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天气凉了,候鸟们像狂风落叶般的朝天露湖聚集。凤头??、青头潜鸭、中华秋沙鸭、翘鼻麻鸭的身影到处可见,它们在芦苇丛中,在蒿草排上,在滩渚草丛里筑巢。大雁飞来了,天鹅飞来了,白鹳飞来了,还有成群聚集的丝光椋鸟,黑压压的在村里的白杨林里鼓噪,吃着初冬大量繁殖的摇蚊。白鹭、夜鹭、池鹭、苍鹭,在水边的水杉林里争枝夺巢,打得羽毛乱飞,声嘶力竭。

菱脆藕香,芦花飘舞,初冬气候,恍若阳春,村庄笼罩在金色的温暖之中。

三辆满载着葡萄苗木的卡车驶进了天露湾村,得知消息的村民们早等候在村口。三辆车鱼贯往村委会开去,葡农们追赶着车队,奔走相告,好不热闹。

潘忠银在沙市轮渡带路,他坐在第一辆车的驾驶室里,摇下车窗,跟大伙招手。

村委会早就备好了五万响的大鞭炮,只等车队一到,鞭炮加擂炮,山摇地动,黄烟滚滚,迎接葡萄种苗的顺利到来。

金满仓看了看种苗,说:“完全是我们合同要求的质量,一级苗,非常新鲜!”

开车的几个师傅说:“昨夜装的车,连夜开来,没有休息,那还不新鲜!”

洪家胜说:“我们村委会请你们司长喝酒!”

车厢的挡板打开了,准备卸苗,钢子要洪家胜和金满仓都讲几句。

洪家胜说:“我没啥讲的,满仓会长讲吧。”

钢子说:“你们都要讲。”

洪家胜就讲了:“接下来的两年,是我们更新换代必然遇到的困难,我们会研究怎么让大家渡过难关,希望大家克服暂时的困难,解决好基本生活,精心进行田间管理,两年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天露湾的葡萄一定会再次名满天下,再创辉煌!好啦,葡萄的事,还是请满仓会长说吧。”

金满仓说:“种苗回来了,大家快快栽下,我们的冬栽,没有任何技术问题,灌足水,保湿即可。这个月天气暖和,有利于种苗的伤口愈合和新根生长,提早萌芽,等明年春上就能培养成形,提早结果。这次我们选定的是藤稔,乒乓球葡萄,这是说它的个大,是巨峰系的第三代品种,一般穗重四百至八百克,大穗可达到三千五百克,就是七斤重,坐果率很高,又好管理,省事。有的葡农经济条件差的,露地栽培,也行;避雨大棚和设施大棚,更好。三块五一株,一级苗。县里以奖代补要等我们种下,我想不会少!……”

葡农们交头接耳,都说:“有这样的好事呀!”

洪家胜说:“大家不用怀疑,赵县长亲口在咱们村说的,大家都听到了。葡萄产业升级,品种更新,是县委县政府的重要工作,一定会全力支持我们!”

金满仓说:“浙江现在开始搞金手指、红地球、甜蜜蓝宝石,咱们各种也进了一些,可以试试。葡萄这东西,过去病虫害多,都是雨水带来的,什么黑痘病、灰霉病、霜霉病、白腐病、转色病、缩果病、气灼病……一大堆病,统称‘水罐子病’。把雨水隔住,病虫害就隔住了。为了对付这些病虫害,咱们起早贪黑,喷洒农药,累死累活,葡萄品质却下降了,名声也搞坏了。我们的新品种,在开花期和果实成熟期需要比较干旱的环境,避雨棚栽培就解决了雨水问题,不仅病虫害少,而且果实上色好,品质好,避雨栽培后,主要病害由八种减少到两种,虫害由三种减少到一种,少打或不打农药,我们的葡萄一定会成为市场口碑最好的葡萄……”

十五万株苗子,天露湾村连夜挑灯栽种,大伙儿怕耽误了时间,苗子存活出现问题。

坑早就挖好了,金满仓因为栽得多,一天一夜还没栽完。他让余翠娥回家做晚饭,他自己又栽了一会儿,天快黑了,他收拾锹锄,将几十株未栽完的葡萄苗放在水沟里,根泡在水里。听到有人喊他,是肖丙子。

肖丙子现在老实多了,在家养伤,闭门不出。他的伤已经快好了,但人提不起精神,弯着个腰,怕见人,到了傍晚才出来放放风。金满仓看他,刀条脸长了点膘,就问他:“身体好了吧,丙子?”

