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邮员一路敲着铃铛,骑着绿色自行车,背着邮包,从村委会那条路上过来,在村头小卖部停下车,拿出村里的报纸和邮件,喊道:“有人吗?”
差不多是晌午,村里安静得像没人似的,只有鸡生蛋后叫着“咯咯哒、咯咯哒”的声音。
乡邮员朝院子里面一瞄,看到吴红英病恹恹的,头上还扎着一条大枕巾,就喊:“吴姐,你生病了?”
吴红英没好气地说:“快死啦。”
乡邮员说:“今天村委会没人,请你代收一下。”
吴红英说:“我总是给你代收邮件,你就不在我店里买包烟,给我小赚一点?”
乡邮员浑身冒汗,敞着一件灰色的夹衣说:“我不抽烟。”
吴红英说:“水呢,你不喝水啊?买瓶健力宝、汽水还有果冻什么的也行嘛。”
乡邮员说:“你一说果冻我就来气了,上次差点噎死,果冻还卡在嗓子眼上,你卖的果冻杀人哩。”
吴红英说:“啥话呀,你这差狗子!”
乡邮员说:“我能说你的冤枉话么?!”
他指着一张汇款单,要她签个字。吴红英一看:收款人金满仓,汇款人,华中农业大学园艺系洪大江,三千元整。这么多钱!大江不寄给他爹,寄给金满仓干啥哩?他一穷学生给金满仓寄这么多钱回来,邪乎!
她还是签收了。乡邮递员见她拿着那张汇款单不放下,就说:“吴姐,人家的大额汇单,你一定让金会长今天来领,人家怕是要等钱急用的。”
吴红英端出了笑脸说:“晓得晓得,我未必还敢吞了,这么大一笔汇款。”
乡邮员故意说:“就是呀,这么多钱哪个敢吞,那得吃几年牢饭啊。”
乡邮员走了,吴红英拿着汇款单看了又看,放进抽屉里。等许会计经过,她没将报纸和汇款单给他,后来金满仓从路上拄着拐过来,吴红英喊住他。
金满仓问:“红英,啥事?”吴红英已经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张汇款单,想想又收了进去,说:“我喊了你么?”金满仓说:“是呀,你喊的。”吴红英转动着眼珠说:“噢噢,对对对,我这里又到了一种荞麦酒,绿莹莹的,绝对是粮食酒,不是勾兑的,都说好喝,还便宜,泡药酒很好,我给你留了十斤,你不买点啊?”金满仓说:“你忘了?我前几天在你这里买了十斤酒。”吴红英故作惊讶地说:“哦哦,真的?我忘了,被车一撞,脑震**,记性不行了,呵呵。金会长,你腿好点了么?”金满仓好生纳闷,说:“红英,你今天怎么这关心我?”吴红英说:“咱俩不都是卖葡萄受伤的么,同病相怜呀。”金满仓嘟哝道:“那也是……”
肖丙子睡了一觉从院子里出来,瞅着远处离开的金满仓,他眼神不好,没有看清是谁,问老婆:“你在跟哪个男人说同病相怜?”
吴红英摸着包扎的头,横眉鼓眼对他吼叫道:“肖丙子,醋缸倒了,想怎样啊?”
肖丙子无趣地说:“喝醋呗。”
吴红英说:“喝你个头!你没资格喝老娘的醋。跟着你,吃了什么,穿了什么,睡了什么?家里还有张席梦思不成?脑震**了,你巴不得老娘忘记存折密码,你去吃喝嫖赌。”
肖丙子被无缘无故地戗了一顿,浑身难受,还是公鸭嗓笑着说:“嘎嘎,我可不敢,只是,你头撞了一下,脾气越撞越大了。”
他去抽屉里拿烟和打火机,一翻,翻出了村里的报纸,上面有一张汇款单,推远了一看,是金满仓的,三千元。他掸着汇款单问吴红英:“人家的汇款单你为啥不给人家?”
吴红英有些慌了,口气也软了,说:“哪是不给,我忘了。”
肖丙子这下抓到了吴红英的短处,硬气起来:“刚才我不是听你喊金满仓吗,你忘哪儿了,你这是什么居心?”
