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归……”华容添露出对我惯用的无奈神情,“我对你怎样你不知道么?”
“哼,谁知道呢?人心隔肚皮!”我气哼哼理了理衣襟,正想跳下床,冷不丁又被他拦腰捞了回去。他用下巴蹭我的脸颊,胡渣扎得人微微的疼又痒极了。
“丫头,你还是喜欢使性子。”他的语气暧昧又无奈,“怎么突然想给我了?”
我捂住发烫的脸颊,耍赖嚷嚷:“什么什么……你乱说,我才没有呢!”
他凑到我耳边,用极微弱的气息呵着气说:“紫葳和京墨还下落不明,我没心情,对不起……”
什么意思?难道是我非要和他……我从没这样窘迫过,挣了几下便跳下床,一阵风似的逃走了,头也不敢回,丢下一声嗔骂:“讨厌!”
一路在冷风中飞回絮华宫,脑子总算清醒了不少,好几次想到讨厌那两个字的时候,自己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正月里真是冷啊……
正月初三,长庆王于延华殿灵柩前即天子位。德妃随灵柩前去帝陵,终生守陵不得回宫。
十五日后,后宫众嫔妃须遵皇太后懿旨出家慈航院。
夏青为她们感到惋惜,说本朝没有令先皇嫔妃出家的先例。我倒觉得出家比老死皇宫更仁道,太后这回是坏心办了好事。因大多嫔妃进宫时受过夏青的**,于是她向吴千雁请示之后去给她们送行。
我也一同去了,行走在凄凉的宫中,随时都有陌生而阴森的脸孔在周围晃**。
在西华宫门处,后妃们都着了素白的丧服,在侍卫的看管下陆续往外走。一张张苍白容颜中也偶有熟人。有的才入宫一年,后宫路还没开始走人生就已经到了尽头。
我挽着夏青,驻足在空旷的宫门内,目送她们戚然离去。无意瞥见和我们一同进宫的几名宝林,不由微微叹道:“夏大人,吴千雁应当跟她们一起走的。”
“要谁走谁留,不都是皇上一句话么?”
“先皇的女人是他嫂子,难道没有名目就这样留在后宫?”
“他想要哪个女人从不管礼法。再说,翰林院的官员也换去了一大半,敢站出来反对他的人能有几个?”
“翰林院!”我忽然想起被我扔在脑后的两个人来,悄声问,“那京兆尹呢?”
“京兆尹已被罢职。你觉得皇上会让蔺家好过么?”顿了顿,夏青睨着我说,“倒是秦朗坤大人跟着玉临王还安然无恙。”
秦朗坤、沈云珞,终究阴阳相隔。我心口堵得慌,仿佛呼吸不畅。举目望向远处,这条队伍沿着宫墙走来,浩浩****。忽然从人群中发现一个气质脱俗的身影,我踮起脚打量许久,拉着夏青问:“那边……看那个是不是蔺淑妃?”
夏青按住我的肩,轻轻嘘了声,趁侍卫不注意,不动声色离开了。绕了一圈,从宫墙拐角处混入队伍。
果然是蔺淑妃,高挑的身姿没有一丝松怠,高扬下颌,自有一股临危不惧的卓然。夏青从她身后追上去,轻唤:“娘娘!”我在她们身后挡着,警觉打量四周。
蔺淑妃微微侧目瞥了夏青一眼,低低说:“你来得正好。”
“我就是来看看大家。娘娘,冷宫里的妃嫔也要一同去慈航院?”
蔺淑妃声音透着极端的冷静:“本宫不能去慈航院,这里才是我的家。”
“娘娘?”夏青侧头盯着她,目露惊诧,“你想怎样?”
“今日就算你不来,本宫也不会走出这道门,既然你来了,便再好不过。”蔺淑妃决然道。
我不解,从后方插嘴:“娘娘,不知你是否想过,或许一心向佛的日子好过在宫中煎熬?”