肖丙子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像是矮了人一截,学了什么礼仪,和颜悦色地回答说:“好了好了,满仓会长,还没收工?”

金满仓背上锹和锄说:“我正要回去,有什么吩咐?”

肖丙子说:“哪里哪里,我是看到你,想请教请教。”他扬起葡萄协会发的《避雨棚葡萄栽培技术要点》,说,“我这回来了,你说我咋搞啊?不能你们种葡萄,我种草;你们建大棚,我露天还光着脚。”

金满仓徘徊了两步,放下工具说:“丙子,你跟浙江基地那边也熟。”

肖丙子说:“我电话问了,苗子没有了。”

金满仓指着沟中泡着的种苗说:“那我送你三十棵。”

肖丙子连连摆手说:“满仓兄,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揭我的短哩。”

金满仓想到当初的故事,也笑了。他又指着搭建避雨棚的材料说:“我送你五十根竹片和一卷塑料薄膜,这可以吧?”

肖丙子又摆手:“我也不要,不义之财,如汤泼雪。财不入急门,福不入偏门,我老肖的教训深刻呀。”

金满仓看着肖丙子,人变化真是快,这人经受了大挫折,完全变了,便说:“你这话说得好,不过你的确是一个关于捞偏门,玩砸了的活教材。”

肖丙子说:“就是,就是。现在,我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重新种葡萄。我也算是去浙江学习过的,是村里种葡萄的‘三朝元老’,不过都忘记了。我现在是钱财散尽,身无分文,想从头再来,不知道葡萄协会能不能帮帮我……”

金满仓说:“那看怎么帮你,技术上我一定帮你,放心。”

肖丙子说:“我现在是没钱。”

金满仓说:“我说丙子,你再给大家谈钱,会有困难,也是个敏感话题,你还得努力呀!”

肖丙子抓着脑壳说:“噢噢噢,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是那个意思。”

金满仓说:“你一开口谈钱,就意味着让全村人闭嘴。”

肖丙子只好走了,说:“我真不是这个意思,我要怎么说哩?好好,再说,再说……”

种好了葡萄,村里悠闲的冬天就来了,但天露湾村,没人闲着,家家都在搭建避雨棚,有的还在给葡萄园挖沟、施肥,天露湾人的勤劳远近闻名。

湖边荒芜的滩头和荒坡上,几个村干部在拉皮尺,许会计边记录边计算,这片地的开发钢子是真的要搞了。

洪家胜卷着皮尺过来,想看看许会计的计算,问:“有多少平方米?”

许会计说:“有三万多平方米,真是大呀,按咱们这儿的老算法,一千平方米一亩,也有三百多亩!”

洪家胜说:“这笔财富不是钢子发现,我们都忘了。”

许会计说:“按书上的说法,这叫处女地。”

钢子说:“地也分处女和熟女?呵呵。”

三个人坐在土坡上,洪家胜对钢子说:“写好报告,尽快送到镇里。”

钢子说:“我尽快,我们的报告就是平整荒坡建天露湖葡萄交易中心。”

许会计咝了一声,说:“这有点不切实际吧?”

钢子说:“我要的就是不切实际,只要批,平整土地的经费到手了,建不建中心,咱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许会计说:“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钢子聪明。”

洪家胜说:“钢子,现在放手让你去干,有事我兜着!”

钢子将报告写了几遍,几个人商量措辞,两天后终于到镇上打印出来。洪家胜陪着钢子来到伍镇长办公室,接过伍镇长的一次性茶杯,钢子将《关于建设开发天露湾湖岗的报告》交给了他。洪家胜同时说:“伍镇长,这事得请您郎嘎支持和关照。”

伍青华先问:“以奖代补的资料收齐没有?”

洪家胜说:“我们的会计在家统计,过几天就可以送来,栽种差不多了,避雨棚没搞完,也在验收,镇长什么时候去我们村里检查工作?”