说着竟将桌上的杯子掀到地上,咣当一声,碎了。
吴红英自知理亏,蔫了,缩在柜台里不敢吭声。
肖丙子质问道:“你想黑人家这笔钱是怎么的,你这婆娘!”
吴红英叫屈:“我黑人家的钱?你细看!”
肖丙子戴上老花镜,看了汇款单。
吴红英说:“你看明白了吗?”
肖丙子说:“有啥不明白的!”
吴红英说:“读大学的洪大江给农民金满仓寄三千块钱。”
肖丙子啐了一口说:“那关你屁事呀!”
吴红英将汇款单往桌上一拍道:“人家瘸腿的金满仓在家还有人寄三千块钱,你的腿能跑马拉松,却分文挣不到,还欠别人一屁股债,你好意思在老娘面前摔杯子?!”
肖丙子又软了,撇着嘴说:“那、那我干什么去?你莫逼我,逼上梁山啊!”
吴红英抱着膀子,仰着头说:“你这种男人,就跟李莲英李公公没两样!”
被老婆羞辱了一顿的肖丙子,在门口的树荫下浑身难受,走来走去,他忽然想起表弟肖庚子,听说他在南边发了大财。村里有不少人往南边去打工,但像庚子表弟发财的不多,都是干体力活,上流水线,夜夜加班,苦累不说,还远离家乡,劳神受罪。但出去混总比在家的手头活,还不受老婆的窝囊气,主要是能逃债。于是他找到了肖庚子的电话号码,在柜台里拨通了电话。
肖庚子一个烟嗓,中气不足,说正在驾校学车。肖丙子问他买车了?答案是真买了车。肖丙子就说你也不帮丙子哥我一下,肖庚子说你来呀,说你来了也能买小汽车,盖小洋房,但是得带本钱来。肖丙子说我哪儿有钱啊,想搞个预制厂结果搞亏了,欠人一屁股债。肖庚子在电话里吹得天花乱坠,仿佛他成了大款,天天住在宾馆里,有专人伺候……
肖丙子见老婆的身影朝这边晃来了,忙挂了电话。吴红英见他贼眉鼠眼的,问给谁打电话,肖丙子含糊说是催债的。吴红英说,你打了这么长时间,是外边的女人吧?肖丙子绷着额头的大血管,梗着脖子起誓,如果给女人打了电话,出门被车撞死!吴红英“嗤”了一声说,你撞死过一百回了,狼不改吃肉,狗不改吃屎……
肖丙子想一个人消化一下表弟肖庚子说的话,他就挑担去湖边打荷叶了。
湖上的风景很野,但荒凉,风一吹更荒凉,就像草滩上藏有老虎豹子一样的荒凉。湖上的荷叶密密麻麻,水鸟千千万万。越往远处看越野,湖面望不到边,芦苇飕飕,里面有孵蛋的鸟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有鱼跳出水面扳籽。一些池鹭、苍鹭、青桩(就是老鹳)呆呆地站在荷叶上等鱼出来,这些都是为讨口食吃的野玩意儿,人不能跟鸟跟鱼一样待在一个地方,否则那就死了,一辈子无声无息。每天吃点坛子腌菜,喝点掺水烧酒,然后倒头大睡。屋里潮湿,一口霉味,到处是毒虫,癞蛤蟆在你的床下聒叫,蛇爬到你的夜壶里,吓死你,没啥意思。而且吴红英这个恶鸡婆管着你像管乖乖儿,像管阶级敌人,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人么,人总得有点自由,鸟都有自由,一只虫子都有自由,这大个活人咋就没有自由了咧?
肖丙子双脚踩进淤泥里,摘了一担荷叶,想使劲拔出爬上岸,但越陷越深……这时一只手来拉他,他抬头一看,是许会计。
躲都躲不了!
许会计阴阳怪气地吟诗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你把这些秋荷叶打了干什么?让它们留在湖上多好。”
肖丙子挣扎了上岸,喘息着说:“我晓得你是来找我要钱的,就两三千块钱,不能逼我投湖吧?”