只见蔺淑妃双肩一抖,头也没回说:“即便是煎熬,也不能退缩。你们先回避,我打算在前边拐角的地方晕倒,或许有人会将我抬走,不过夏大人务必站出来帮我说句话,说皇上旨意,要把我送去裕华宫。”
“皇上?裕华宫……”夏青重复了一遍。
“你还是管事宫女,完全可以作这个主,就安置在你们住的地方。于归去通知皇上,要快,万不能让吴千雁知晓。”
夏青沉声劝道:“娘娘,那可是假传圣旨,若有不慎便是杀头之罪。”
“只要能见到皇上,我保你们安然无恙。”蔺淑妃命令式的语气不容人抗拒,夏青思虑不多时,拖着我放慢了步子,悄悄说:“你不是会法术吗?一定有办法避过众多耳目找到皇上,就告诉他,吴婕妤请他去一趟。”
我被她们绕晕了,“怎么又要撒谎?”
“照我的去做,到了裕华宫,引他走偏门,去后院。”
我点点头,素手施法,一转身飞走了。
长庆王,不,是皇上正独自在御书房的内阁找什么东西,一见到我,便起身抽出了悬在后方的剑,张口想喊人,我却弹指施法令他哑口了。我得意笑了几声:“你认为刀剑可以对付我吗?”
长庆王横眉竖目瞪着我,口形一张一合却没声音,惊得往后退了几步。我觉得挟持的方法比骗他去更好,何必那么迂回呢?于是直言不讳道:“蔺淑妃想请你去一趟裕华宫,你不得不去。因为她就快要被赶去慈航院了,可是她一点也不想走,你是不是能留下她来?”
长庆王凶悍的神情有所缓和,慢慢把剑收起来,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我打了个响指解除法术,睨着他冷笑:“皇上,这次可不是要和你作对,与逍遥王无关。只不过是日行一善,你也行行善,随我走一遭。”
“妖孽,你别想耍花招!”
“孩子在你手上,我能怎样?蔺淑妃想见你一面,或许有要事相商呢?”我做了个请的姿势,他犹豫了一会,放下剑,忽而眼里流露出些许促狭:“小野猫,你终究是要落回我手里!”
我直觉得恶心,啐道:“我会由你为所欲为?!”
他忽然狂笑不止,一手轻佻地来捏我下巴,我及时闪开,目光厌弃瞪着他。
“我又会由你为所欲为吗?别忘了,你心爱的容添……他还有宝贝在我手上。”
我怒火中烧,不想再多看他一眼,用力振臂一挥,一阵耀眼的光芒旋绕,我们两人瞬间到了裕华宫后院。大概是我的法术震住了他,他收敛了,我黑着脸请他往房间里去。
蔺淑妃被人从裕华宫侧门抬进来,避开吴千雁的耳目。那些侍卫见皇上确实在,便马上退下了,侯在门外。我不知道蔺淑妃为何想要留下来,也不懂她会用什么办法留下。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无法摒弃的执念,还一心觉得那很高尚。
蔺淑妃面对害死了先皇的凶手,倒是没有半分仇恨,从容不迫朝他行宫礼。那一刻,我看见了那张粗旷面容上流露出的欲望。
心惊胆战被夏青拉着退了出来,为他们合上门。蔺淑妃为了留在宫中,甘愿抛弃贞节?我迷惘问夏青,夏青只是略带无奈说:“于归,你无法理解一个弱女子要扛负起整个家族的兴衰,是如何辛酸。”
我恍然大悟,仔细思量一会,说:“蔺家已经到了穷途末路,即便她豁出一切,也不见得能起死回生。”
“既然已是穷途末路,那便只能放手一搏了。”夏青不安地回头望了望,低声交代我在这里守着,她出去把风。
两名侍卫像门神一样守在门边,面无表情。我坐在门前冰冷的台阶上,凛冽的寒风一层层往脸上裹,几乎能把人冻成冰雕。我的听力还是这样灵敏,轻易就听见屋内的谈话。蔺淑妃代表蔺家向新皇投诚,只求在后宫有一席之地。权衡之下,皇上大概觉得蔺家实在有可用之人,便欣然同意。
接着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我痛苦抱住头。先皇新丧,他的妻子和二哥就这样狼狈为奸了,不知道该为谁感到悲哀。
蔺淑妃被留了下来,暂且安置在裕华宫,从前沈云珞住的地方。当吴千雁得知这消息,几乎要发狂了。她尚未复原,精神虽不济,却恶狠狠冲过去撒泼。
蔺淑妃只是淡定地喝着茶,慢条斯理说:“只要有我蔺水红一日,你们吴家永远别想坐大。”末了,她补了句:“蛇蝎心肠的女人。”
待夏青将吴千雁劝回去之后,我小心探问蔺淑妃:“吴千雁如何蛇蝎心肠?”
