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防汛指挥部里灯火通明,这里每到六月即是如此,今年更是如此。时间在八月了,进入八月,赵向明就吃住在指挥部,几乎没有睡个囫囵觉。这是荆江县夏季的重中之重,事关一百多万人的生命安全。没想到在他的任上遇上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他没有任何选择,必须跟防汛人员一样,严防死守。他双眼通红,喉咙疼痛嘶哑,点了眼药水,用胖大海泡茶,含着喉痛片。秘书给他泡的方便面,刚挑了几口,李英敏主任就将一份文件呈放在他面前。是一份荆州市防汛抗旱指挥部的紧急电报,电文的主要内容是:“……现在,沙市水位已经突破 45 米,到了 45.20 米,超过设防水位,接国务院和湖北省防汛抗旱指挥部命令,务必做好荆江分洪区的启用准备,必须迅速将分洪区里的老、弱、病、残及低洼地区群众转移到安全地带……”
过了一会,李英敏又拿来一份稿子递给他说:“赵县长,请您郎嘎到电视台,录制分洪讲话,您郎嘎先看一遍,有什么需要改动的。”
赵向明仔细看了一遍,点头放下了,说:“可以了。”
他们驱车来到县电视台,到了演播室,赵向明被人简单地吹了下头发,整理了衣服,坐上演播的位置。因为不是直播,只是录制,导演对他说,不行可以再来。
赵向明神情严肃,念得比较慢,努力让自己嘶哑的嗓子发音清晰:
“……各位荆江县的父老乡亲,为了确保武汉、江汉平原、京广铁路和长江大堤的安全,省防汛指挥部命令,我县迅速做好分洪准备,紧急通知分洪区的老、弱、病、残、孕、幼及低洼地区的群众迅速转移到安全地带。我们分洪区人民注定要在这场大洪水中,做出巨大的牺牲,我们要以大局为重,以国家利益为重,坚决执行上级命令,在规定的时间内,有组织有计划地向安全地带转移。区内五十一万群众需转移三十二万,还有一万八千头耕牛,都必须在十六个小时内,顺利完成……”
他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再次录制的必要。录制之后,县电视台迅速播出。
大转移开始了!
这是荆江县有史以来最大的人员转移,可以用悲壮二字来形容。
金甜甜是大转移当天辗转赶回家的。她在长江的浊流里看到了大量漂浮的死猪和房屋,这是上游山洪暴发和大水漫溢的标志,水势凶猛。回到家,没见着妈,听到喇叭在播送县长赵向明的讲话,滚动播出,一遍又一遍。她打开电视,同样,电视台也在滚动播出赵县长大转移的讲话,她里里外外到处找妈,却见汪小琴过来了,忙问:“小琴阿姨,看见我妈了没有?”汪小琴见是甜甜回来了,说:“甜甜,你怎么过江回来的?听说封渡了。”金甜甜说:“我花了四十块钱才坐了个渔划子过江。我妈去哪儿了?”汪小琴说:“喇叭都在广播,听说马上要集合开会,要走了。你家还有什么东西要放我们家楼上的?”金甜甜看了看家里,有一担箩筐里装了不少东西,就说:“这个电视机能不能放您郎嘎那儿?”汪小琴说:“当然能放,屋没冲倒就好,冲倒了,我就管不着了。”
金甜甜拔掉插头,收拾电视机。汪小琴拍拍那一担东西,问金甜甜:“你挑得动么?”金甜甜说:“我妈挑得动我就挑得动。”她拿起扁担试了试,不是很沉,说,“没问题的。”汪小琴说:“你快到葡萄园子里找下你妈,我先给你把电视机抱我家去。”金甜甜不让汪小琴抱,说:“小琴阿姨,这电视挺沉的,还是我来。”汪小琴说:“时间怕来不及,得把你妈找到啊!”
一路上,无主的猪、鸡在田野上到处逃窜。路上车辆穿梭,人们大包小裹。有的在往车上搬,有的在往道上跑。民兵拦截着人们,将他们往村里撵,大喊道:“不许乱跑,听从指挥,统一出发!”
三蛋拦住了金甜甜,问:“甜甜,搬去哪里?”汪小琴说:“三蛋,你管你的事,人家甜甜刚回来,搬我那里去的。我给你讲,你们民兵不负责任,甜甜她妈不见了,你和民兵帮找找呀。如果她死赖在葡萄园不走,你们民兵怎么办?”三蛋说:“强行拖走。”汪小琴说:“那就好,你们说话可要算话哟!”
