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是突然发生的。
这一年,天露湾的田野上全是成熟的葡萄,穗大,果重,随便往地垄里蹲下望去,深紫色的葡萄带着粉,躲藏在架子和叶子下,多到一眼望不到边,像要把架子拉拽下来似的。整个葡萄藤不堪重负,摇摇欲坠,风一吹来,仿佛所有葡萄园都要倒塌了。得赶快采摘,田野上,全是请来采摘葡萄的人,连镇上的城镇居民都下乡来给葡农打工,帮忙采摘。汽车、拖拉机在村道上奔忙,在与国道交会的地方,卖葡萄的箩筐摆满了国道两边,俨然成了自然集市,一直摆了一两里地。
村里让没种葡萄的民兵,在治保主任毛标的带领下维持秩序。毛标嘶扯着嗓子用半导体喇叭从早喊到晚:“……葡农们请注意,葡农们请注意,安全第一!大家要遵守纪律,先来后到,摆好箩筐,后退一点,让汽车通过……买葡萄的请将车开到远处路旁停下,不得挡住国道!……”
洪家胜亲自上阵,也上了国道,跟所有村干部一起维持这个国道边集市的秩序。他从毛标手上接过半导体喇叭,站在路边葡农一个翻铺过来的空箩筐上,重复喊话:“各位葡农乡亲,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不得占道经营,不得挡住来往车辆。今年,大家辛苦了,葡萄丰收了,要尽快卖出去,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我们不能堵塞道路,影响交通,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其实,他的喊话虽然声音够大,但在山呼海啸的人声和汽车声中,等于没有。因为人们根本不会听他说什么,人们各自在抢占位置,与人讨价还价,大声吆喝。
许会计来告诉他,镇里让他赶快去一趟,带点葡萄。洪家胜对这儿放心不下,心脏乱跳,给毛标说:“一定不能出事,出了事,拿你是问!”
到了天露湖镇政府,洪家胜呈上葡萄,伍青华镇长一一尝着,颔首赞许道:“是你种的还是金满仓种的?”
洪家胜心想,难道就是让我送葡萄来?便说:“镇长,如果好吃,我再叫人多送一点来,你就说这葡萄好还是不好?”
伍青华说:“还行。”
洪家胜说:“实不相瞒,金会长因为腿摔坏了,葡萄缺少打理,加上今年雨水多,病虫害也多,他家的人手不够,所以葡萄品质不如往年。他是葡萄王,也有失手的时候,不管怎么样,我们村种得最好的还是他。”
伍青华问:“按你说的今年雨水多病虫害多,为何葡萄上市早还大丰收?”
洪家胜有点尴尬,牵强地笑着说:“我们对丰收的盛况估计不足。”
伍青华也笑了:“可能另有隐衷吧?”他从盘子里拿出一颗葡萄,“这个葡萄有裂口,就是膨大剂和催熟剂的后果,严重影响葡萄的质量和声誉。在咱们这个葡萄大镇,我老伍总懂得一点。常言说,兴业好比针挑土,败业好比水推沙,创造一个产业要十年,毁掉一个产业只要一天。今年夏黑、高墨上市,比最早的葡萄还提前了两周,这是科技的进步还是科技的耻辱?”
平常从没有重言恶语的伍青华,今天咄咄逼人,把洪家胜说得哑口无言。
“今年我们镇的葡萄出现了滞销,你们是葡萄第一村,也是滞销第一村。”
洪家胜沉重地说:“这都是我的问题,我不推卸责任。但我们是露地葡萄,病虫害确实多,总得治。而大家用的赤霉素是生物制剂,不过量就没毒,但过量催熟和膨大,的确口感差,让市场不喜欢……”
伍青华说:“这叫自掘坟墓,自作自受。违背自然规律生长的东西,人家会喜欢吃吗?现在,我们天露湖的葡萄名声不好,主要是你们带头一哥没做好,洪书记,你的确是有责任的……今天请你来,不是扯责任在谁。作为葡萄大镇,全镇是在你们村的影响和带动下,发展到了一万亩,有一半进入盛果期。来势凶猛,来势凶猛呀,我们还没有办法适应这个形势。明年种植面积将达到两万亩,这是你们天露湾村对我镇农业产业转型做出的巨大贡献,你们是榜样,好坏都是榜样。现在葡萄品质不是上升,而是下降。压价、滞销成了重大问题,卖葡萄的全摆到国道两边,严重影响了交通,你们要迅速拿出办法来,化解公路集市,调动一切力量,赶快开拓销售渠道,把葡农的损失降到最低!……”
挨了一顿训的洪家胜回到村里,召开紧急会议,对大伙说:“……事情告急,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现在,葡萄全部集中到国道两边,把公路都堵住了。村里说我未管秩序,镇里说我未管销售。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形势紧急,大伙说怎么办?”