她微微蹙眉说:“为了权力,连自己腹中胎儿都可以牺牲,她枉为女人。”
“不是皇后身边的安公公下的三七粉么?为此,皇后才自尽的。”
“安公公不是皇后的人,是皇太后的。皇太后和吴千雁本就是一路人,她们这出戏,一箭三雕,既害了皇上的血脉、又嫁祸给了我,只要安公公招供,便马上将皇后牵连进来。照我推断,安公公也根本没机会在碧兰送药的途中下三七粉,其实,是吴千雁自己下的。”
我一惊,细细回想起来,当时我和凌湘被她支开去找衣服,待回来的时候,她的碗已经空了。吴千雁果真如此狠心,不惜以自己孩子的性命作筹码。“娘娘,那……小太子呢?”我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问。
“我的孩儿……”她眼眶忽然就变得通红,“我在冷宫的时候,就知道迟早会出事。太子薨的当晚,皇上亲自来告诉我,我们的孩子没了……是中了钩吻之毒,想必也是吴千雁和皇太后作的手脚。我知道与你无关,逍遥王怎么会害太子?是皇上有心病,他被蒙蔽了双眼,加上吴千雁的枕边风,终酿成大错。若有逍遥王在朝,岂能由着长庆王胡来?恐怕他到最后孤立无援的时候才看清楚,他身边所有可信之人,全被离间了。”蔺淑妃痛苦闭目,却生生忍住眼泪,声音嘶哑道,“皇上,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脂粉里的药物,跟蔺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可你不信我,不信我……”
“脂粉?”我疑惑反问,“听说宫中脂粉都由你的一位远房表兄常年进贡,其中掺杂了令女子不孕的药物。”
“那是我表兄,可他一向忠厚老实,怎么敢做这样的事?这一连串的阴谋,令人防不胜防,他们还是得逞了!”她眼底的恨意凛然,可为了家族,她选择委身于仇人。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轻声问:“娘娘,你觉得辛苦吗?”
“再辛苦,蔺家也不能断送在我手上。”她再睁眼,悲恸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耀眼的坚强。我忽然开始敬佩她,又很羡慕她,身后有偌大一个家族,既是负累,亦是荣幸。
万籁俱寂的冬夜里,我本想奔着浮华殿去,几日未见华容添,想念得发慌。刚出门,看见龙辇就停在对面,我便又折回去。行至偏院,忽闻几声动响,好像是石子相击的声音。我不在意,继续往前走,慢慢地发现,那些声音很有节奏,三下一顿,敲门一样。因侧旁便是蔺淑妃住的地方,皇上又在,附近侍卫很多。我总觉得那声音在呼唤我一般,又不敢发声询问,便慢慢寻去。
声音越来越接近,我驻足在一座假山面前,注视着假山上一条很宽的缝隙,那声音也停住了。
我低低问:“谁?”
“进来。”里面传来极其微弱的女声。
我只觉得惊疑,没有戒备一头钻进去。漆黑的山洞里什么也看不见,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摩挲着我的肩膀。她仍旧大气不敢出,屏住一口气低低说:“于归,是我。”
这声音近在耳边,低微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闪电划过,令我清晰无比地认出她来,是沈云珞!我捉住她的手,惊喜万分,又不敢大声,赶忙施法,带着她顷刻回到房中。
幽幽烛光笼罩着一方桌案,沈云珞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我摸着她脏兮兮的脸,发觉还是有一丝残留的温暖。她就像个乞妇,发髻松垮凌乱,目光很苍凉。我不敢问她究竟怎么逃生的,也不敢问皇上究竟如何被害的,只好先安慰她:“这是我的房间,一般不会有人来。”
她垂头看了看自己脏乱的衣物,开口说:“我想换套衣服。”
没办法沐浴,便打了些热水让她擦洗。换好衣物,她在镜前坐下梳发。看着镜中她自己木然的表情,嘴角**了几下,扭头对我说:“我有身孕,我不能死。”
“你有身孕?”我不由自主看向她的腹部,惊叫,“先皇的遗腹子!”
