不得了,瞧不起我女儿,现在怪到我们家了。你儿子当教授当流氓,搞科研搞传销,与我们家有什么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金甜甜在家里听到外头有吵架声,出来一看,是她妈与黄秋莲在吵,看热闹的又聚拢了。她赶快出来解劝,先把妈拉一边,将她脚下的砧板和刀收走,再将她往回拉,对黄秋莲说:“秋莲阿姨,我真的与大江没任何联系,他辞职与我没有一点关系。您要相信我!您一定误解了。”

黄秋莲说:“甜甜,我昨日感谢你,带来有我儿子的新闻报纸,你今天对天发誓,大江辞职你真的不知。”

金甜甜说:“我对天发誓,大江辞职我完全不知,说了假话出门被车撞死!”

乡亲们说:“既然甜甜发了毒誓,就不用吵了。”于是人群散去。

在家待了几天的金甜甜,每天下地帮父亲干活,这事让她妈有了疑心,咋没听说甜甜何时回武汉哩?晚上,余翠娥就问起女儿,什么时候回武汉,金甜甜不高兴了,说,刚回来休息几天,您郎嘎就嫌我了?余翠娥说,哪会嫌自己的女儿,你是不是与乔总吵架了?甜甜就哭了,不让她妈说。余翠娥想,这伢有心事。

这天金甜甜收到一个短信,是乔汉桥发来的:五十万元已打入存折。她没有回话,都结束了,再回话没意思。她就骑电动车去了镇上银行,一查存折,果然多出了五十万。她在银行的门口站了好久,拿着打印的存折,泪水一直未停。这也许就是她那段感情的全部了,武汉汤逊湖的生活、在长江中挣扎的恐惧,都扑向她的脑海,她真的觉得那也许是一场梦。她与乔汉桥的事,她想怎么与父母说出口,挑穿来。

吃晚饭的时候,金满仓喝着酒对余翠娥说:“你又与黄秋莲吵了?”

余翠娥说:“她儿子辞职的事扯上了甜甜。”

金满仓说:“人家儿子不见了,心里焦急情有可原。”

余翠娥说:“甜甜回来住几天,扯上她儿子辞职,还扯上他儿子没讨老婆,都怨上了我们甜甜。”

金甜甜说:“有些人太无聊,如果扯上我,爸、妈,我准备去镇上租房住,离开村里。”

余翠娥与金满仓互看着,这话是啥意思?余翠娥问:“租房?你不是回来就休息几天,不回武汉的家了?”

金甜甜干脆就说了:“爸,妈,我与乔总离婚了。”

余翠娥瞪着眼:“甜甜,这、这是怎么了?”

金甜甜说:“离婚在城里不算什么事,婚姻走散的很多,爸妈别大惊小怪,也不用担心。”

她说着眼里滚出泪珠。

金满仓搁下酒杯,问:“怎么会是这样,甜甜?”

金甜甜说:“他没有生育能力,说不想害我,要我趁年轻离开他。”

金满仓一听气愤了:“他赶你出来的?”

金甜甜说:“没有。”

金满仓说:“当初,你说他有老婆离婚了,没有小伢,我就怀疑,他是欺骗你。”

金甜甜说:“爸,不是,我愿意的,他真的是大好人。您的腿,这房子,可能他觉得亏欠我,总是尽力帮助我们家,他不是那种坏人。”

金满仓说:“这就是欺骗,这怎么不是欺骗?看骗不下去了,就离婚。”

余翠娥说:“孩他爸,别生气,他们是真好。我说甜甜,两人好,去抱养一个也行呀,再不,人家搞试管婴儿的,乡下也有不少。”

金甜甜说:“事情都过去了,再说没啥用。”她便将那个存折拿出来,摊开在桌上,“我本来不肯要的,他还是打到我存折上了。”

金满仓一见,怒火中烧,说:“把它撕了,咱金家不要这种钱!”