钢子说:“都想抢早市,一窝蜂地催熟,天天喊狼来了,狼终于来了!”
洪家胜看了看来开会的葡萄协会的人,问:“满仓为什么没来?”
袁世道说:“他腿疼没下地,在家躺着。”
许会计问:“他的葡萄也没有卖呀?”
袁世道说:“我们的都没有,还没成熟。咱们走到哪儿提醒到哪儿,但是不听,催熟早上市,受伤的是自己,这个道理要经历过才能明白。”
潘忠银站起来指着洪家胜说:“村委会事先做好预案没有?工作到位没有?我反对拿膨大剂催熟剂说事,不能都是葡农的错。你们干部说说,你们用过还是没用过?”
洪家胜吞吞吐吐地说:“谁打谁没打,葡萄是咋熟的,不用多说了,难道葡萄不要着色?不要果形好看?不要穗形好看?不要提前成熟?不要钱?”
潘忠银逼问:“我是问你洪书记。”
洪家胜爽快地承认:“打了。”
潘忠银竖起大拇指:“好,说人话,不说鬼话,说真话,不说假话,我敬你好汉一条。”
有人举手说:“我可没打!”
一时间许多人都举起手说:“我没有,我没有!”
洪家胜让大家把手放下,说:“有,没有,天露湾村的葡萄都成了原罪,进而影响全镇、全县,我们成了罪大恶极。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将葡萄卖出去。我保证不推脱,敢担责。”
潘忠银卷着裤腿说:“敢担责就是好汉,问题是你担啥责呀?”
说着说着,金满仓拄着拐杖来了,大家都跟他打招呼让座。
洪家胜说:“满仓会长来了,你说说意见,大家想听下你的。”
金满仓一脸病相,被那条腿折磨得神不守舍,他坐下说:“我刚才在外面听了几句,我想说,有啥责好担的,国家规定的药当然可以用,好在有人开始做避雨棚了,这就不需要打太多的药,但露地葡萄,你有啥法?一场雨两遍药,雨前防,雨后治。有的人不按科学规律办事,滥用膨大剂和催熟剂,巴不得天天打药,好葡萄靠的是农家肥。还有些葡萄贩子,你夏黑、高墨,不膨大他不要,说不好看。有的贩子要我膨大,我问膨大多少,他说膨大到二十克一颗,是自然成熟的四五倍,这能好吃吗?里面果肉是一摊水,还开裂。我秉持两点:一,良心种植;二,科学种植。让它自然成熟,让自己能吃,你自己都不敢吃的东西给别人吃,你良心上过得去么?”
洪家胜说:“满仓会长说得很好,良心种植,科学种植,明年我们就要这么提倡,过去我们督促和宣传不够,放任自流。现在形势非常紧急,我们现在一是靠民兵维持秩序,将葡农劝说到我们村道上,不得占用国道;二是村委会和葡萄协会接待各地葡萄客商和经纪人,每个人都要多找外面联系销路,动员更多的商贩来买葡萄,各司其职。总体上我们的葡萄没有传说的那么难堪,还是不错的,要防止互相杀价,防止强买强卖,防止客商压价,争取做到销售、安全两不误!……”
在与国道相接的两块大广告牌下,是最热的葡萄交易中心,葡农们都巴不得占一尺之地。一排排装满葡萄的箩筐,密密麻麻,来往的车辆停下来选购葡萄,讨价还价,大呼小叫,已经乱作一团。
洪家胜听到许会计喊,要他过去,只见许会计带着两个人来,他以为是客商,却是镇工商所的。这两个人说:“洪书记,我们接到伍镇长的指示,来这儿巡查,你的葡萄产业阵势不小啊。”
洪家胜听出他们是在说风凉话,就说欢迎你们帮我们维持秩序。工商的人说:“我们主要是巡查,就是严把市场准入关,监督检查经营资格和交易活动,维护市场交易秩序。制止不正当竞争和查处损害消费者合法权益的行为,查处违法违章的行为,维护消费者和经营者的合法权益……”
洪家胜问:“你们管定价么?”