许会计说:“我不逼你你不会还,你想投湖请便,天露湖又没加盖。不过嘛,你可晓得父债子还的道理,你就是死了,你老婆和你儿子一样要还,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肖丙子嘎嘎笑道:“你真的不要逼我,说不定逼出个百万富翁来。”
许会计说:“你还说过咱们天天啃甲鱼,顿顿吃海参哩,你忘了吧?”
肖丙子去水边洗泥脚,说:“我要买一辆小汽车呢?你更不信。”
许会计乜斜着他:“啊哟,那好呀,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过先把我的小钱还了再说,我给你一个月,这是最后通牒,公家的钱,你我都跑不脱!坐牢咱们一起坐……”
肖家的小卖部门口因为在村口,因为有大树,因为是个小卖部,加上这里还有两棵倒下的枯树当作凳子,时常有人在这里坐坐。吴红英依然头上缠着个大枕巾,要锁门,买烟的说买包烟,吴红英却说:“我现在有事,你们在门口等会儿我就来。”
那男人拦住吴红英说几秒钟你都耽误不得?吴红英亮了一下那张汇款单说:“我要给满仓会长送汇款单去。”
听说是汇款单,大伙的眼睛亮了,问是不是金甜甜汇款来了,甜甜在哪儿,干什么。那些人便去抢汇款单看,吴红英故意不让他们看,举得高高的,说:“这是人家的隐私,凭什么要给你们看?”
几个村民没见着,准备离开,吴红英却又将汇款单展开:“你们猜猜究竟是谁给金会长汇的款?”
她将汇款单塞给了他们。大家凑过头一看,异口同声地说:“大江!”
“大江怎么会给金会长汇款呢?是不是假的?”
“学生伢哪有这么多钱,这事怪哉!”
吴红英得意地说:“你们就猜吧,死劲猜,我把这单子给金会长送去……”
吴红英在金满仓的葡萄园里喊他,金满仓坐在一张特制的凳子上剪葡萄老枝,凳子歪放在沟垄里。吴红英说:“有人给你汇款来了,一大笔呀,会长发大财了。”
金满仓揩着手接过汇款单说:“哪儿寄来的?”
吴红英说:“你自己看呀。”
金满仓看了,看清了,也糊涂了,抓着脑袋。
吴红英说:“你今天种葡萄没赚上,有人给你补上了,家里有个姑娘就什么都有啦!”
金满仓说:“红英,又阴阳怪气。”
吴红英走了,回过头说:“莫非大江没上学?”
她一路走回,在洪家门口碰上了洪家胜,劈头丢下一句话:“书记,有你好的呀,你家出了个散财童子啊!”
洪家胜感到莫名其妙,问:“吴红英,没头没脑一句话,啥意思?”
吴红英边走边说:“没啥意思。”
这张汇款单在金、洪两家可炸了锅,首先是金家,金满仓回到院子里,将汇款单丢在桌子上,也没说话。余翠娥过来一看,是汇款单,仔细瞧了,问:“大江怎么会汇给你,有没有搞错?”
金满仓坐在那儿发愣想事,说:“我猜想应该是甜甜托他寄的,从这张单子看,他们两个人在一起。”
余翠娥说:“这是好事呀。”
金满仓一拍桌子道:“好个屁!危险!很危险,晓得么?”
余翠娥一怔愣:“我说的是甜甜有消息了,咋不是好事?”
金满仓拉高嗓门:“我平时是护着她的,这次我实在是忍不下了,这伢儿太不听话,把一个好端端的大学生弄丢了,我的腿抵她的一生前途么?不就是条老腿,锯了有啥了不得的,犯得着用她的大好前途去换?就算是她寄十万块,有什么用?有些东西是钱能换的?!”
余翠娥说:“那咋办呢?把这单子烧了?”
金满仓说:“甜甜跟大江在一起,那不就住一起哒?这还了得!”
余翠娥说:“你不是很喜欢大江嘛。”
金满仓说:“他们还这么小,成何体统,我们还有没有脸在村里住的?你没看吴红英那恶心的样子,不晓得在村里怎么嚼舌根。”
余翠娥说:“人嘴两张皮,嘴里全是蛆!管他哩,我问你单子烧不烧?”