余翠娥见状将存折抢了过去,说:“孩他爸,不要发火,哪来的火,人家给甜甜的,为啥不要?又不是偷的抢的!”

金甜甜说:“他说让我拿这个钱去创业搞投资什么的,爸别生气,我什么都说了,不用瞒你们,你们觉得女儿不争气,伤了你们心,可以不认我这个女儿。”

余翠娥叹气,金满仓也叹气,他丢下酒杯筷子,余怒未消,起身回屋睡去了。

金甜甜和母亲坐在那里,什么话都没说,直到天黑。

洪大江的手机基本上没有充电,他不想打电话,因为,一切对他来说才开始,他甚至还没理清头绪,心想等有了头绪,再说。

洪大江胡须未刮,头发蓬乱,就跟乞丐没两样,弄得钱爹也越来越怀疑这小伙子是不是脑壳不清。

这个傍晚,他买来两支粗记号笔,在集装箱铁皮上描着几个大字:清亮甜生态葡萄园。

清亮甜是荆江县方言,形容东西甜而不腻,葡萄就是清亮甜的,甜字,是心中的一段记忆,是属于金甜甜的,他的心里有她。他描完了,退远几步,端详着自己的字。他扔下笔,在旁边土坎上挖出的灶里添柴,用铝锅煮面条,并切好了葱、白菜和火腿肠,又把从湖里抠来的嫩藕带生吃着。

钱爹远远地看着洪大江,他坐在小桌前,抿着小酒。桌上是煎得黄灿灿的阳干鱼,还有泡大红辣椒、泡萝卜。

看到这个承包种葡萄的小伙子挖灶煮面条,钱爹就放下筷子,将大半碗煎的干鱼端起,走时又从墙角拿了一个鱼籇子,过来将鱼碗放到洪大江吃饭的小凳子上,丢下鱼籇子说:“小洪呀,你这样天天吃面,可不行。这个籇子,你今天晚上丢到沟汊里。”

洪大江看到了那碗鱼,谢过钱爹,问:“这鱼籇子能放么,不是禁渔了吗?”

钱爹说:“你只别动团头鲂啊,那可是犯法的。小沟小汊弄点小鱼小虾,不让巡湖队看见就行了。”

洪大江再次谢过钱爹,搛起鱼来,这鱼煎得两面焦黄,又用酱油烹了,还有红辣椒,有葱花,有生姜,味道真是太好了。他吃着面,撕扯着干鱼,吐着刺,越吃越带劲,竟然将鱼全部吃完了。

太阳钻进云层里,快落入湖水中的太阳就成了金色的软蛋。水也一浪一浪地成为金色,像是金子垒成的长阶,一直铺到湖心。金色的长阶里,游着凫子、氽鸡子、白骨顶鸡。白骨顶鸡带着几只雏鸡,它钻入水底,啄出水草的嫩根,喂给雏鸡吃;它们犁出的浪迹像是梯田一样漾开去。接着水面一片殷红,太阳走完了一天的路程,消失进混沌。凉气往岸上扑来,野蓼和蒲草的影子在水边沉寂。远处的小岛上,树丛里落满了水鸟,它们为争夺睡眠的树枝,拼命聒噪着,拳打脚踢,叫声狂躁,斗殴和詈骂成为常态,这是每日傍晚的大战。洪大江在湖边找到一个小水汊,把鱼籇子放进去,又扯了水草将其盖住。明天早上他就可以收籇了,里面会有一些鱼、螃蟹、泥鳅甚至水蛇。他脱了衣服,跳进水里。游了一圈回到岸上。洪大江坐在湖边,远远望着天露湾南嘴——他的村庄,那儿炊烟袅袅。