沈云珞惨白的面容上扯出一丝悲苦:“如果他们知道我有了孩子,更加不会放过我。”
“你这些天怎么过的?都躲在山洞里吗?”
“我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就出来找吃的……”沈云珞才说了几句话,便没有气力了,孱弱得马上要昏过去一样。
“你先躲在这里,我们慢慢想办法。”我搀扶她上床去躺下,转身去厨房里找些饭菜。絮华宫的惨剧想必是沈云珞无法承受的痛苦,我若是她,或许早已活不下去。不及细想,我又心软了,无论她曾经对我做过什么,忘了吧。
沈云珞怀有身孕,需要好好调养进补。而裕华宫始终是很危险的,若被人发现,她会遭受更大的痛苦。我和夏青商量,最终决定先将她安置在秦府,唯一有人尽心照顾她而且不易暴露的地方。
天蒙蒙亮,沈云珞被一场噩梦惊醒,泪流满面唤着翘儿的名字。我连忙捂住她的嘴,深怕隔墙有耳。她隐忍地哭泣,浑身止不住发颤。夏青也醒了,下床走来轻声问:“又做噩梦了?”
沈云珞瞪着一双泪眼,无助又茫然。我极力安慰道:“放心,今天就将你送出宫,你和孩子需要人照顾,你别想太多,安心把孩子生下来。”
“去哪里?”她喏喏问。
我和夏青相视一眼,决定告诉她:“我们不会害你,你现在极需要人照顾,若交给陌生人,谁也不能放心。所以,暂且将你送去秦家。”
“秦家……”沈云珞痴痴念了句,便没再说什么。
我以为她会有激烈的反应,不料竟平淡若此。我放心了些,继续安慰她:“他一定会尽心照顾你们母子,而且秦朗坤如今站得很稳,秦府是很安全的。”
沈云珞垂目,声音细弱说:“等孩子生下来,千万不能让他回到宫里,就让他做普普通通的人,自由自在地生活。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最大的谜团只有沈云珞知道了,我咬咬牙,直接问她,“皇上究竟是不是病逝?”
“小小风寒,岂能夺命?”沈云珞目露恨意,“是吴千雁在汤药中下了毒,起先皇上没有察觉,只是觉得身子一日比一日虚弱。直到皇太后下令让长庆王代理朝政,皇上才恍然明白这一切,身边竟再无可用之人。待通知逍遥王,召大元帅入京,为时已晚。皇上意识混沌,并未留下遗诏,只是叫我将这支金簪,交给逍遥王。”说着,她从头上取下金簪递给我。我从没注意到她头上竟然插着那支代表帝位的龙形金簪。
将金簪紧攥在手中,不由眉头一蹙,心沉稳了许多。属于华容添的东西,迟早会回到他手中罢。
鸡鸣时分,我站在天寒地冻中凝视一株怒放的白梅。秦夫人走了,它反而开得更热闹了。花枝在我面前轻轻摇曳起来,仿若有灵性一般,眼前浮现出秦夫人淡雅的笑意,我眼眶发热,轻轻唤了声:“娘,我回来了。”
身后脚步匆匆,回头一看,秦朗坤只随意穿戴了一下,目光复杂看着我。
“公子。”我垂目唤他,从最初到现在,他的称谓没有变化,我们的关系亦如是。
“于归,秀秀说你来找我时,我都不敢相信。外头冷,进屋去罢。”秦朗坤说着,一面请我进屋,我摇摇头说:“不必了,我有要事请你帮忙。”
秦朗坤惭愧低头道:“我欠你很多,你的忙,我一定帮!”
“你不恨我了?”
“罗净大师告诉我了,是你给娘续命,才让她多活一年。”他复又抬头看我,脸上尽是关切之色,“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先随我去小院。”
秦朗坤颔首应了,只见屋里又一人匆匆赶出来,借着拂晓的光线看过去,那披头散发的人应该是蔺水蓝。
我不自觉笑了笑,淡淡说:“你们如今倒是双宿双栖了。”
蔺水蓝劈头盖脸朝我嚷嚷:“天还没亮你来做什么?扰人清梦!”