金满仓说:“三千块钱,你烧?明天,我去镇上把钱取了再说。钱是干净的,凭什么要烧?对自己的伢儿,我放一万个心!”
余翠娥说:“可钱是大江寄来的呀,不去问问洪家?”
金满仓拍着汇款单道:“收款人写的是他们的名字吗?嗐!”
而在洪家胜那边,黄秋莲天挨黑回家,怒气冲冲,从地里一到家,丢下锄头就往外走。洪家胜说,我米都淘了,菜也择了,你不做饭了?黄秋莲板着个脸,像僵土搓过的,说,你是个什么书记,吴红英那臭婆娘在村里到处说咱儿子的坏话,你听到没?
洪家胜其实琢磨了老半天吴红英说他家出了散财童子的话,问黄秋莲,姓吴的说了啥?黄秋莲说,有人给我讲大江给金满仓寄了三千块钱,我不问个明白行么?洪家胜说你去问谁,黄秋莲说问金满仓哪。洪家胜双手一拦说,冷静一下,姑奶奶,你这脾气不又得吵起来?等明天我弄明白。黄秋莲点着他鼻子说,你就是个怂包!你儿子成了他金满仓的儿子!洪家胜说,你刚才讲汇三千块钱,这不是天方夜谭么,还没弄个明白你发个啥炸呀。洪家胜关了院门,说,这事情我来解决,你不要掺和。是我们的钱,他要不走;不是我们的钱,你要不来。
一宿无话。
鸟一叫,又是新的一天。天一亮,又是青天白日。这初冬的晨雾,有些混沌紧密,看不到村路。有鸟叫就有鸡鸣,有鸡鸣就有狗吠,有狗吠就有牛哞。有牛哞叫,一定有人赶早去田里做活,或者到湖滩放牧。如果有拖拉机声呢,那就是村里有事去镇上拉货或者到县城拉货。听到拖拉机吼叫,洪家胜立马拦住了,果然有金满仓搭便车,他猜想是对的,这汇款单得在镇上邮局去取。
洪家胜招手说:“满仓会长,你下来我问你一两句话。”
金满仓说:“是一句还是两句?”
洪家胜说:“两句吧。”
金满仓爬上车费力,下来也费力,就说:“有啥你就说,我不下来。”他示意他的拐杖。
洪家胜将金满仓叫到车厢后头,怕周师傅听见,让金满仓蹲下,很小声地靠近他问:“听说我儿子给你汇了三千块钱?”
金满仓说:“是呀。”
洪家胜问:“那汇款单上附言栏里写了什么没?”
金满仓说:“没写。”
洪家胜说:“你给我看看。”
金满仓不给,说:“又不是寄给你的,你看什么。”
因为拖拉机停在洪家胜门前不停地轰鸣,两个男人的老婆都很敏感,先是咋咋呼呼的黄秋莲披衣跑出来,放炮说:“我儿子凭什么给你寄钱?他没有孝敬我们倒孝敬你了,这是啥鬼名堂!”
黄大炮一声轰,余机枪就产生了应激反应,余翠娥闻声过来,说:“你儿子愿意孝敬我们,那你不干瞪眼?”
黄秋莲被点燃了:“你们跟你丫头一家三口不是合伙算计我儿子么?让他生活费也没有,你们这家人好狠毒!”
周师傅下来劝:“别吵了,要走了,五早八早的,吵架伤和气!”
洪家胜让车走,金满仓说:“书记你家里不是有电话吗,打个电话问下你儿子,不就一清二楚了……”
洪家胜头天晚上没想与儿子对个实,因为没看到汇款单,以为是吴红英造谣。在村里,吴红英就是个谣棍,也是根搅屎棍。
等拖拉机轰隆地开走了,洪家胜就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边拨号边对黄秋莲说,我猜还是甜甜的钱让大江寄的。果不其然,电话通了,黄秋莲抢过话筒就警告儿子要老实点,说你给金满仓寄了多少钱?那头的洪大江就哈哈哈笑起来,说不是我的钱,是甜甜的,我帮她寄的。黄秋莲吐了口长气,叱咤道:“你个小坏蛋,不早说,这我就放心了。那也不能跟甜甜搅在一块,她是打工妹,你是大学生,还保不定在哪儿打工哩,村里都说些啥,这么多钱,哪儿赚的?老妈还是那句话,不许你再跟甜甜来往,听到没有?”
