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麒玉扒开雪堆,从抱着宋礼卿从冰雪里爬出来。

他喘息几下,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山洞,确切地说是一个像溶洞的空间,出口很小,所以无论外头有多风声猎猎,所有的严寒风雪都被隔绝在外,像是进入了另一个安静的世界。

虽然里面没有暖和到如沐春风的地步,但温度比外头暖和许多,至少环境和外头的恶劣是天差地别。

四周都是光滑的白色石壁,定然是经年累月才能形成的,君麒玉碰了一下一处柱子,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他才惊讶地发现,这不是石壁,而是玉壁!也就是说,这整个山洞都是一块巨大的玉石。

君麒玉抱着宋礼卿往里面走,他们的影子投映在光洁的玉璧上。

眼前出现一个像是床榻的玉台,上面滑若凝脂,君麒玉见过的宝物无数,也没见过这么大一方的暖玉。

“这就是寒玉台……”

君麒玉总算松了一口气,能找到这个地方,说明传闻的真实性有了一半。

君麒玉将宋礼卿放到寒玉台上。

宋礼卿的脸恬静祥和,像是平时睡着的模样。

君麒玉在这里逗留了很久很久,他必须下山,但又放心不下宋礼卿,他担心这里会有别的危险,又担心传说是假,等他再回来时,宋礼卿已经成了枯骨。

君麒玉坐在寒玉台旁边,和宋礼卿说着话。

“礼卿,我要把你放在这里,你乖乖听话,等我回来好吗?”

“礼卿,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怕?我担心你。”

“我一定会回来接你。”

“这个你还记得吗?是父皇给我们贺新婚的礼物,说是南国的习俗,红豆骰子代表情意绵绵无绝期,小笛说,我们的结发已经被你烧了,只留下了这块玉,我一直带在身上。”

“礼卿,我应该是世上最差劲的夫君吧,再也找不出比我更混蛋的人。”

“我把玉放在你手里,你千万千万不能忘记我,好不好?”

君麒玉抓住宋礼卿的手,让他握住这块玉。

君麒玉俯身,在宋礼卿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礼卿,对不起。”

挣扎了整整一日,君麒玉才嚼了一块肉干,就着雪水吞咽下去,恢复些体力,才决定下山。

……

七日后,沙漠东方的楼兰国,裴星煦站在书架前,翻了一本又一本的古籍,搜罗着任何有关于血苁蓉的信息。

但是历来一共就出现过两颗,所以记载少之又少。

裴星煦颓丧地坐到地上,背靠着书架。

楼兰王族历代受血竭症的诅咒,无论男女,皆不长寿,除了一位吃过血苁蓉的先祖活到寿终正寝,其余多则寿长四五十岁,少则少年夭折。

他的父王驾崩时四十五岁,已经是长寿,其实他能活更长,但是他将天下绝无仅有的血苁蓉炼制成的药丹,全部给了已经血竭症发作的裴星煦。

因为他是楼兰王族传承下去的唯一希望。

然而,那些药丹为了救宋礼卿,已经全部消耗一空。

想起宋礼卿,裴星煦便担忧起来。

他用手帕捂住嘴,剧烈地咳嗽几声,再拿开时,手帕上已经沾染了血迹。

裴星煦用力捏着手帕。

“父王,我愧对于你,愧对于先祖,愧对楼兰子民……等我一死,楼兰岌岌可危,国内分崩离析,景国也不会坐视不理,必定收入囊中,楼兰很快也将不存!几百年的基业,恐怕要毁在我手里了……咳咳——”

“但是……我不后悔!若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裴星煦想起那个看似清冷不近人情,实则温润良善的人,他永远不能放下。

他心中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意难平。

在君麒玉前来楼兰寻找宋礼卿时,裴星煦没有强硬地阻拦他们见面。

在君麒玉掳走宋礼卿时,他选择了撤兵。

他除了放手别无他法。

因为他的血竭之症已经复发,他知道自己逃不开世世代代的宿命,如果世上有人能救宋礼卿,那可能只有君麒玉。

藏书殿的门被推开,仆人慌慌张张地进来。

“王,他……他非要闯进来。”

裴星煦看清楚来人,目光一凝。

是君麒玉。

但君麒玉身上的锦袍披风,都已经破烂不堪,他满脸风霜,鬓角长出了青色的胡子,那种张扬跋扈的样子已经从他脸上消失,整个人如同被打击过,折了傲骨没有尊严的乞丐。

最让裴星煦诧异的是,他双目绑着布条遮住,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以代替拐杖。

裴星煦看向君麒玉的身后。

他是一个人来的。

孤零零的。

裴星煦心蓦然空了,他艰涩地问出已经有答案的问题。

“怎么会是你一个人……礼,礼卿呢?”