我努努嘴,眉毛一挑:“或许还是一场噩梦,你们随我来吧。”
秦府的下人当中不见得没有安插眼线,于是我方才将沈云珞带到我从前住的阁楼,再去找秦朗坤。这里应该是许久无人居住了,枯叶满庭。
当蔺水蓝看见沈云珞,又揉了揉眼睛,或许真觉得噩梦开始了。
秦朗坤僵在门口,沈云珞呆呆坐在桌前。他们俩遥遥相望,欲语还休,最终却谁也没有先开口。我无奈了,推搡着秦朗坤走进去,一面说:“我没地方藏她,只好给你了。”
沈云珞看了眼蔺水蓝,微微扭过头去,仍然不发一言。秦朗坤定定望着她许久,终于声音颤抖着唤了声:“珞儿……”
“她有了身孕,需要人照顾,后宫险恶,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去处。”我自顾自这样说着,其实是解释给蔺水蓝听的。秦朗坤反而着急着反问:“有身孕了?是不是要请大夫?珞儿身子不好,一定要请最好的大夫!”
蔺水蓝粗声粗气答了句:“我去请。”然后气冲冲下楼去了。我交代了秦朗坤几句,便追了出去。
蔺水蓝一面走一面用脚踢着地上的枯枝落叶,像个大孩子。我在他身后大声说:“你别不高兴,她现在太可怜了,需要有人帮助。”
“我说了不帮吗?”蔺水蓝回头瞪我一眼,“可是你看姓秦的盯着她那眼神,在发光!就跟没见过女人一样!”
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蔺大人……”
“慢!”他打断我,“我现在一介平民,不是什么大人。”
我干咳了两声,开始说正事:“你知道蔺娘娘……现在已经代蔺家向新皇表示了诚意。”
“她是她,我是我!”蔺水蓝顿时火冒三丈,“这般没节气的事她也做得出来!”
我怔了怔,想起夏青那句话,于是轻轻念了出来:“你无法理解一个弱女子要扛负起整个家族的兴衰,是如何辛酸。”
蔺水蓝默然不语。我叹道:“她一定过得很艰难,你是她弟弟,应当关心她。”
他又没好气说了句:“蔺家的事不用你管。”
“我还懒得管!哼……”我挥挥衣袖,红光四射,在蔺水蓝惊诧的目光中变走了。
浮华殿的美景浸泡在晨曦中红润润的,隐隐能看见春天的影子了。我兴奋地冲到华容添房中,想告诉他沈云珞的消息。可是他的寝殿空无一人,连宫女都不见了。
绕到西殿去找玉临王,他吞吞吐吐告诉我:“于归,你先别急,听我说。王兄太担心京墨和紫葳的处境,于是恳求皇兄让他去陪孩子几日。几日就回来了。”
我失望瘫在座上,“这么大的事,他为何不告诉我?”
“他若告诉你,你一定不会同意。”玉临王忽然压低声音,“或许,还能查探出孩子的位置。”
“可是连他自己也陷了进去,皇上就捏住了更大的筹码。若是用他来要挟你,那如何是好?”
“我?”玉临王憨憨笑了笑,“我有什么好要挟的?”
我无精打采嘟着嘴:“何时才回来?我有急事找他。”
“什么急事?”玉临王好奇问。
我想了想,还是先不告诉他,等华容添回来了,再给他们一个惊喜。得知先皇有遗腹子留下,他们一定很开心!
先皇大丧一过,新皇即册封后宫嫔妃。吴千雁被册封为淑妃,蔺水红反被册封为贵妃,居四妃之首。吴千雁为此大发雷霆,寝宫里砸得一片狼藉。虽然吴千雁的父亲现任礼部尚书,无奈蔺家的关系盘根错节,更利于新皇尽快掌握朝政。
毕竟她们二人都是先皇的妃子,因此一切册封仪式从俭。
得知晚上的宫宴华容添会赶回来,我兴致勃勃缠着夏青为我梳妆。挑来挑去,我换上一袭瑰丽的长裙,长发挽成髻,描眉画黛,眼角处抹了淡淡的桃色胭脂。夏青托着我的下颌赞叹:“模样生得这样好,不就是来魅惑人的么?”
我笑嘻嘻冲她眨眼:“我没画过妆,夏大人,这样好看吗?”