洪大江清早起来被老妈吼了一顿,上课的心情也没有了,就找电话亭给金甜甜打电话,说:“你让我汇的钱,我家里人也知道了,村里爆炸了,怪我没在附言栏里写清楚,刚才早晨我被我妈训了一顿,你也给你家打个电话解释一下。”
金甜甜答应了。洪大江说:“还有一个事,赵怡月说过几次,让我约你,咱们周末去黄鹤楼和武汉大学玩。”
金甜甜说:“要去我只跟你一起去,我一农村打工妹,不跟富家大小姐玩。”
洪大江说:“甜甜你这是什么话呀,她要我约的你,人家是真心。”
金甜甜说:“真心你跟赵怡月一起去就行了。”
洪大江说:“你好戗啊。甜甜,求你给你爸妈打电话,别忘了。”
金甜甜说:“我打哪儿,打你家?如果你妈接的,她不会去喊我妈,这俩死对头,你不清楚么?”
洪大江想了一下说:“那我来打,我马上打。但要在你工作的地方,用你的手机,我打通了你给你妈说话,你敢不敢?”
金甜甜说:“有什么不敢的,你来!”
一说去,就得去,想想甜甜有变化,口气不如过去柔软,心里牵挂,就请了假;上午是选修课,就说病了,去医院看病。
按照金甜甜说的地址,洪大江坐车到了她上班的地方,还真是一家水果商行。没见着甜甜,他就问一个女孩,金甜甜是不是在这里上班。那女孩是艾晓兰,艾晓兰问他,你是她什么人?洪大江说是老乡和同学。
艾晓兰一眼就瞥见了他穿的那双布鞋,想起是金甜甜买的,就说:“她刚去楼上乔总办公室了,你坐下等她一会。”
水果商行就是批发零售水果,那么多品种,特别是葡萄,洪大江对形形色色的葡萄来了兴趣,拎起看看,掂着重量。艾晓兰问他:“你吃葡萄吗?”洪大江说:“不吃不吃……请问这有多少个葡萄品种?”艾晓兰说:“有十几个吧,从新疆、陕西、浙江和安徽等地进的多,本地的有荆州特别是你们荆江县的葡萄。”洪大江看得入迷了,不禁感叹道:“真是漂亮。”艾晓兰说:“是呀,都是好葡萄。”洪大江说:“果型穗型都好看,跟艺术品似的。”艾晓兰说:“你是个葡萄专家啊……你是在华农大读书吧?”洪大江问:“你怎么知道?”艾晓兰狡黠地说:“我当然知道。”
她手一指,金甜甜从楼上下来了,一同下来的还有个男人,四十多岁,油黑脸,刀剑眉,平头,估计就是那个乔总,老知青了。甜甜给他说:“我高中同学和邻居,叫洪大江,现在是华中农业大学园艺系学生,乔叔您郎嘎在我家吃饭时应该见过他。”
乔汉桥说:“哦,一定见过。在你们湾子里吃的饭终生难忘,甜甜,既然你同学来了,今天我请你们吃个便饭。”
洪大江说:“不用不用,我下午还有课,马上要回去的,我是来找金甜甜有事,我给她说点事。”
两人走出来,站在马路边,洪大江将金甜甜前后左右看了一遍说:“你在这里很好。”
金甜甜说:“大江哥,你以为我在什么脏地方上班,是吧?”
洪大江说:“原来,你是专门投奔乔总来的。”
金甜甜拉着洪大江的衣摆说:“你口气怪怪的,什么叫投奔?不就是打工嘛。”
金甜甜先拨通了洪大江家里的电话,交给他,洪大江接过电话说:“妈,是我,大江,您郎嘎能不能叫一下甜甜的爸爸或者妈妈?”
黄秋莲说:“怎么,你又跟甜甜在一起?”