放好了电视机,汪小琴和金甜甜赶紧跑到葡萄园里,金甜甜看到自家正在成熟的葡萄,真是漂亮,就像成串的珍珠玛瑙,层层叠叠地挂在藤子上,开始变紫,像是在喊叫:“不要抛弃我!”
她们一个一个葡萄垄沟里找,在一处浓密的葡萄藤下,看到了端坐在葡萄架下的余翠娥,像个木头雕出的人,一动不动。旁边,放着个塑料脚盆。金甜甜大声喊:“妈!我回来了!”
汪小琴几步跨过去说:“嫂子啊!你坐这里干啥?!”
金甜甜哭了起来,她知道妈的心事,爸给她电话说了,吩咐一定要劝妈转移,就是这事放心不下,她才从武汉赶回来的。她哭着拉拽妈说:“妈,走吧,电视机我放小琴阿姨那儿了,担子我挑,起来跟我们一起走!”
余翠娥说:“甜甜,你跟小琴阿姨走,我不走。”两个人拉,拉不动,抱,抱不了。余翠娥双脚钩着葡萄藤,双手紧抓着水泥立柱,就像电焊焊那儿一样纹丝不动。
汪小琴发脾气了,说:“嫂子!你疯了!你的命不比这几棵葡萄值钱?!”
村头大喇叭这时中断了赵县长的讲话,变成洪家胜的声音:“……各位乡亲,大家注意了,大家注意了,转移要开始了,现在去村头小卖部门口集合!带上转移的东西,迅速集合,统一出发!”
汪小琴急得咬牙切齿,跳着脚说:“听见没有,没时间啦,嫂子,你今天就非要死在这里?!”
金甜甜朝余翠娥双膝跪下了,说:“妈!求你起来!快走!”
汪小琴踢了那个空脚盆一下,“就你这能耐能在洪水中活下来?嫂子,你糊涂虫!这么聪明的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喊一二三,你不走,我就跟甜甜走了。一……二……”
这时金甜甜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将她妈扛起就跑。金甜甜在垄沟里跑,脚踏空了,母女两个重重地摔到地上。余翠娥也摔得不轻,哼哼起来。
好在拉网巡查的三蛋路过,汪小琴招手喊:“三蛋,快,快来!”
三蛋将余翠娥拉起,余翠娥捂着腰在喊“哎哟”,但三蛋不管这些,说:“余妈,你要是不走,就送到派出所,关十五天,你看着办。”三蛋将余翠娥硬是拖到路上,吼着说,“快回家挑东西,到时水一来,就是关水牢,不怪我们啊!”
好劝歹劝余翠娥跟着女儿回了家里,金甜甜将自行车打足气,将自己的皮箱放在车后架上绑好,对妈说:“您郎嘎就推自行车,箩筐我来挑。”
余翠娥坐着还是不走,三蛋闯进来了,晃着一副手铐说:“不走就铐,您郎嘎选择哪样?”
就这样余翠娥被连吓带逼着上了路,推着自行车的她,一步三回头,眼泪汪汪地说:“咱就什么都没有了……”
肖丙子家的小卖部门口,全村人黑压压地陆续集中在此。但见吴红英拿起冰柜里的雪糕分给大伙,喊着:“大家来来来啊,来吃雪糕,不要钱,尽管吃啊!”肖小安也拿着一把雪糕分发给村民。村民们拿到雪糕,咝咝地吃起来。肖小安塞给了甜甜和她妈一把。
浓荫茂密的大枫杨树下,洪家胜站在树蔸上,用半导体喇叭喊话说:“咱们全村一千五百一十六口人,现在在家的有九百六十三口,各小组清点自己组的人,要做到一个不落,民兵要进行最后一次拉网式搜查。各位乡亲,要讲命,咱们就是个水命,住在水窝子里,百年不遇的洪水,一定要变成我们百年难遇的机会,洪水淹就让它淹了,咱们天露湾人,只要从洪水里爬起来,就能重建家园,重建葡萄园!我相信,我们的葡萄产业,一定比过去更加红火,我们一定能够战胜洪水!现在,我们只是暂时的告别家园,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开始转移!”