“当然好看,尤其是这双桃花眼,迷死人了。”
“容添他会喜欢吧?”说完,镜中人脸颊绯红,我抿唇窃笑起来。
“女人都喜欢,何况男人呢?”夏青扶着我起来,仔细端详了会,迟疑道,“只是你这样会不会抢了娘娘的风头?”
“形式上我是她的婢女,可这宫里谁不惧怕我?”我得意扬起头,总归要让我美艳一回,才不枉千年桃妖的名头。
吴千雁见到我时,脸色微微变了变,最后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我懒理她,花枝招展地抢了她新封淑妃娘娘的风头。我学着夏青的姿态,极力做得端庄有礼,可忍久了便有些不耐烦,不一会便吐了口气,跟旁边的凌湘说:“学夏大人可真难,难为你学了这么多年。”凌湘微微一笑:“学久了就成真的了。”
大殿灯火通明,无数灯盏高高低低悬在四周,从殿外远远看去像星海一般。
我脸上的笑容刚绽放,意外瞥见了罗净的身影。他披了方袈裟、头戴立帽坐于几案前,一个硕大的佛字正对着我。我就像一只现了原型的妖精一样慌乱,扭头避开他的视线。
礼乐大作,钟鼓齐鸣。我在龙椅之下的第三个位置找到了华容添,他脸上挂着惯有的笑意,风流不羁。我连跑带跳几步冲到他身边坐下,笑嘻嘻问:“我今天好看吗?”
他笑得合不拢嘴,捏了捏我的鼻子:“一开口,就原形毕露!”
“京墨和紫葳还好吗?”
“他们很好。”他从桌下悄悄握住我的手紧了紧,似是安慰抑或道歉一般,“让你担心了。”
我喜欢他手里的温度,好暖好暖。整个人都好像被火烘烤了一样,傻兮兮笑着答:“我真害怕你跟他们在一起便舍不得回来了。”
“傻丫头,所以你就打扮得跟妖精一样来留住我么?”他在我腰间使了一把力,我便朝他怀里倒了过去,顺势靠在他肩头撒娇:“那你还走不走了?”
他斜睨着我坏笑道:“那要看你还有什么招数!”
我眼珠子转了几圈,坐直身子正经道:“我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不过在这里不能说。”
“哦?”华容添也敛了些笑意,若有所思,“那等晚宴结束了,我这也有事需要商讨。”
这场晚宴,名义上是为册封庆贺,实际却是新皇为这次成功的政变庆贺。两位妃子便是他拿来炫耀的战利品,席间众人以武官居多,都是他的功臣。觥筹交错间,皇上越**风得意,言谈间透露着不可一世。
华容添神色平淡,他平淡时总是心情欠佳。我替他斟酒,笑嘻嘻说:“干吗听他们说话?我们吃喝玩乐,不管他们就是了!”
他深吸口气,起身对宫女道:“本王要去更衣。”
我也随着站起来,挥手命她们退下:“我伺候王爷,你们不必跟去了。”
穿过长廊,往后殿去,此处尤为静谧,歌舞谈笑声隐隐约约还听得到一些。更衣室稀稀疏疏站了几名宫人在伺候,华容添止步于台阶前,语气无奈对我说:“我如厕你跟来做什么?”
“我也如厕不行啊?”我咧嘴笑笑,朝另一边去了。
春季的伊始,夜空中星子逐渐多了起来,不至于像冬天一样冷清。寂凉的夜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华容添慢了两步,牵住我的手,“外面冷,你非要出来。”
“你有心事,却不跟我说。”
“这样的境况,要如何说?”他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无奈和落魄。我拉了他一把,两人停在一扇花窗旁边。我只是脉脉看着他,想叫他从我的眼里看到,不论怎样的境况,我会永远在他身边。
他的目光深邃,我的妆容妖艳。
正殿的喧哗声像是一种怂恿,酒意更加令人想要放肆。他扑过来吻住了我,将我紧紧顶在镂空的檀木雕花窗上。我们的气息夹杂在一起,混乱而刺激,他的吻过于狂烈,从脸庞一直辗转到锁骨,如暴风席卷而过。
这样的他,我从未见过,粗喘中不由浮起几丝轻佻的笑意问:“王爷有心情了?”