工商的人说:“价格问题嘛,现在完全遵从市场,我们无权定价。”
洪家胜心里说,那要你们来有个屁用,便问:“镇里的交警没来两个吗?”
工商的人摇头说不知道。
洪家胜就不管他们了,这不是瞎子戴眼镜,聋子打电话,形式主义?
洪家胜因为从早到晚耗在这里,嗓子喊哑了,自己的葡萄也顾不上卖。他带着村干部几个人加上一些民兵轰赶着占道买卖的人,但国道上的大小汽车已经横七竖八,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喇叭声此起彼伏。
一个葡农挤着别人的位子,放进自己的箩筐。被挤者不肯让出,将箩筐死死地用屁股坐着,用腿抵着说:“我早上五点就来了,你到别处去!”
占位者夹着扁担,不慎将那个人的头扫到了,那人尖叫起来:“你还打人是怎么?”
占位者说:“我打了你么?是我打的?”
两个人争执起来,你推我攘。旁边的葡农在叫喊:“你们到一边去,把我的葡萄踏烂了!……”
洪家胜上前制止说:“你们这是来公路上打架的还是卖葡萄的?要打架回村里去打!”洪家胜喊着,“清出一条路来,让车子畅通!”
他指挥几个民兵去搬箩筐,可葡农不干,死死地护着箩筐。
金满仓拐着腿,也来劝说葡农让开。他的葡萄没有成熟,他不急,再者他的园子缺少打理,今年的葡萄十分不好,早熟不是成熟,晚熟才是自然成熟。但人们已经等不及了,你打我打他打,一个劲打催熟剂,听说今年的价格好,结果是价格崩盘,人们更急。
金满仓跟着林三富的车从村里出来,因为他没有葡萄,金满仓让林三富去袁世道和潘忠银园子里采摘了一车。林三富觉得这两位的葡萄还可以,都知道林三富在村里只要金满仓的葡萄,其他的看不上,但车已经来了,也就将就了。可还没上国道就堵在路口出不去,这可让林三富着急了,太阳当顶,这葡萄不赶紧运到沙市,再晒个半天也就成了垃圾。
金满仓拐着腿求大家给林三富的汽车让路,却遭到了葡农的指责和抱怨,有人说,你会长的葡萄好卖,咱们的葡萄就不管不顾了。金满仓解释说这不是我的,是世道和忠银的,我的开园还得一个星期。但葡农说,你当会长也要一视同仁呀,不能来了客商不是会长就是副会长独吞了。金满仓被这么指责,汗流下来,伤腿更痛,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好说:“我们协会的确做得不够,但客商要哪个的,不要哪个的,人家有自主选择的权利,我们真的控制不了。”“你们卖高价,我们低价甩给别人都不要。”有人吵嚷说。
洪家胜这时出来给金满仓解围:“满仓会长还是个病人,卖不出去不要只抱怨村里和协会,自己要找找原因。”
金满仓说:“还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对不起大家了!”
洪家胜说:“好吧,大家让一让,让林老板他们的汽车出去。”
葡农们说:“能让不让吗?”
林三富下车来给大家敬烟,还给每个人送上打火机的火苗帮点燃,弓着腰装孙子。可如何能挪动?林三富对洪家胜说:“多亏我才来了一辆车,要是来五六辆,书记你说咋办?我底裤都要亏得没得穿!”
洪家胜一边开路一边说:“明天来五六辆,我两边全站岗给你开路。”
林三富说:“我卖掉这车就不错了,你们村今年的葡萄很酸。”
洪家胜笑着说:“你这老狐狸吃到葡萄还说葡萄酸。”
林三富说:“我是讲真。”
洪家胜说:“今年的雨水多,好多葡萄都泡烂了,老天爷不帮忙,咋办?”