他的手一挥,村里的大部队就开始进发了。宽阔的村道两边,天露湾的葡萄园真是太美了,大家多有不舍。许会计的老婆白水彩发现了自己家的几头猪在田垄里,突然失态,大哭大喊起来:“我的猪,我的猪呀!咱们的村子,咱们的家呀,咱们的葡萄,咱们的庄稼,全都完啦!”
白水彩一下子跪了下去,双手扑打着尘土,头捣着地,大家听到白水彩的哭声,全都停下了脚步。许会计一把扯住白水彩说:“起来,起来,不嫌丢人呀!嚷嚷个啥哩,咱做点牺牲不是应该的!只要保住荆江大堤,保住武汉,几头猪又算得了什么!起来,走呀!”
可没有一个人走,乡亲们看着自己生活的安静的村庄,硕果累累的葡萄园,有人倏然悲从心来,痛哭失声。加上白水彩的哭声,勾起了大家的伤心事,一时间队伍里都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这时候,许多村民一起向村庄跪下了,伏在地上向家园磕头告别……
许会计拉着白水彩说:“孩他妈,你看你看,你带的好头!快起来,马上要炸堤了,水要来了!等咱们回来,猪没了再养,葡萄没了再种,庄稼没了再播,没什么大不了的!”
洪家胜用半导体喇叭对大家说:“是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别耽误时间,起来快走,咱们不久就会回来的!”
几个干部带头呼喊:“我们会回来的!”
村民们也举起拳头一起呼喊:“我们会回来的!我们会回来的!……”
声音在天露湾的田野上、在望不到边的葡萄园上久久萦**……
国道上,是从各个村庄拥来的更多大转移的老百姓,浩浩****的人流像是汹涌的潮水,在公路上激**漫漶。在武警战士、警察和民兵的指挥和引导下,他们拖着板车,骑着摩托车、自行车,开着拖拉机、汽车,牵着牛、羊、狗,往指定的地方转移。人声、机器声、畜禽的叫声混成一团……
国道两边的树木间,扯着许多横幅:百万荆江人民,迎战特大洪水!分洪保安全,不分洪保丰收!……
金甜甜挑着箩筐,她妈推着自行车,跟随村里的人向指定的地方转移。汪小琴赶上了她们,她背着一口大铁锅,黑黢黢的,这锅大,就像乌龟背着个大壳,甚是滑稽。金甜甜笑着问:“小琴阿姨,您郎嘎这是?……”
汪小琴有点难为情地说:“你忠银叔和咱小叔子没分家,没分家就没分锅,两家就在这口大锅里吃饭,这口大锅不背上,一大家子就没有饭吃。没有这口大锅,两家人就散啦;有这一口大锅,两家人就聚在一起。”
余翠娥说:“不分家好,热闹,又团结,又兴旺。”
汪小琴说:“为了这个热闹,累死我了!”
有个村民夸奖说:“小琴是个好嫂子!”
许会计说:“没有一个好嫂子,哪来一个好叔子呀!”
一时大家笑了起来。
汪小琴瞅见许会计用绳子捆着几本唐诗宋词,当双肩包一样背着,找到了回嘴的对象,说:“许会计,你背的啥呀,能煮饭么?”
许会计说:“咋不能煮饭?诗书还当酒咧,我背的是酒。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懂不懂?算了,鸡不同鸭讲,人不对牛弹琴。宁可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诗,这世上的许多好东西是无用的,不值钱的,没有实用价值的,你说你听一段荆江道情,听一段荆江说鼓,看一出荆河汉剧,有用吗?没用,但你为什么要做呢?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不值钱,无用,但你缺得了吗?阳光空气,不值钱,有用吗?你缺两分钟就完了。你背的是金银细软,我背的是唐诗宋词;你背的是大黑锅,我背的是小书本。你无用,我有用;你有用,我无用。对不对,各取所需吧……”
村干部在两旁维持秩序,洪家胜说:“不要打嘴巴仗了,跟上,跟上!”
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各路会合的人流、车流像溃口一样卷来,突然前面一阵拥挤,人潮往后退缩,人流中一片惊喊,整个转移的队伍动弹不得了。
洪家胜被挤得直往后倒,钢子一把扶住他,同时要大家别挤在一堆。洪家胜敏感地觉得危险来临,高声说:“有踩踏的危险!”