一大早,洪大江就过了江,骑着摩托到了荆州的小北门农资市场,他要开始搭建大棚,是大棚,而不是避雨棚。用多大的钢管,多厚的塑料薄膜,大棚要怎么建,建多大的面积,在上海农场都熟悉了。他在市场上逛了一圈,走进一家卖大棚钢管、薄膜的店子。门口写有搭建温室大棚、葡萄大棚、避雨棚等。他看了看这家钢管和镀锌管的质量比较好,便问老板葡萄大棚多少钱一平方米,老板说,那得看你用什么样的钢管,用什么样的薄膜,是建单独大棚还是连体大棚,多宽,多长,是避雨棚还是温室大棚,使用用途,分类都很多,造价三元至五十元一平方米的都有。老板说,如果你用河北小厂的钢管,就会便宜许多,但不保证你二十年不生锈,也不保证不垮塌。洪大江说,老板你能不能赊销,一年后我付钱你。老板干脆就拒绝了,说你这是开玩笑的,不是正经想建大棚。洪大江说,我地在那儿,大棚在那儿,你担心我会跑?要付利息,我可以付。老板态度还和蔼,说,听口音你是荆江县的,你那边有专门建大棚的,都是在我这儿拿材料,你们建大棚政府有补贴,你自己负担得又不多,你怎么要赊购?洪大江问,政府补贴?补贴多少?那老板说,你们县设施大棚每个补贴两千元,避雨棚是六百元,你不晓得?洪大江说我刚从外地回来承包土地,不是很清楚。老板说,你们天露湾村有个建大棚的,叫肖小安,你去问他,他的技术和口碑都不错,建好了,替你申请补贴。洪大江一听,肖小安哪,就问,您郎嘎有他的电话没有。那老板就在抽屉里找出一个小本子,找呀找呀,果然找出了肖小安的电话。

洪大江有了肖小安的电话,在门口踟蹰着。他自己手上的钱有一些,要留着交土地租金,要买大量牛粪,几年没有收入,将坐吃山空,而且每天睁开眼睛就要花钱,没有钱,寸步难行。如果有赊账的大棚,是再好不过。但如果跟小安联系,他的计划有可能泡汤,如果父母知道了,他还能成事吗?他就是不想让父母知道,以免功亏一篑,搞砸是肯定的。他想了些对策,万般无奈,只好拨通了肖小安的电话。

对方问他是哪个,洪大江没说。他是想咨询一下,探探小安的口气,了解下县里的情况。就问你是建葡萄大棚的肖总吗?肖小安说是呀,你想建几个,你是哪个村的?洪大江说,我这里有一些比较破旧的大棚,有些钢管是可以用的,但是基本上都锈了,你进的钢管能保证二十年不生锈么?肖小安说,好价好质,便宜的不保证。我的好钢管是有正规发票的,你放心,你要建几个?洪大江问,你能包办大棚补贴么?肖小安说,就是以奖代补,镇里会有专人验收的,你给大棚我做,现在有活动价,优惠多多。洪大江问,能不能赊欠?肖小安一口拒绝,我不搞赊账,你谁呀?洪大江说,如果是你的同学,可不可以?肖小安问你哪个呀,你开玩笑的。洪大江只好说出了是谁。洪大江跟他讲的条件就是保密,不得说出他回家的事。他说,我大约有一万个平方米,但我钱不够,我先付你三分之一,一年后再付三分之一,两年后全部付清。肖小安说,你回来种葡萄,有啥不好,你找你老爸要钱嘛,他是书记,还没钱呀。洪大江说,你做不做?你做与不做,一定得给我保密,若说出我的事,我就不管你同学不同学,一定对你不客气!