伍青华低头看着报告,说:“……好的,会去的,不要提你们村的土鸡、排骨藕汤,提了我天天去的!……这个报告嘛,我个人很感兴趣,你们的创新思维,非常跳跃,有想象力,平整土地,增加集体财富,是一条好路子,咱们镇,每个村都有这样的荒岗野滩,长期闲置,如果你们在此建立了葡萄交易中心、研究基地,就不用去占耕地了。但我们镇已经在镇上建设了一个大型交易中心,你们的报告应该避开,搞葡萄研究基地好,争取县里的专项经费,我认为是可行的,回去改一改,再送来,我们递给县葡萄办。”

洪家胜说:“好的,好的,伍镇长的建议非常好,那我们走了。”

走出来,洪家胜说:“肖丙子被抢劫和打伤的案子,我们去派出所问问。”

钢子说:“这是他自己的事,村里花了不少钱把他救回来,我意不用管了,你对人太好,也不记仇。”

洪家胜说:“有啥仇咧?一个村里的,人要念别人的好,不记他人的仇。再说,咱们是村干部,心胸要开阔点。”钢子点着头,洪家胜说,“总之村民是弱者,你当干部的,站在制高点上,道德都比别人高一截,你不应该对村民好点吗?”

钢子说:“嗯,受教了,受教了。”

进了镇派出所,洪家胜谁都认识,不停地打招呼,叩门喊范警官。

范警官的办公室只有一把椅子,洪家胜让钢子坐,钢子让洪家胜坐,洪家胜说:“我们就站着说。是这样的,您郎嘎帮忙管的肖丙子被打被抢的案子,不知怎样?”

范警官说:“哦,我们随时在与那边派出所联系,现在仍在追逃。”

洪家胜说:“他的钱最好能先追回来。”

范警官说:“有了消息我会通知你们的,你们村里还是要管好他。”

洪家胜说:“我们一定会让他好好在家,重新做人。这次他差点没命了,要管好他,还是要让他种好葡萄。种好了,挣钱了,他就老老实实待在家,没歪心思了。”

范警官说:“书记说到了点子上!”

回去路过小卖部,洪家胜和钢子将在派出所了解的情况告诉了肖丙子。

晚餐时,肖丙子不让儿子拿酒杯,小安说:“你咋喝?”肖丙子说:“我活血呀,不喝骨头疼。再说,你有什么资格喝酒,赌博佬,不输,我还人家也行呀,买材料搞避雨棚也行呀。”吴红英说:“肖丙子,你不一样在外鬼搞,钱没了。有其父必有其子!”肖丙子说:“我是被人抢走的!”吴红英说:“为什么只抢你,不抢别人?还不是你这货贱,看到女人腿软了,中了美人计。”肖丙子喝了一杯酒,让吴红英别说了,说他想的是赶快买种苗建大棚,安安心心种葡萄。吴红英问他:“钱呢?”肖丙子说:“贷款。”吴红英问:“哪儿贷去?”肖丙子就说出了一个吴大凡:“还是你老表哩。”吴红英说:“快出五服了,有啥用。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拉倒。”肖丙子说:“再怎么还是老表吧,一笔难写两个吴,我看他回来总到咱这儿坐坐,也肯帮忙,再说他现在是信用社的副主任,我记得当年金满仓潘忠银他们种葡萄,都找他贷的款,你去找一下,肯定能行。”吴红英不干,说:“你把我当枪使,要去你去。”肖丙子说:“我去他会理我?我这名声也不能登大雅之堂。”