洪大江说:“没有,没有,我想给他们解释一下汇款的事,我说他们才信的。”
黄秋莲问:“你没上课?”
洪大江说:“上呀,我在学校。”
黄秋莲说:“那你就去上课好了,叫人家父母不好。”
洪大江说:“妈,求求您郎嘎还不行吗?”
后来是洪家胜接的电话,问大江咋回事。
洪大江说:“没啥事,是甜甜的电话,想找一下他爸妈,可妈不肯。”
听到他爸对他妈说:“去叫叫,本来是村里给装的电话,喊别人接个电话是应该的。”
等了一会,金满仓接电话了,洪大江将手机给了金甜甜。
洪大江看她一接电话就哭了,就说钱是她让大江汇的,又问她爸的腿、妈的心脏、家里的猫,语无伦次。洪大江在一旁提醒她先别哭,打完电话再说,后来电话就挂了。甜甜抹了一把泪说,他们让我复读。洪大江说,这就好嘛!你快回去,一切还来得及!你自己呢?金甜甜说,复读。洪大江说,那就击掌为誓。
于是两人击掌。
洪大江给她说,你告诉我你回去的时间,你要的复习资料我买了送来,如果你这两天走,我就给你寄回学校去。
金甜甜坚持要请他吃小吃,就在旁边的面馆,并且说,吃完让乔总的车送他一下。
洪大江问:“你刚才说什么,让乔总的车送我?你能叫得动乔总的车?但愿我没听错。”
金甜甜说:“他对荆江县的人很有感情,跟对待家人一样。”
金甜甜请他吃牛肉面、汤包、豆浆。
面馆的面还真好吃,比食堂的饭菜好,金甜甜就问:“牛肉面好吃吗?”
洪大江说:“比你做的牛杂面差多了。”
金甜甜问:“碗呢?”
洪大江看着她说:“你不是看见了嘛,带到学校来用了。”
金甜甜突然用手摸了摸洪大江的头发,两滴眼泪滚了出来。
她打了个电话,是给乔汉桥的:“乔叔,能不能用您的车把我的老乡送回学校一下,他下午要上课。”
吃饱了,坐上了轿车,坐在副驾驶座上。这个亲自开车送他的乔总还很健谈,说到洪大江的专业,他说:“园艺专业是好专业,我晓得。我也喜欢园艺,像什么盆景桩头,乡村野外,都喜欢,特别喜欢你们荆江县的水乡风光,那真是美!”
洪大江说:“欢迎乔总常去啊。”
快到学校了,乔汉桥问洪大江:“小洪,我想问你一下,你跟金甜甜是同学,为什么她没有参加高考?”
洪大江说:“她没给您讲吗?”
乔汉桥说:“不是很明白,是不是她父亲的腿……”
洪大江说:“是的,她学习成绩挺不错,但她爸爸的腿在一次卖葡萄时摔坏了,她就跑出来打工,说挣钱了为她爸治病。她这一步太轻率,没想到她会这样的,好在,她答应了回去复读……”
乔汉桥问:“你就是来劝她的吗?”
洪大江点头说:“是。”
乔汉桥说:“好,我明白了。”
洪大江回到学校,在走回宿舍时看到一个电话亭,给金甜甜打了个电话,说:“我已经回学校了,替我感谢乔总,他对你挺关心的。”
金甜甜说:“你没瞎说吧?”
洪大江说:“我瞎说什么,我说你要回去复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倒是觉得你不会去复读了。”
金甜甜说:“你怎么知道,你是我肚里的蛔虫?”
洪大江说:“因为你找了个好老板,你可能觉得吧,读不读书也一样。”
金甜甜说:“嗐,激将我,我非复读不可了!”
洪大江拍着话筒说:“这就是好同志!”
金甜甜说:“不复读不上大学,你瞧不起我。”
洪大江说:“再击一次掌!”