肖小安答应了。

迅速开工的大棚悄悄地在天露湾的北嘴搭建。肖小安为了给洪大江保密,工人没有请村里的,都是从镇上叫的。旧的大棚有的经过了修整,也就是加固过后,再用了新的塑料薄膜,也算是焕然一新。一亩一个大棚,有五个是完全新建的。每天洪大江都在监工,最后在验收单上签字,就算是完成了,这些大棚就是属于洪大江自己的了。肖小安收起验收单说:“补贴直接打你的账号上,到时你再转给我。”

洪大江说:“咱们有合同,你放心。”

肖小安说:“你更放心,我可以赌咒,成本价给你建的,一分钱不赚。咱们兄弟同学一场,又在一个起跑线上了。”

洪大江说:“哪里,哪里,你比我高一个等级,我现在是农民,你现在是老板。”

肖小安说:“那就是吧。”

洪大江说:“如果违背咱们的保密合同,这些大棚就是你送给我的。”

肖小安保证:“好!合同就是法律。”

肖小安完工后在洪大江的集装箱小屋里东瞄西瞅地看了一遍,洪大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就听他说:“大江,你大棚也搞起了,我也是赊购别人的材料,咱们就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不还钱我就在劫难逃。我给你说,你不能找甜甜借点钱还我?”

洪大江看着肖小安那两粒溜溜乱转的绿豆眼,说:“我找甜甜借钱,啥意思?”

肖小安嘿嘿笑道:“你小子还给我打马虎眼,甜甜跟你一起回来的,以为我不知道。”

洪大江说:“甜甜回来了?”

肖小安说:“装,尽管装。”

洪大江拉住肖小安发动欲走的摩托,说:“我装什么?你再说一遍,甜甜回来了?”

肖小安说:“好了好了,我服你们了,你每天不是跟甜甜在一起?!”

洪大江吼起来:“你瞎说,甜甜真的回来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肖小安说:“你这小子要看脑科了,一惊一乍的,以为我傻,骗我啊?”

他说着一溜烟开车跑了。洪大江丢下手中的铁锹,没命地朝天露湾村的方向跑去。肖小安以为是要追他,加大油门开得更快。

洪大江沿着湖埂往前跑,跳过一条沟,没有站稳,摔了下去,浑身是泥,爬起来又跑。他大口地喘气,趔趔趄趄地撑着身子。后来他停住了,他突然清醒,坐在地上,冷静了下来。

空旷的大棚里请来了挖掘机在挖深深的槽沟,这个槽沟开挖时,他给师傅讲开槽是垫牛粪的,但先得垫他买来的稻草。师傅只要工钱,也没问那么多,倒是时时关注他的渔场看守人钱爹跑来看稀奇,站在挖出的壕沟里问:“小洪,挖战壕,打仗的?”

挖掘机的师傅正在下挖斗,猛一下看到钱爹,怪吓人的,就在驾驶室里喊:“爹爹您郎嘎站远点!”

钱爹正在饶有兴味地看沟里,抬头一瞧,那抓斗含着一斗土在头顶上,要直接朝他倾倒的样子。他一看就晕了,一失足,掉进了深沟里,上面的浮土哗哗地往下垮,朝他的身上盖去。钱爹在下面大喊:“哎哟,哎哟,搞慢点,你们这是要活埋我哟!”

钱爹耸了一头浮土,亮出脑袋,就往上面爬。这时孙场长也被吸引过来了,和洪大江一起将钱爹拉了上来。钱爹坐在土堆上呼哧呼哧喘气,脸色死白,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说:“埋了,埋了,埋了,差点埋了……”

孙场长问洪大江:“挖这么深的沟,又垫这么厚的稻草干啥,种蘑菇?”

洪大江说:“种葡萄呀。”

孙场长说:“有你这么种葡萄的么?”

洪大江不想多讲:“杀猪杀屁眼,各有各的搞法。”

孙场长将钱爹扶出去,钱爹还在抖,却笃定地给孙场长说:“我跳下去是看土的,挖出的全是五花土,底下一定是老墓,这伢只怕是个盗墓的,摸金校尉,你看搞的大棚遮住了,咱们什么都看不见。”

孙场长一拍脑袋说:“是呀,建大棚,又没种东西,就是挖土,挖这么深,这事怪哉……”