肖丙子在她屁股后头涎皮赖脸催促着,吴红英被逼得没办法,听说这天有拖拉机去镇上,就用袋子提了两瓶荆江大曲酒,一条红双喜烟,坐上了顺风车。

到了镇信用社,问到吴大凡的办公室,可吴大凡没在里面,她正将烟酒往吴大凡的办公桌底下塞时,吴大凡进来了,问:“哪个在我桌子底下?”吴红英歪着头在桌子底下朝他笑,吴大凡瞪大眼问她:“表姐,你这是做啥哩?”吴红英说:“没啥,没啥,放一点小东西,你可不要拒绝我,让我难堪。”吴大凡看到了一个黑塑料袋,有了几分明白,说:“表姐,你这样,把我架火上烤啵?把东西拿出来,有啥事就说。”吴红英说:“大凡,求你来的……不知你晓不晓得,你丙子哥在南边被人打了,钱也被抢走了,有大几千块钱。”吴大凡说:“搞传销,是吧,传销的人哪有好下场,你骗我,我骗你,打死活该。”吴红英说:“哎哎,活该这个话,只有我来说,大凡,你就别这样说。”吴大凡说:“你今天来不是为给我讲这个吧?”吴红英说:“当然不是,他回来了,想一心一意搞大棚种葡萄,又没有钱,就想找你贷三万块钱……”吴大凡说:“你有没有财产抵押?没有,那就得找担保。”吴红英说:“你给我担保啊,你不相信我?我不会还你?我敢?”吴大凡就笑起来:“放贷的给贷款的担保,我说表姐,你开玩笑。”吴红英说:“我不懂嘛,就要问你。”吴大凡揩着笑出来的眼泪,“我真心帮你的话,你这担保……至少要找你们村里的书记。”吴红英说:“洪家胜?那可是我们家死对头,我们老肖举报过他,还担保?”吴大凡说:“那咋办,还得他担保,其他人没用。”吴红英好沮丧,说:“冤家路窄。”吴大凡说:“所以,当初嘛,丙子哥把别人逼上绝路,就是断了自己后路。而且,现在,你就这条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明天要回村里有事,我去给洪书记说说,他是个很宽厚的人。”

吴红英回到家里,给肖丙子说了吴大凡的意见。肖丙子惨笑了几下,说:“我命如此,害人害己。”

肖丙子下地,想把自家的葡萄园拾掇一下。人家种新的,自己种旧的;人家避雨棚,自己搞露天,总比不种好。

园子是荒芜了,死的死了,蛀的蛀了,马唐草、看麦娘、野蒿、鸡矢藤、一年蓬,甚至芦苇都长到园子里来了。在葡萄藤顶上还有两个鸟窝,一个是灰喜鹊的,一个是小白鹭的。肖丙子将儿子小安也绑在园子里锄草,小安问为啥不喷百草枯,肖丙子手上打了两个大血泡,想想这锄草太苦,就默认了小安喷百草枯,喷一遍再说。再收拾,再开沟、培肥、剪枝、浇水。

一番收拾,园子有了点看相。儿子缺少体力劳动,不停地借故喝水拉尿。肖丙子恨他,呵斥道:“就你懒屎懒尿多!”肖小安搞得红汗白流,输掉了家里的钱,说不起话,只有干活。连吃饭都要吴红英送,怕一回家就躺**不想动了。

正在园里忙活,吴大凡来了,穿着皮鞋,背着手说:“丙子哥,我给洪书记通了电话,咱们一起去村委会一趟。”肖丙子大喜过望,就问:“我货款的事么?”“当然。”吴大凡说,“你洗个手去。”肖丙子在沟里洗手,说:“这事感谢你,但搞不成。”吴大凡说:“你自己没信心?”肖丙子说:“为什么搞不成,因为你搞别人,你不放春风,怎么收夜雨?你放的是妖风,只能收鬼怪。”肖丙子的话让吴大凡笑了,一直笑到村委会。

吴大凡将肖丙子贷款种葡萄的事讲了,要洪家胜担保的事也说了,让肖丙子讲。肖丙子不讲,说:“我怎么讲,洪书记也会恨我。人走多了夜路,总会碰到鬼;作多了孽,总会害自己,我惭愧。”

洪家胜先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问吴大凡:“我担保有什么风险?”

吴大凡说:“肖丙子本息不能还,就该你还。”

洪家胜说:“贷款还钱嘛,担什么保咧?”

吴大凡说:“不担保的话他只有自己的财产抵押,丙子哥,你说说你有什么财产?”

肖丙子抽着鼻子可怜地说:“我有啥财产,吃的在碗里,穿的在身上,我若贷款,我还钱,与书记无关!”

吴大凡说:“洪书记签字了就与他有关,这是法律责任,或者由村委会担保也可。”

钢子问:“村委会怎么担保?”

吴大凡说:“这只是理论说法,村里财产是全村人的,必须要开会让全村三分之二的人同意,才能担保。”

洪家胜说:“丙子,你有这个态度,我们村干部很高兴,先去你地头看看怎么样?”