林三富说:“不是雨水多,是药水多。”
金满仓说:“林老板不可一篙子打一船人。”
洪家胜说:“是呀,我们大多是良民!林老板,你采购我们村的葡萄,就是为国家为政府减少贫困人口,减少贫困村,这是积德添寿的大好事。我产你卖,等于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葡萄销了,我请你喝酒!”
林三富说:“快腾路让我出去,出去了我请你喝酒,野生甲鱼、野生鳜鱼、野生鳝鱼,三个火锅你任选……”
洪家胜说:“你就不能三个火锅一起上?!”边说边亲自搬箩筐,帮林三富开路。
刚好看着快腾出一条路了,一辆货车箭一样开过来,直朝在路上维持秩序的洪家胜撞来……
拐腿的金满仓眼还是管用,手也很快,顺势一把拉过洪家胜,而他的拐杖却被车撞飞了。
两个人跌进葡农的葡萄筐子里,汽车擦着他们开过去。葡农们看到这惊险的一幕,一阵惊呼,往旁边闪去,又围了过来。洪家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两腿却打着战,面如土色,惊魂未定。金满仓呢,伤腿又受了一次伤,疼得哀哀惨叫,冷汗直冒。有人捡来他被撞成麻花的拐杖。
许会计见汽车撞来早躲得没影了,此刻钻出来帮洪家胜擦着脸上的葡萄汁说:“书记,会长,你们不能以这种方式告别我们哪。”
洪家胜气得将手上的葡萄汁一把涂到许会计脸上。
受了惊吓的洪家胜,双腿虚弱地回到家里,对黄秋莲说:“秋莲,打盆热水,我擦擦汗。”黄秋莲打来热水,看到他脸色煞白像涂了石灰,问:“哪里不舒服?”
洪家胜洗着脸说:“今天差点没命了。”便把公路上遇险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讲良心话,要不是金满仓拉我一把,我当场就垫了汽车轮胎,今天确实要感谢他救了我一命。”
黄秋莲问:“那你怎么感谢人家,提只鸡去?”
洪家胜说:“就照你说的办。”
两个人就去院子里逮鸡,洪家胜看准的是一只母鸡,黄秋莲说:“哎哎哎,你捉哪只鸡呀?”洪家胜也没回话,将母鸡堵在了墙角,猛扑过去,鸡却飞了。黄秋莲站着不动,洪家胜说:“不要舍不得!”几个回合洪家胜才将鸡抓住。黄秋莲说:“这可是只生蛋的鸡呀,专生双黄蛋。”洪家胜说:“一只鸡换条命,你还说啥哩!”
他提起母鸡去了金满仓家。余翠娥在院子里听到敲门声,问:“哪个?”
洪家胜说是我。余翠娥说,满仓不在家。洪家胜说,我是来感谢满仓的。
看到洪家胜提着鸡,心想,书记给村民提鸡,又在琢磨啥坏事,便问你这是干啥?洪家胜就说,我是来感谢满仓救了我的命。余翠娥觉得好笑,一个瘸子救你什么命嘛,就说不要,示意让他出去。
洪家胜站在门口,老远就听见有人喊他,是钢子和毛标,见到他们急切跑来,洪家胜心里一阵发毛,没有好事。果然,鲁七宝的妈大土铳在公路边昏倒了。
又得去公路上。晕倒的大土铳斜靠在树干上喘气。洪家胜观察了一下,俯下身去问:“大土铳,好点没有?”
大土铳平时声洪嗓大,此时有气无力,很虚弱地喘息着。洪家胜看了看,觉得就是中暑了,对钢子说:“派人将大土铳送回去。”
可是葡农们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对洪家胜说:“葡萄咋卖出去啊?村里有没有办法帮我们?”
洪家胜在一个箩筐里抓起一串葡萄来,都蔫了,有的烂了。“都回去吧,要吃晚饭了。”洪家胜疲乏地对大家说。
大家忧心忡忡地看着田野上的葡萄,看着湖上的晚霞。晚霞浸泡在水里,像通红的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