乔汉桥把金甜甜叫出来,说有个餐馆有锅盔吃。一听说有锅盔吃,勾出了金甜甜的馋虫。就是上次那个“荆江牛肉餐馆”,金甜甜什么也不要,除了锅盔。乔汉桥点了鱼冻子之后,要了两份甲鱼汤,两个鞋板大锅盔。
乔汉桥对她说,锅盔趁热吃,吃完锅盔我给你讲正事儿。
金甜甜料到他会讲什么,复读,因为洪大江告诉了他。乔汉桥没有喝酒,喝着汤,说话了:“本来嘛,我们商行非常需要你,你也很聪明能干,什么东西一学就会,现在能独当一面了。但是,我希望你回去复读,怎么样?”
真要回去,竟又不舍,金甜甜放下锅盔说:“乔叔不要我了,开除我了?我没做错事呀?”说着说着要下泪了。
乔汉桥忙说:“甜甜,你咋这样想哩。你的情况小洪都告诉我了,我不得不管,我能管的,就是让你迅速回去复读,不要耽误你的前途。我们国家缺的不是销售员,是大学生,明白吗?”他从包里掏出来一个信封,“给你买好了后天的车票,还有这个月和奖励你的共两个月的工资,能保证你交上复读的学费。你明天将工作交代一下,另外,我向你保证,你如果考上武汉的大学,依然可以周末来我这里打工,我会非常欢迎。难得你叫我一声乔叔,我的关心就这么多了,我若留下你就是害你一生。”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金甜甜恹恹无神地看着那张红色的长途汽车票和一叠钱,乔汉桥替她装进了信封。
金甜甜丢下半个锅盔和没喝一口的甲鱼汤,起身走了。
半路上就掏出手机,给洪大江打电话,阿姨喊了他来,她憋了一肚子的气破口大骂道:“混账洪大江,你为什么要给我老板讲呀?”洪大江在那头呼喊:“甜甜!甜甜!你别生气!”后来金甜甜又大叫:“我后天回家,明天你陪我去欢乐谷!……”
第二天洪大江准时来了,一脸哭丧相,还带来了几本高考复习资料。金甜甜对他说:“我想通了,你们都对我好,我不该骂你……我要好好复读,考上大学来跟你一起学习。”
两人来到刚刚建成的武汉欢乐谷,许多年轻人都在这里疯玩疯嗨。令人眼花缭乱,五彩缤纷,各种惊险刺激的大玩具高到天空。来到高空极速世界,洪大江帮金甜甜绑着安全带,问她:“你真的不怕?”金甜甜坚决地说:“不怕!跟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开始了!飞车像地对空导弹一般弹射出去,那速度就是要让你体验摆脱地心引力的刺激。仰角急弯。倒翻。俯冲。飞驰电掣一样的神速,慌乱、恐惧、战栗、失重、颠簸、坠落……在绝望中嘶吼咆哮,夸张地尖叫,金甜甜像疯了一样紧紧抓住洪大江的手,闭上眼睛。上坡,下坡,垂直上下,冲顶……
终于回到地上,解开安全带。洪大江扶她从座位上下来,问:“刺激吧?有趣吧?”
金甜甜两股战战、脸色发白地说:“打死我也不坐了。”
洪大江伸出手,手上是金甜甜抠进去的五个指甲印,渗着血。
“大江哥!对不起!”金甜甜抱起他的手心疼得快哭了。
“吹两口就行了。”洪大江说。
金甜甜就嚯嚯地去吹那一圈指甲印,五个伤口。
又来到梦想大道,玻璃大棚中顶起的一片苍穹,水晶的宫殿是一个超现实的童话世界。金甜甜一路走一路感慨:“真是太美啦!”
洪大江借了同学的相机,给金甜甜拍着照片。在这个梦幻般的梦想大道,金甜甜叫住一个女孩:“美女,能不能帮我们拍一下。”
女孩接过相机,金甜甜挽着洪大江的手臂,洪大江有点不自在,金甜甜倒是落落大方,他们的合影定格在了镜头中。
来到魔幻风车,又是一个彩色的梦幻之地,把金甜甜看呆了。她憧憬地说:“大江哥,我要是有一大片葡萄园,我就在园子里建一个葡萄长廊,在长廊里插满彩色的风车,那该多浪漫呀!”
洪大江问:“你要多少风车?”
金甜甜大喊:“我要十万只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