他滚烫的手捏住我下颌,声音粗嘎:“妖精,你惹祸了……”
隔着衣物,那双有魔力的手揉捏我的腰身,一并将他自己的腰也贴了上来,我娇呼不止,他忽然吻上我的耳朵,令我浑身战栗起来。衣襟被扯开,寒风侵肌,他埋首在我胸前啃啮,一种强烈的快慰充斥着我的身心。全身瘫软,连大地都无法成为依托,十指紧紧扣住身后的花窗,仿佛一松手,就要万劫不复。
衣衫半敞,裙袂凌乱,任由他抬起我的双腿,交缠在他腰间。
忽然之间,我又胆怯了,忆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意识清醒了些,害怕地咬紧牙关。
他与我耳鬓厮磨,一面断断续续说:“别……让人……过来。”
闻言,我空手洒了一把金辉,将这道长廊封上结界。
“于归……”带着一声长长的轻吟,他缓然挺进了我的身体。
微微胀痛,却不是那样疼得叫人落泪。随着那奇异的节奏,痛意逐渐变美妙起来。我闭上眼,口中已然溢出令人不堪的惊吟。
寒星光辉清冷,我们以天为幕,尽情释放。肌肤冰冷,体内火热,就这样冰火交融着……直到从他喉管深处发出的连连低吼,我十指**,双手扣住的镂空花纹砰然碎裂,木屑散落一地。
他双目紧闭,面容在抽搐。我搂他在怀里,迟迟不愿动弹。欢愉过后的倦苦,令我萌生一个念头,若就此化作石头该多好,千万年都相守在一起。我自顾自笑了,低哑问:“我们就这样变成石头好不好?永远永远在一起。”
气息顺畅了许多,两人分开各自整理衣物。他狡黠答道:“那可不行,石头动不了。还不如变成小狐狸啊、小喜鹊啊……”
“为什么?”
他神神秘秘凑到我耳边呢喃:“晚上再告诉你。”
“晚上……”我忽然明白他的意思,并为方才自己的行为羞涩不已,扭头想跑,又被他拉入怀中。他圈着我,脸颊相贴,语气中洋溢着满满的幸福:“于归,我要娶你。”
“嗯。”我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笑什么?”
“高兴。你不高兴么?”
“当然高兴。”
“你怎么不笑?”
“呃……”
“你笑嘛!”
“不要,很傻……”
“哼!你就是在说我傻!我真的很傻吗?”
“哈哈……”他终于放声大笑起来,我气呼呼用拳头砸他,一路砸,一路笑。
大殿内歌舞升平,仙乐飘飘。我们一前一后回到席间,蓦然发觉皇上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这边。那种目光,就像豺狼看见了猎物一样。不由想起初次在御花园与他相遇时的境况,我攥紧拳头,垂头躲在华容添身侧。他不动声色低低对我说:“你先退下,找夏青。”
我听话地站起来,垂着头一步步往后退,退到宫女的行列中,仍然屏住一口气,不敢抬头看。夏青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边,不悦说:“你倒是出风头了,也惹火上身了。”
“夏大人,他还在看我吗?”
“没有,皇上正在论功行赏。”
我吐了口气,抬头扫了一圈,发现在斜对面的方向,也有一道目光坚定不移地盯住我。是罗净,高深莫测的神色,不知在盘算什么。他早已不是当初的罗净了,我看着他总是心有余悸,撇开头问夏青:“皇上为何将罗净大师也请来?”
“你不知么?他已经被尊为国师。”
“什么?”我惊讶极了,愣愣望向罗净,是啊,他泄密立了大功,不然,长庆王说不定早已身首异处了。原来一直是我误会了,他不是神,甚至连僧人也不配。嘴角不由扯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歌舞暂歇,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一行宫女在席间来回穿梭收小帖子。我好奇问夏青:“他们在做什么?”
“方才你们离开的时候,皇上说要犒赏有功之臣,又觉得全部由他来封赏没意思,于是想了个主意,让大家把想要的赏赐写在帖子上,只准写两个字。”
“两个字能写什么东西?”
“所以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
我掩口而笑:“其实还有点意思。夏大人,如果让你写,你写什么?”
夏青神情一怔,喃喃道:“我?我从未想过……”
见她有些失神,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两下:“什么?”