钢子拿着半导体话筒喊:“大家不要挤!不要挤!暂时站在原地不动!……”
金甜甜只好放下两个箩筐,可妈在后头,自行车看着看着被挤倒了。果然,余翠娥双腿站立不稳,连人带车往人堆里倒去。一阵斥骂声,自行车压在别人的腿上。金甜甜飞快地拉住她妈,再抓起自行车,让余翠娥坐在箩筐上,取出矿泉水来让她喝,并问:“妈,你要不要含几颗药?”余翠娥点头示意,她胸口有点堵。
余翠娥含了几粒救心丸在嘴里,金甜甜又帮她拍着背,用草帽扇着风,看着她惨白着脸喘气。
太阳当顶,密不透风,人们汗湿水流,呼吸困难。在令人难以忍受的凝滞中,不知谁中暑晕倒了,一阵**,大家往前拥去。不远处的黄秋莲被什么绊了一下,她有些胖,脚已经站麻了,这一下没踏到实处,低血糖突然犯了,一个重重的前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正好磕在油渣地上,顿时满嘴鲜血,哇哇地捂着嘴喊:“我的妈呀!”
大家赶快让开,有人在前面喊着:“有人摔倒了,大家别挤了!再挤要出人命了!”
金甜甜挤到那儿,将黄秋莲扶起来。黄秋莲嘴里、脸上都是血。她醒了过来,但闭着眼睛,从嘴里吐出两个东西,是两颗血淋淋的牙齿,她的门牙磕断了。有人喊:“洪书记,你老婆摔掉了牙齿!”
大伙给洪家胜让出一条路,推着他过来。他看到老婆黄秋莲举着两颗血淋淋的牙齿,呜呜地不知想讲什么。有人递来一瓶矿泉水,金甜甜拧开,交给洪家胜,洪家胜搂着黄秋莲给她灌着,让她漱口。黄秋莲吐出来,全是血水。两颗门牙黑洞洞的,没了。有人说:“得送医院!”
洪家胜抬起头说:“谁有糖?她是低血糖犯了。”
金甜甜立马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来,洪家胜接去,掰下一小块放进黄秋莲嘴里。黄秋莲含着,慢慢清醒了,睁开眼睛,恍惚地看着周围的人,看着金甜甜。许会计说:“出师未捷牙先断,长使英雄血直飙,这得了!”
洪家胜好有些烦他,说:“许会计,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天露湾全村村民被转移在长江大堤的一段,沿堤的蓝色救灾帐篷都已经准备好,全是武警部队所搭,非常壮观。也有的安置在堤下的一个学校操场里和树林里。金甜甜和余翠娥按指定的帐篷住进去,铺好了被子,放好了东西,将带来的菜呀、馒头呀拿出来。余翠娥要女儿吃点,金甜甜清点着包里的东西,找出几块巧克力和饼干,对妈说:“妈,我出去一下。”余翠娥看到她手上拿的食品,问:“你刚到,急啥?”金甜甜说:“我去去就来。”余翠娥说:“给哪个送去的?”金甜甜说:“人家低血糖,有时要吃点这个。”余翠娥还是故意问:“哪个人家?”金甜甜说:“大江的妈,行了吧。”“嗬,蛮孝顺的。”“人家是病,咱老爸病,大江还不是陪我去县里看了老爸。”余翠娥叹气:“我说你吃里爬外吧,又说重了你;我说不是吧,又找不出别的词儿来。”金甜甜一屁股坐在行李上,说:“好好,我不去了。”看着女儿快哭起来,余翠娥心又软了,说:“去去去,不管你。”金甜甜弹簧一样地跑出了帐篷。
金甜甜手上拿着东西,碰上了钢子和许会计等村干部一行人从一个帐篷出来,金甜甜就问:“你们晓不晓得洪书记家的帐篷?”