肖丙子心中暗想,刚收拾的园子,便有了点底气,带着村干部和吴大凡一起去了他的葡萄园。

一看,草锄了,垄整了,肥施了,这完全在意料之外,肖丙子什么时候跟荒草过不去的,他只会跟村里人过不去。

钢子说:“有点改邪归正的意思,丙子,你是有备而来啊。”

肖丙子把手伸出来,亮出两个破了的血泡:“这个能作假么?”

许会计去摸了摸,是真的,真血泡,说:“浪子回头金不换,衣锦还乡做贤人。”

吴大凡哈哈笑道:“还衣锦还乡哩,**都掉了,裸奔回来的。”

洪家胜说:“现在,我若给肖丙子担保,只有一个条件,钱,放在村里的账上,由许会计保管,开支一概是建大棚和买种苗买肥料,专款专用!”

吴大凡说:“嘿,这个办法好,怎么样,丙子哥?”

肖丙子说:“那有啥不行的?不过,我也得还一点别人的欠款呀,等派出所追回了我被抢的钱,我把钱再填上……”

肖丙子做梦也没有想到洪家胜会为他贷款担保,这等于是太阳西边出,月亮东边落。吴红英也觉得这事新鲜,说起过去,觉得蛮对不起洪家。肖丙子没交代老婆不要讲,更不知道洪家胜是瞒着家人。

有一天黄秋莲去打酱油,本来,她要的日常生活用品,近来都是去镇上采买或者请开拖拉机的周师傅帮忙带回来,东西新鲜还没有假货,也不想与吴红英打交道。这天酱油没了,只好临时去小卖部。哪知,丢下五块钱,吴红英不收,不要。问为什么,吴红英竟然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洪家胜为肖丙子贷款担了保,她不好意思收钱。黄秋莲歪着脑壳瞅了吴红英半天,说:“你果真是我孙媳妇,肖丙子真是我孙子!好呀,祝贺你呀,贷了多少?”

吴红英自知失言,慌忙否认说没有没有,没贷,开玩笑的,姑奶奶你别当真。

黄秋莲在路上积蓄着怒火,要将夫妻间的新仇旧恨一股脑连同酱油狠狠地砸掉。终于等到洪家胜回来了,黄秋莲冷冷地说:“洪家胜,咱们离婚。”

洪家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你神经?”

黄秋莲将酱油瓶子朝桌上一蹾:“你给肖丙子担保贷款了多少钱?”

洪家胜晓得这事躲不过了,说:“没多少钱,谁告诉你的?”

黄秋莲说:“村里人都晓得,就瞒着我,你安的什么心?!”

洪家胜说:“没多少钱,你激动么事唦!”

黄秋莲说:“多少钱?”

洪家胜故意轻描淡写:“两三万块钱。”

黄秋莲一听更加炸翻了:“两三万块?我的天,你还吗?你有多少钱?肖丙子是你什么人,你是不是跟吴红英有一腿?离婚!今天写离婚书,哪个不签字的是狗!”

洪家胜慌张无措,说:“何必呢,秋莲!”

黄秋莲喷了他一脸的唾沫:“你敌我不分,好坏不明,当初是哪个举报你的?你不恨也罢了,他好意思找你担保?村里最烂的人,你也敢担保,你是不是头壳坏掉了?!那你就把咱们家的房子也担保嘛,都送给他!肖丙子和吴红英那两个歪瓜裂枣怎么就成了你心肝宝贝?你跟他们过去!”

黄秋莲回房里抓了几件衣服,提着个包就往外走,洪家胜紧紧拉住她说:“秋莲,你别这样!”

黄秋莲说:“放开我!你放不放的?”

“你去哪儿?”

“回娘家!”

洪家胜一只脚钩在门槛里边,一只脚抵着,将老婆堵在院里不让出去。可黄秋莲已经横了,全身往外奔,那个布包都快扯破。两人拔河似的僵持着,黄秋莲夸张地嘶叫着:“放开我,放我走!洪家胜,你个吃里爬外的家贼!”