晚上,劳累了一整天,洪大江躺在被子里,借着充电的灯看日本葡萄栽培书《葡萄大事典》,他浏览着“Y”字形的整枝,在笔记本上画着简图。这本书是他托在日本的同学买来的,日本的大冠稀植是世界上最好的,这本图文并茂的书,是洪大江的最爱,他几乎翻烂了。突然从书中掉出两张照片,一张是粘贴过的他与金甜甜和赵怡月少年时的合影,一张是他与金甜甜在武汉欢乐谷梦想大道的合影。赵怡月去澳大利亚墨尔本读研多年,失去了联系;而梦想大道上说要十万只纸风车的、依恋他的甜甜,也成了他人妇,她回来是休息还是生伢,他不得而知。一切,都错过了。缘来天注定,缘去人自夺……

洪大江沉浸在散漫的、飘忽的回忆里,忽然集装箱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并且有几只电筒光柱在交叉照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几个大汉闯了进来,全是警察制服,威风凛凛,面孔生硬。

一个警察随即说:“起来,请出示身份证!”

洪大江真被吓到了,不知自己招惹了什么,赶快去找身份证。

警察看了他的身份证,问:“上海户口,到这里来干什么?”

洪大江回答说:“种葡萄呀。”

两个警察让他打开行李箱,翻了个底朝天,又在集装箱里看了一遍他堆放的东西,全是种葡萄和园艺的书籍,有的还是英文版和日文版。

警察翻看书,没有找到什么,让他走出集装箱,一起进了大棚。在挖出的深沟旁边,他们问:“你挖到什么了?”

洪大江说:“没挖到什么,就挖到几条蛇。”

警察说:“你说你种葡萄,过去这里的葡萄藤,你全砍了,却没种新葡萄,还挖这么深的坑……种红薯?也不用这么深,葡萄呢,在地底下长?”

洪大江说:“葡萄为什么不能在地底下长?北方就是在冬天把葡萄藤埋在地下,晓得吧?告诉你们,我这是生态种植,我要挖定植槽,里面填稻草和牛粪,第一年不用种葡萄,种生草。”

看着他蓬乱的头发,拃长的胡须,脏兮兮的衣裳、凉鞋,又看了看那深沟,三个警察使了个眼色,走了。警察给孙场长打了电话,说他们破过不少盗墓案,这儿没挖出五花土,人家看的书是英文、日文书,是种葡萄的,不过,这小子不太正常……

大棚的塑料薄膜掀起来了一半,因为天气热了起来。洪大江种下的墨西哥玉米草,郁郁葱葱,一米多高,湖风吹来,一浪一浪,非常好看。那个时常来巡视一下的孙场长又悄悄地钻进大棚,他看过后更吃惊,这小子承包大棚种草,这真新鲜,看起来也不像是玩儿的。他喊洪大江,洪大江直起身子来回应,胡子拉碴,头发都可扎鬏辫了。孙场长说:“小洪,你咋像个糟老倌子?”

洪大江摸着胡子、头发说:“这里到哪儿找剃头的去?算了,麻烦,等葡萄长出来再刮。”

孙场长说:“你就连个刮胡刀也买不起?那你种的葡萄呢?连葡萄苗都没见着,搞成个‘风吹草低见牛羊’。”

洪大江说:“孙场长,考考你,这叫什么草?”

孙场长掐了一根说:“不就喂鱼的黑麦草!”

洪大江说:“这叫墨西哥玉米草。”

孙场长问:“究竟是玉米还是草?”

洪大江说:“它就是一种草,为啥要种它,就是休耕,轮种,原来在这儿种草莓种葡萄的,滥施化肥农药,把地种坏了,要让土地休息。这种草,是来吸收土壤中的盐分,而且种了它,害虫就没吃的了,就会饿死。”

孙场长说:“你搞些尖板眼,挖这深的沟填一堆牛粪,养殖蚯蚓呀?”