君麒玉的唇动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裴星煦站起来,扑向君麒玉,一下揪住了他的领子,用力地拉扯。

“我问你!礼卿在哪!他人呢?!”

君麒玉被撕扯得身体摇晃,这次他没有还手。

“你说话!君麒玉!”裴星煦怒吼道,“你把人带走,但是你一个人回来……你一个人回来!你怎么有脸回来?!最该死在沙漠里的人就是你!”

裴星煦声嘶力竭后,咳嗽着后退了一步,忽然帕子捂住嘴,吐出了一小口血。

他不顾嘴唇上的血迹,仇恨地看着君麒玉,随后狠狠地挥拳上去。

这是裴星煦第一次这般愤怒,主动与人动手。

君麒玉没有做出抵抗的防御准备,所以往后跌下,裴星煦并不住手,冲过去接连几拳,君麒玉脸颊上立即出现青紫,嘴角破裂了。

“打!用力打!”

君麒玉才说第一句话。

他额角的青筋暴起,但他怒的不是裴星煦,而是自己。

君麒玉的喉结滚动。

“他……他在我的怀里没了呼吸,没了心跳……”

那种绝望的感受,君麒玉不敢想,只要想起,他的胸口闷得几乎要窒息。

“我真想一剑杀了你!君麒玉!”裴星煦不顾身体的难受,破口大骂,“世上为什么会有你这种人?礼卿跟你在一起时,没有享过一日太子妃该有的享受!他犯血竭症,全是你一手造成的!他病重你看不到吗?到死都在受你拖累!你不是厉害吗?不是蛮横吗?你去把他从阎王爷手里要回来啊!”

这些天,君麒玉从神山上下来,被冰棱刺伤了眼睛,又独自一人,浑浑噩噩地穿过沙漠,期间,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

他痛苦着,忍耐着,仿佛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裴星煦对他挥拳相向,疼痛让麻木的君麒玉才有活着的感觉。

极端压抑的痛苦,才有了宣泄的渠道。

“君麒玉,我当时就告诉过你,寻找血苁蓉非一个人能人力所为!现在,你居然敢一个人回来?!你把他丢在哪里了!我要把他找回来!”

“他在神山顶的寒玉台,用药吊着一线生机,如果能找到血苁蓉,兴许……兴许他能活过来。”

裴星煦愣了一下,一线生机这四个字,好歹给了他一点光明。

神山的传说,他也有所耳闻,但真假无法验证。

“你……就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了?你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能怎么办?”君麒玉的嘴唇抖动,“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裴星煦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但只能无力地松开。

君麒玉从地上起来,捡起木棍。

“我会回景国,命所有西北军寻找血苁蓉,如果再不行,我再调派更多的人!”

君麒玉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

裴星煦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泪和血混在一起渗入口腔,又咸又腥。

……

景国太子从西北回了京城。

并未带回他找了很久的太子妃,也无人知道在西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景国太子回来时一身的伤,就连眼睛都受了伤,差点瞎掉。

一位储君,眼睛是极要紧的,所以整个太医院绕着君麒玉,医治了半个月。

景国太子的眼睛还未好全,便又执拗要回西北,玄帝拗不过他,干脆放任他不管了。

君麒玉离开时,正值元宵佳节。

京城到处挂着灯笼,庆贺新年伊始。

君麒玉的马车里多带了一个人,是宋礼卿以前的贴身侍女小笛。

小笛年纪小,还未出过京城,一路忐忑不安。

“殿下,您为什么不过了元宵再去西域呢?”

君麒玉视力受损,街头的灯笼都是重影模糊,他放下了车厢帘子。

“我看不得这些红色喜庆的东西,总是让我想起他。”

语气平和,但情意深幽。

“为什么要带我一起?”小笛不安地说,“我从来没有背井离乡,去那么远的地方过。”

“他习惯了你伺候,把你当知己,如果他哪天回来,我希望你在他身边。”君麒玉顿了顿,又柔声说,“礼卿他私下……跟你说过些什么?能不能和我说说。”

君麒玉心里一阵苦味。

人不在了,他却才开始去了解宋礼卿。

小笛懵懂道:“说的东西有很多,殿下想听什么?”

“想听……关于我的。”君麒玉舔了舔干枯的嘴唇,“他是不是说过我脾气差?冲动易怒,又不学无术?还是我待他很差的时候,他讨厌我恨我?骂我的话我也想听听。”

“没有。”

小笛否认。

“公子他从未说过殿下一句不好。”

君麒玉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