洪家胜小声地乞求,生怕惊动村民让人笑话:“秋莲,有话好好讲,你听我解释!是支部研究决定的,不能让一个村民掉队,大家要共同致富……”

“致个鬼富呀,你自己穷得穿草鞋,给别人担保穿皮鞋,你个二百五!拎不清!败家子!老混蛋!……”

洪家胜一紧张还是咳嗽,现在他咳得有点夸张,咳得怪吓人的,像是要憋过去,一只脚迈进了阎王殿。黄秋莲见他这副样子,心肠又软了,动作却更硬了,还是往外挣扎。

洪家胜两口子正在角力僵持,钢子路过,有人告诉他,洪书记家里闹翻天了。钢子跑去,果然看到黄秋莲坐在地上,洪家胜咳嗽着把黄秋莲往院子里拖,便说:“都住手!”

黄秋莲见是表弟钢子,说:“你要哪个住手?”

洪家胜命令钢子:“把你嫂子拖回去!”

黄秋莲用手扑打着地上的灰土说:“休想!你洪家胜休想。钢子,你若拉我,我就不客气了,你们支部几个人把洪家胜当苕盘,让他担保,你们咋不担保?你钢子咋不担保,许会计咋不担保?你们使坏!”

钢子也是听不得冤屈话的,一旁跳脚说:“嫂子,我钢子可没有使坏!”

黄秋莲说:“那是谁,是哪个狗东西使坏?!”

钢子说:“嫂子你冷静,起来慢慢说,行啵?”

有几个村民围上来了,钢子要说也得关起门来说,便拉黄秋莲坐下,对门外的村民说:“大家去干活,我们研究工作。”关上院门,钢子说了,“嫂子,是这样的,肖丙子搞传销被人打断了肋骨,抢走了钱,回来想好好种葡萄,要贷款,找吴大凡,吴大凡说肖丙子没有财产抵押,担保人至少要村里的书记。”

黄秋莲抢过来话头说:“肖丙子被打断肋骨抢了钱与我们家有什么关系?我抢了他钱?”

钢子说:“嫂子消气,让我说完,肖丙子贷的款不经过他本人,放款的钱放在村里账上,等肖丙子卖葡萄之后,进账的钱也到村里的账上,直到他本息还完,等于家胜哥没有任何风险。”

黄秋莲说:“没风险,我就问,我贷款,你担不担保?”

钢子笑着说:“嫂子贷啥款?”

洪家胜说:“算了,我辞职,我不干了,少受罪。”说着又咳嗽起来。

钢子说:“哎,家胜哥,你可别赌气呀,天露湾离不开你,你是晓得的!”

洪家胜说:“村里家里,全是烦心事,咋办?”

钢子说:“家和万事兴,嫂子,支持家胜哥的工作,我代表村委会感谢你了!”

劝到后来,洪家胜家里的饭也没做,天都黑了,钢子要老婆做好两个下酒菜、一钵饭端来,陪书记两口子喝了顿酒,这才把事情暂时平息下去。

晚上从湖里吹来的风有点大,余翠娥让金满仓回屋里喝茶。她泡好了茶,壶是甜甜带回的紫砂壶,打开盖子,一股野香。金满仓问:“这是啥茶?”余翠娥说:“甜甜上次寄回的,说是什么岩茶,一两千块一斤。”金满仓品着说:“这好的茶咋不放到春节待客?”余翠娥端了把椅子坐过来,说:“隔壁那边,为给肖丙子担保贷款几万块的事,吵得像鬼。”金满仓放下茶壶说:“为这个喝好茶?”余翠娥说:“喝茶就喝茶,哪来这多话。”金满仓说:“我看你很高兴,人家吵架你高兴个啥哩,做人,别见猎心喜。”余翠娥说:“我就告诉你一声,你烦什么?”金满仓说:“操自己的心,吃自己的饭。咱们的避雨棚材料,能省则省,我记得舅老倌家后头有不少竹子,给咱们一点行不?要给甜甜减轻还债的负担。”“我弟的还需要给他说么,明天去砍就是了。”余翠娥说。