钢子指了指帐篷门说:“这就是。”
金甜甜进了帐篷,洪家胜夫妇有点意外,说没地方坐。金甜甜放下巧克力和饼干就要走,并问黄秋莲好点没有。洪家胜说,好多了。躺卧着的黄秋莲看了金甜甜拿来的东西说,不用,你拿回去!洪家胜说,你这是什么话,人家是一片心意。
金甜甜也不生气,饼干、巧克力送出去就行了。她在江堤下洗了一把脸,人变得清醒多了。眨眼夕阳就在江面上溜溜打滚,江水滔滔,被染得红彤彤的,看不到对岸。吹了会风,天色渐暗。大堤上突然嘈杂一片,灯火通明,满载石头和沙袋的翻斗车、载重车呼啸而过,来来往往,汽笛声、马达声混响着。
帐篷里,余翠娥铺着地铺,先放上一块塑料布,再铺上垫絮。她边铺边问女儿:“甜甜,外头这么吵,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金甜甜说:“妈,听说今晚过今年最大的洪峰,咱们睡觉要警觉一点。”
余翠娥说:“还睡,这睡得着么!我看大堤都在发抖,打摆子,泡了一个多月,就怕垮掉。”
金甜甜安慰妈说:“挺过今晚,说不定中央就不会让分洪了。”
晚上快睡时,金甜甜的手机响了,拿出一看,对妈说:“老爸电话。”
信号非常不好,金甜甜到帐篷外大堤上找信号。老爸是问情况的,说看电视,朱总理都到沙市坐镇指挥了,电视里播了荆江县大转移的画面,这下荆江县可出名了。电视节目里说今晚洪峰要经过沙市,要甜甜机灵点。
帐篷里太热,金甜甜在外吹着江风,碰上了面目疲倦的洪家胜在巡逻。洪家胜再次谢谢她的糖,金甜甜说是巧克力,跟糖一样的。洪家胜说村委会帐篷里有开水,你给你妈打点来,年纪大了又有心脏病,不能喝凉水。村委会还有些矿泉水,也拿几瓶来。他还说,明天订盒饭,他给金甜甜母女多订两个,要吃点热的。洪家胜还问她,这段时间跟大江有联系没有,金甜甜说没有。洪家胜叹着气说,大江智商高,情商低,咱们不找他,他就不打电话。转移前,他打了个电话,问到你回来没。金甜甜心里一热。洪家胜说,丫头你参加高考是稳的,大江说了,你们应该在武汉一起读大学,这里太受罪。金甜甜说,您郎嘎是不是看我有点可怜?洪家胜说,没有没有,甜甜你是太孝顺,可有时候,自己的事才是大事,你是个好闺女。你爸也是条汉子,我佩服你爸,他有时候就是个英雄,好好孝敬他……
望着洪家胜走进了大堤的暮色中,她想了想,拨通了洪大江宿舍的传呼电话。那一端传达室的阿姨问:“你找谁?”金甜甜没有说话,她不知应当说什么。阿姨再一次问:“你找谁?”金甜甜挂断了电话。
洪家胜回到村委会帐篷,巡堤的村民进进出出,提着马灯,背着锹。洪家胜对几个干部说:“我去了趟指挥部,今晚特大洪峰九点十分过境荆江县堤段,想必大家也知道了,指挥部的要求是严防死守,我们守好自己的脚下,守土有责,保卫大堤就是保卫我们自己的生命。这一地段,出现了一些小的管涌,我们的防汛物资要迅速到位。”
钢子说:“早就有了一批沙袋和碎石袋,还不够,要跟指挥部联系,需要再增援沙袋与碎石袋各两百个。”
洪家胜说:“好!忙活大转移这几天,大家也辛苦了,没日没夜。分不分洪,总理在沙市指挥,今夜是关键。江北的大堤,洪湖有险情,监利有险情,江陵有险情,我们荆江县也有几段险情。我们转移到大堤上,不代表一切安全,不能睡大觉。来支援我们抗洪抢险的解放军和武警战士有数千人,人家是拿命在拼,听说南平险段抢险的战士牺牲了一位,叫李向群,才二十岁,跟他们比,我们吃点苦不算苦……”
许会计说:“那也不能说不算苦,苦就是苦,咱们吃喝拉撒都成问题,转移在此,还守着一段堤,这是苦上加苦,困难加委屈……”
洪家胜不能让干部们说泄气话,他说:“困难,委屈,苦,战胜今年的特大洪水是第一位的,天大的困难和委屈也要放一边。”
甘梅说:“书记说得对,但困难也得给上级讲。要有足够的方便面,但也不能天天吃方便面。”
洪家胜有点不耐烦地说:“咬紧牙关,熬过今夜再说!”
一个村民跑进来就说:“你们快去看看,洪书记,发现一处管涌!”
洪家胜问:“是清水还是浑水?”
村民说:“清水。”
洪家胜说:“马上让所有民兵顶上去,同时派人去报告指挥部!”