洪大江说:“这叫定植带,里面要多填进去稻草牛粪,葡萄要肥,要农家肥,种草也是种肥,恢复生态。”

孙场长哪里听得懂这些,头都疼了,说:“到时你交租子,管你种什么。”

洪大江说:“跑不了你的。”

孙场长问:“你种一年的草,你吃啥?”

洪大江说:“吃草呀!”

孙场长说:“你还幽默得起来。”他走到集装箱前,看到洪大江用纱罩罩着的一碗炒鸡头苞梗,又看看面带菜色的他,说:“小洪,我们网上查了,你不是逃犯,但你可能是逃债,要不逃婚?交通肇事逃逸?”

洪大江哈哈狂笑道:“我逃难,您看我是不是逃难?”

孙场长怜悯地看着他,摇头而去。

洪大江开始点火做饭,田埂上挖的小灶,他下了面条,用青花大碗盛起,闻闻鸡头苞梗,有点馊了,又没有菜,想了想,还是将鸡头苞梗倒在沟里了。他打开酱瓶,挑了一撮酱放进面条里一拌,呼呼地吃起来。吃着吃着,一颗眼泪掉进碗里。

好歹肚子搞饱了,这就行了,但对父母以及金甜甜的思念让他决定回村里一趟,看看也行。他备下了口罩,加上头发深长,村里人认不出他来。

天近黄昏,他戴上口罩,骑上摩托在湖边村路上往南嘴而去。

到了天露湾,天色就麻黑了,路上没有人,只有一两条狗在游**。但熟悉的柴烟的气味一下子把他拉回了家。柴烟升起,那叫炊烟;炊烟袅袅,那叫乡愁。

洪大江也有几年没回家了,村庄格局还在,但房子完全没有旧样,全是新起的楼房,就像个暴发户,都是种葡萄发的家。这对他种葡萄的决心是一个激励,他才不在乎一栋楼,他在乎的是一个事业。

辣椒酱拌面,吃齁了,口渴了,于是他将摩托停在树丛边,装着哑巴,到了小卖部,指着汽水,咿咿呀呀地伸出一个指头。

吴红英拿过汽水问:“是这种?”

洪大江又咿咿呀呀地点头,还做了两个哑语动作。吴红英伸出一只手指表示一块钱一瓶。洪大江付钱,撬开瓶盖,喝着汽水大摇大摆地走了。

吴红英手上攥着硬币,望着洪大江的背影,看他骑上一辆大摩托,往湖边土路而去,她琢磨着这个陌生人是干啥的。肖小安从院子里出来,吴红英说:“小安,刚才一个戴口罩,蓄长头发、长胡子的哑巴,骑好大的摩托,往湖边去了,奇怪呀。”

肖小安说:“长头发长胡子?哑巴?骑大摩托?”

他心里忽然就明白了,嘴里却说:“是来村里偷狗的吧,咱们家又没狗,别理。”

他还有一万多块钱在洪大江手上,他必须替他保密。

洪大江踅到自家的葡萄园里,钻了进去,青蛙和蚱蜢到处蹦跳。避雨棚换成了设施大棚,他借着手机灯光举着葡萄幼穗,自语说:“太多了,太密了,这是怎么种的!”

老爸无心打理葡萄园子,或者技术太差。他用手开始疏果,将小的、残的果子摘掉。他整理了不少的果穗,看时间不早了,月亮也落下了,钻出园子。

他记起他要去金甜甜家,看她走了没有。他在很远就下了车,怕引擎声惊动了人。在月色里,一栋造型漂亮的徽派建筑矗立在眼前,从门缝里瞄去,中西合璧的庭院,崭新宽敞。

他在有灯的窗户里找人,三楼的玻璃窗户里,终于看到了金甜甜的剪影,佳人依旧,她还在家!洪大江一阵惊喜,但这个女人早就不属于自己,或者根本没属于过自己,不过是情窦初开、青春时期的一点朦胧感觉罢了。好吧,这个女人好陌生了,她的气味越走越远,而牛粪和葡萄的气味越来越浓,他沉浸在现在的生活中,而不是臆想过去的旧事。他徘徊了一会,直到有人经过,他才打亮车灯跑了。

洪大江推着车还没到自家院子门口,就听见有呼哧呼哧的声音,低头一看,一条狗,自己家的狗小黑,还记得他,挨挨擦擦的,舔着他的裤腿,朝他兴奋地摇着尾巴,哼哼吭吭的,就像在讲话,在欢迎他归来,好不亲热。

他低头摸着狗,叫它:“小黑!小黑!”