夏青茫然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来没想过。只是日复一日在这宫里苟延残喘地活着,领了月钱给家人生活,又继续过这样的日子。原来我从没想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解道:“这有何难,现在就想啊!如果我写呢,我会写……嫁人!”说完,自己乐不可支,一面催促夏青,“夏大人,你快想啊!”
夏青摇摇头,笑容苦涩:“我只想好好活着。”
宫女们将帖子都收了上去,由内侍总管呈给皇上。二十几本明黄小帖子摆放在托盘中,皇上只扫了一眼,兴致盎然吩咐内侍一份一份宣读,并说:“但凡你们能写出来的,朕就能赏!”
席间欢呼万岁声不断,那些眼中都散发着贪婪的光芒。内侍尖锐高扬的声音慢慢念着帖子,有的求千金、有的要封侯、有的要府邸,统统都是狮子大开口。皇上丝毫不含糊,一个个“赏”字吐得气势非凡,颇有帝王之姿。渐渐的,托盘里只剩下最后一张,内侍拎起来瞧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皇上带着沉沉醉意问:“谁的?”
“呃……是国师大人。”
“哦?”皇上拍案大笑起来,“朕倒是想知道,和尚会喜欢什么东西?”
内侍迟疑,垂头低声去唤:“皇上……”
“少啰嗦!快念!”
内侍面带难色,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国师大人想要的封赏是,于归——”
此言一出,惊起四座。
我震惊不已扭头瞪着罗净,他却若无其事坐于案前,双目低垂。
皇上愣了片刻,随即暴怒之下推翻了桌案,咆哮道:“好大的胆子!朕要的女人你也敢抢?!你一个和尚,要女人做什么?!”
整个宫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罗净从容不迫站起来走至大殿中央,双手合十行礼道:“皇上乃九五之尊,怎能贪图妖女美色?她会妖法,若留在宫中能祸乱江山。”
皇上火冒三丈指着我:“朕什么女人没见过,偏要试一试这妖女!”
罗净抬头看着我,忽而轻蔑一笑:“皇上尊贵无比,也喜欢贫僧动过的残花败柳么?”
我惊得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捂住嘴。那些梦魇又漫无边际涌了上来,像是有一只长了锋利爪子的魔鬼,掐得我几乎断气!无数道目光都盯着我,新奇、鄙夷、嘲笑,我的背抵在金灿灿的圆柱,退无可退。
“残花……败柳?”皇上眯了只眼,嘴角歪斜。
“她在贫僧禅房中藏匿多时,使出浑身解数迷惑我,妄想用采阳之术吸取男子精气达到修仙的目的。若非贫僧法力深厚,只怕早已命丧黄泉!”
皇上的表情由盛怒转为嘲讽,睨着在席间僵住的华容添问:“王兄如今还安然无恙,是还没机会动她,还是她舍不得动你啊?”
我脑子里轰地一下,整个人懵了,想要大声辩解、却喊不出声。眼神慌乱在大殿中扫了一遍又一遍,他们在看笑话,看逍遥王的笑话。他捧在手心里宠的女人,不仅是妖精,还是残花败柳!
皇上得意洋洋笑着对华容添说:“这么看来,除了国师这样法力高强的人,谁也不能碰她?”
罗净恭敬回道:“是的,皇上。”
“真是可惜……”皇上皱眉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朕当一言九鼎!国师此番立了头功,而且功不可没,于归,就赐给你了。”末了还意味深长补上一句,“择日完婚!”
择日完婚……我多么渴盼嫁人,第二次了,终究是所嫁非人。胸腹间一阵抽搐,沿着柱子缓缓滑下去,蜷缩在一团。
乐声起,欢宴的气氛逐渐复苏,四周热闹喧嚣,我才敢哭出声来。夏青紧紧搂住我,她在说什么我听不见,我什么也听不见。华容添的背影就在面前,仍然纹丝不动。为何我们俩的命运一如浮萍,好容易聚首相依,水波一兴,便又是天涯海角。
我不想成仙了,只要跟一个人相互依偎……忍让到这样的地步,天却还是不让我如意。
宫廷里钟鼓齐鸣、乐声震耳,我在夏青怀里嚎啕大哭,除了自己,无人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