毛标说:“我派人去指挥部!”
这时风雨又来了,天气有了凉意。水涨得很快,差不多与大堤齐平了。大堤上,挂着一个个横幅:“万众一心,迎战特大洪水!”“众志成城,严防死守!”“人在堤在,誓与大堤共存亡!”
洪家胜他们赶到堤内往外冒水的管涌处,观察后决定:围筑沙袋,围井导流!
导流的效果不佳,涌水有点大,虽然是清水,但必须找到江里的管涌口,消杀水势。
洪家胜带着村民爬上大堤,到了江边。突然有人喊:“看哪,好多蛇!”
只见靠水边的草丛里,一条条的蛇在蠕动,在电筒的光线中像一团团乱麻。仔细看,什么蛇都有,但都有气无力,吐着红信子,睁着可怜巴巴的忧郁的眼睛,望着人,乞求给它们一块生存的地方。这全是从大水中冲来的蛇,它们怪可怜的,无家可归,奄奄一息。
洪家胜说:“把它们挑到水里去!”
大家就用棍子,用铁锹去挑这些蛇。蛇也不反抗,被挑进水里,随水流走了。
清理了蛇群,洪家胜脱掉雨衣和长衣、鞋子,只剩下一件裤衩,带着几个会水的跳进江里,潜入水下去探摸管涌源。
岸上的人看着他们像鸭子一会潜入水底,一会浮出头来。洪家胜几次换气,好像有了点目标,浮起来对大伙说:“就在这一块,我们几个再下去摸摸。”
岸上的人们都背着沙袋,候在水边准备往下投。洪家胜和钢子、毛标再次潜入水中,过了一会,洪家胜从水下哗地冲出脑袋,喊道:“找到了,找到了!先填碎石!搬运碎石袋!再投沙袋!”
“碎石!碎石!”
一声喊,顿时碎石袋子像下饺子一样倾倒进洪家胜身边的水里,再由年轻的民兵在水底堵管涌口。民兵们在堤上的泥水里穿梭奔跑,只有脚步声和浊重的喘气声。
丢下的石袋,旋即被湍急的洪水卷走,影都没一个。民兵们累瘫在水边,一个个泥水糊身。监视堤下管涌的来报说:“水还涌得很大!”
洪家胜喊着:“大家再坚持一会,解放军马上就到!”
钢子抹着脸上的水说:“家胜哥,先要挡住水流!再投石袋!”
洪家胜命令:“会水的都跳下来!”
民兵们纷纷跳下去,手挽着手,任凭江水的冲击,在江中站立。看着水流缓了一些,洪家胜对岸上喊:“投!快投!”
石袋沙袋被一股脑地源源不断往水下丢。这招很好,传信的人告诉他们,管涌小了。
洪家胜接过沙袋,“哎呀”一声,人就往水里沉下去。旁边的毛标一看,洪家胜不见了,他眼明手快,立即扎进水中,终于摸到了洪家胜,将他提拎起来。大伙一起将他拖上岸,放在堤坡上。
洪家胜双脚抽筋,被浑水呛得已经昏迷不醒,大家又是掐人中,又是做胸压,还有人拉扯捶打他僵拘的双脚。洪家胜醒了,从口中喷出一股黄水来,他的脚也慢慢伸直了。三蛋用行军壶盖递过来酒说:“书记你喝一口。”
许会计将酒倒入洪家胜的嘴里,洪家胜咂咂嘴,睁开迷糊的眼睛,嘟哝说:“好酒……好酒……”说着剧烈地呛咳起来。许会计吓了一跳,用哭腔喊:“书记!书记!”
洪家胜喘着气,不停地打嗝,用手指着江里,吼叫道:“投沙袋!投沙袋!站着干啥?投沙袋!”
大家又传递着沙袋,往水里猛投。
不一会,传来了口号声和有力的脚步声,从大堤那头响起,一队解放军战士打着红旗来了,还有汽车的引擎声。
大家欢呼起来:“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
解放军战士们一阵风就到了这里,了解情况后纷纷跳进水里,朝江里投着沙袋。有人从大堤里跑上来报告:“管涌止住了!没有水流了!”
天露湾的村民们和年轻的解放军战士们一起拥抱欢呼,洪家胜激动得带领村民高喊:“解放军万岁!感谢解放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