那狗呜呜地想说话,并咬着他的裤子,意思是要将他拉回新建的院子里去。这可不行,洪大江撵狗,将它掀开,说:“小黑,回去!”

小黑狗哪会回去,还是呜呜地低吟,声音越来越大。院子里洪家胜在喊:“小黑,跑哪儿去了?小黑!谁在逗咱家狗?!”

狗叼着洪大江不放,他爸朝院门口走来,还咳嗽了两声,他骑上摩托车挣脱狗就跑。

狗不仅紧紧追着他,还大声吠叫,好像在说他不够朋友;有时咬到他的摩托,有时咬到他的裤子。狗咬到他的凉鞋,他的一只凉鞋终于被咬掉了。

那只鞋分散了狗的注意力,它叼上了凉鞋,想再追赶摩托已经不可能,摩托绝尘而去。

洪大江骑了很远,直到村里平静下来,没有了狗叫。他穿着一只鞋,又原路返回,打着灯光找鞋。

鞋不见了。

他远远地看着自己家新楼房的剪影,也很气派,也占有着那一块天空,他为自己坚持做三层而得意,否则在村里就没一点看相。

洪家胜在屋里泡脚,边泡边看报纸。狗从狗洞里钻回来了,出现在他们面前,叼着一个东西。黄秋莲在说:“狗叼的什么?”

那狗将一个东西放到地上,洪家胜一看,是一只破凉鞋,说:“一只凉鞋。”

黄秋莲说:“哪儿来的?小黑,哪儿叼来的?!”

狗呜呜叫唤,说不上来,它心里在说什么,谁也不知道。洪家胜说:“这狗平时从不在外头叼东西回来的。”

黄秋莲说:“半夜在野地里叼一只鞋,不干净的东西,赶快扔出去!”

洪家胜捡起鞋,从院子里往外面的路上扔去。

可是早上洪家胜在院子里扫地,扫到狗窝里,狗在那儿躺着,昨晚他扔掉的那只破凉鞋又被这狗叼了回来。洪家胜诧异万分,将狗撵出窝,再拿起这只鞋,嘴里说:“是个什么鬼?”

他这次没扔,将这只鞋放在了柴堆顶上,并吐上了一口唾沫压秽气。

吃过早饭,洪家胜去葡萄园干活。他掏出疏花疏果的专用剪刀,进入葡萄大棚里,突然看到地上有许多掐掉的小果实,这是哪个搞的?再一看头上的藤子,一串串未成熟的果穗形状漂亮,颗粒均等,他更加惊奇,心想,是谁帮我干的?这一看就是高手。

洪家胜想把这事告诉老婆,他到家后从柴堆里拿出那只凉鞋,找到儿子的另一双鞋比着,大小一样。

黄秋莲说:“你把鞋又捡回来了?”

洪家胜说:“不是我,是狗又叼回来了。秋莲,我给你说个事,我到葡萄园里去,不知谁晚上帮我疏了许多果,手法老到,技术很好,是谁呢?你看这鞋……”

黄秋莲说:“谁?大江?他就穿这么破的鞋,半夜去田里,不回家里?”