早上金满仓两口子就划船去了对岸,余翠娥娘家。两个人在竹园里砍竹子,金满仓砍,余翠娥柯枝丫,将竹子捆绑在一起,又背上船。

砍了一船的竹子,傍晚满载而归。

竹子避雨棚,有水泥立柱、横梁、弓片、棚膜和拉线。只能做成单行葡萄种植,竹片要有两米多的长度,为此,金满仓把大舅子竹园里的大竹子基本砍光了,还不知够不够。

破竹篾是个技术活,金满仓戴着手套,用篾刀将竹子破开,砍好。竹子在手上划动,细小的竹签时常会钻入肉中。手虽然很粗糙,但还是会戳穿手套刺进肉里,拔出来,血就流出来了,他将手指放进嘴里吮吸。肖丙子喊他:“会长,你节俭呀,自己破篾?”肖丙子基本恢复了,但眼睛就剩下半条缝,而且弯腰蹒跚,他拿起一根竹片说:“你就跟篾匠搞的一样好。”

金满仓说:“能节约的要节约。”

肖丙子说:“我来问问,你帮我联系的种苗,有着落没?”

金满仓说:“急啥,我也在催他们哩。早这么急,你孙子都上学了,贷款下来了吗?”

肖丙子说:“听说下来了,不下来我啥都干不了。”

金满仓问:“抢的钱追回来没?”

肖丙子说:“追回个鬼。”

金满仓说:“舍财免灾吧,不过你还真得感谢洪书记。”

肖丙子说:“也感谢你,你们都是好人。”

金满仓说:“当你是好人的时候,你看谁都是好人;当你是坏人的时候,你看谁都是坏人。”

肖丙子说:“有道理,有道理!”

肖丙子向金满仓学着破篾和做避雨棚的一些技术,以及做单行葡萄垄的技术,这一天收获满满。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肖丙子回家就要吴红英把他的药酒拿出来,对儿子肖小安说:“拿两个杯子。”

肖小安不敢同他爸喝酒,他有点怕他爸,这个衰老倌自打从南边回来,看着陌生了,跟他没讲过几句话,就想躲避他。可今天他爸主动邀他喝酒,他身上无故地打了一个寒战。

“别劝伢儿喝酒。”吴红英说。

“喝两盅,我给小安说点事。”肖丙子对小安说,“愣着搞什么?酒往杯子里倒呀……这可是好酒,别倒漫出了。”

肖小安倒满了酒。肖丙子声音衰微,有气无力地说:“小安,喝干了咱爷俩说个话。”

他自己喝干了,亮了亮杯底,没看儿子。肖小安也只好喝干了,不知道眼前被打断肋骨的人要给他说什么。

肖丙子说:“再倒呀,别歇着,这酒真好。”

肖小安又给两个杯子倒满了。

肖丙子说:“我说小安,我这辈子,心比天大,命如纸薄。到了如今,惨不忍睹,人财两空,连村里的狗都嫌……你是不是在听?”

肖小安俯首低眉说:“我在听。”

肖丙子说:“把你荷包的东西拿出来。”肖小安不知道指什么,肖丙子说,“鼓鼓的那个。”

肖小安掏出来,是一个电子游戏机。

肖丙子拔高了公鸭嗓:“你说,你也是个大人了,还净玩这些个,整天就这么玩。你捡雀粪只捡竖着的,吃屎都接不上一口热的,看你懒成什么样了?还赌博成性,把父母辛苦赚的钱一夜输个精光。”他将酒杯磕在桌上。

吴红英说:“喝酒就喝酒,发啥酒疯!”

肖丙子真的火了:“闭嘴!你袒护这个小赌博佬!我给他说话,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肖丙子面目狰狞,脸腮**,吴红英吓得往厨房躲。

肖丙子对肖小安说:“我这次的确很惨,好在人回来了。贷了款,还在等葡萄种苗,遭人轻贱,心里苦不堪言,唉……我觉得咱们肖家是有经商细胞的,经商这条路不能断,咱们要农商结合,我种葡萄,你细皮嫩肉,还是去学经商,要学就好好学,经商赚钱只要不黑心,受人尊重。这年头,钱虽说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咱们家来个双保险。村里都在搞大棚,肯定有赚钱的机会,用不了两年,全镇全县都要搞设施大棚,咱们要先人一步,抓住商机,出去进货……”

肖小安还是懵懂不清,问:“进啥货?到哪儿去进货?”

肖丙子说:“河北那边有许多乡镇钢铁厂,低价进一些钢管回来,设施大棚会要大量的钢管,质优价廉,型号、价格,你都要给我摸得清清楚楚……”

肖丙子借着酒劲给儿子面授机宜,父子俩商议怎么扩大销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