洪家胜想着这事,提着那只凉鞋,想不出个头绪。

穿着一只鞋打着一只赤脚的洪大江在葡萄大棚里走,脚下给什么硌了一下,痛得嘴都歪了。他瘸着脚到棚子门口,看脚,揉搓着,疼痛还在。他想着要去镇上买一双鞋,听到摩托声,他警觉地往大棚里闪去,回头看是肖小安,后面带着一个女伢儿。

洪大江一走一拐地到租来的粉碎机那儿,推上闸刀,开始粉碎玉米草,又把这些粉碎的草屑撒入垄沟。

机声隆隆,肖小安带着他的女友来到大棚。肖小安进了大棚,摇晃着钢管喊:“大江!”

洪大江总算听到了肖小安的声音,肖小安过来问:“大江,你种的啥呀?”

洪大江说:“听不见,你再说一遍。”

肖小安说:“你种这些草,准备养羊还是养牛?”

洪大江将机器关了。肖小安无意间看到他只穿着一只凉鞋,指着他脚下对女友示意。洪大江发现他们看他脚下,连忙将单只凉鞋蹬掉了,说:“赤脚舒服!”

肖小安说:“我给你建的大棚,是想当样板大棚让大家看的,这才是标准的葡萄设施大棚,可你不让我带人来参观,又没钱给我,大江,我现在资金周转困难,为你的大棚,我也差不多只能穿一只鞋了,哈哈!”

洪大江看到了他女友,说:“哎,小安,你先介绍一下美女嘛。”

肖小安说:“我女朋友,小罗,叫罗莉,怎么样?还不错吧?”

洪大江说:“老同学,你有福气,土猪拱白菜,女朋友百里挑一呀。”

肖小安听了很高兴,他女朋友小罗也高兴。他说:“这话我愿意听,但也不能拖欠我太久,我马上要结婚了。”

洪大江说:“祝贺,祝贺!结婚那天一定要给我发喜帖,我要去喝喜酒!”

肖小安说:“发了你也不会去,你敢回去吗?”

洪大江说:“我为什么不敢?”

肖小安说:“那你现在就回去,找你老爸要钱,付我算了吧。”

洪大江说:“现在还不能,我老爸要是知道我在这儿种葡萄,要打断我的腿,这话他说了好多遍,我不冒这个险。”

肖小安说:“你在上海不也是种葡萄么?”

洪大江说:“那是上班,当农艺师,当干部,现在是当农民,葡农。”

肖小安说:“也是的,你说你在上海上班,要多风光有多风光,你现在就像个难民,穿一只鞋,我都不好意思找你要钱,好像我欺负你。”

洪大江故作生气地说:“你就是欺负我,当着你女朋友不给我老同学一点面子。”

肖小安笑弯了腰,说:“好吧,给你一次面子,我还是趁早走,不要让我笑死在这里。”他戴上头盔,说,“老同学,要不要我给甜甜带个话?”

洪大江说:“带什么话?”

肖小安双腿架在摩托上,说:“实话告诉你吧,甜甜离婚了。我知道你小子喜欢她,没准你就是在这儿等她吧……”

这一天,湖上刮起了大风,风就像狂乱的湖水扑上岸,在树丛、在芦苇**里猛踹。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金钩子闪电在湖面上跳跃,一直撕裂到天空的乌云深处。塑料大棚摇摇欲坠,两边摇晃,好在洪大江知道这一带湖阔风大,都用绳子和木桩进行了固定。他握着锤子到处加固,但拉开一半的薄膜在风中突然散开了,像一些妖怪在棚子上狂卷乱飞。洪大江赶紧去拉绳子,把薄膜压住。他手脚并用,顾了薄膜顾不了绳子。手慌脚忙之际,大棚那边有一个人紧紧地把绳子系住了。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喊:“拉紧,不松手!”

他系好了几个绳头,雨就下来了。他飞快地跑到另一边去,看到是一个女的在风雨中紧紧地拽着绳子,衣服已经湿透了。

“甜甜!”

“大江哥!”

两个淋得精湿的人,此时四目相对,抱头痛哭。好在风狂雨猛,各自都听不清对方的哭声。炸雷在他们身边劈打,可这两个人抱着像是一根树桩,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