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卿。”

“礼卿。”

“礼卿……”

宋礼卿梦中醒来,轻轻挣开眼睛,心里平静。

他一整夜,竟然没有梦到君麒玉。

他终于,没有梦到君麒玉了。

虽然有些空落落的,但总比一宿噩梦好。

“礼卿,已经正午了。”

裴星煦温和的声音。

“嗯……”

宋礼卿翻了个身,发出慵懒的鼻音。

“我还想睡一会儿呢。”

裴星煦在他小巧的鼻头上捏了一下。

“今天日头很好,我带你去外面晒太阳吧。”

“可不可以不去……被窝里比外面吹风暖和。”

裴星煦会心一笑,难得宋礼卿惫懒一次,说明他在自己身边变得放松。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宋礼卿讨价还价。

“半个时辰,睡多了头会痛。”

裴星煦在寝殿等了半个时辰,宋礼卿才懒懒散散地起来,穿上厚实的貂绒大氅。

“重吗?”

裴星煦帮他捋了一下貂毛领子,这一身披在瘦削的宋礼卿身上,也不显得臃肿,就是宋礼卿的脸小小的,少了些冷清的气质,看起来娇小可爱。

“还行,不重。”

宋礼卿挥了挥笨厚的袖子,第一次穿这么多,景国京城虽然冬天也冷,但是没这么冷,这里出了门就是如刀刺骨的寒风。

“星煦,你看我的脸色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这几日我感觉精神不错呢。”

宋礼卿搓了一下自己的脸,让自己的脸发热,应该看起来更红润才是。

裴星煦看着他白嫩的皮肤,但是他唇色越来越淡了,说明他并没有好转。

“怎么不说话?”宋礼卿问道,“我现在很难看吗?”

裴星煦接口说道:“怎么会?你的气色好很多了……走吧。”

“还有官生,别把他忘了,我们带他一起出去透透气。”

宋礼卿对官生有一种依赖。

虽然这小婴儿既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更不会带给他什么好处,但他们曾经躺过同一个棺材,又一个人孤零零,坚强地活下来了,像极了以前的自己。

“不会忘,我让乳娘抱着他先上马车了,车厢里暖和。”

“嗯!”

他总是这么周全细心,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宋礼卿在他身边,需要考虑的裴星煦比他更先考虑到。

马车上早就被炭炉烤得暖烘烘了,而且楼兰冬季长,他们的马车设计奇妙,可以把炭炉的烟排到外头,不至于车厢里憋闷呛人。

一路到了城郊,宋礼卿一下马车就听到许多欢声笑语。

“这里是哪?人很多吗?”

“我们在护城河上。”裴星煦回答。

“河上?!”宋礼卿惊喜道。

“是啊,你听,有小孩儿在冰上玩,还有人在凿冰冬捕。”裴星煦给他描绘画面。

“河水冻得结实吗?景国京城的河里冬天也结冰,但有时候冰太浅,总有人踩裂掉进去里,君麒玉小时候就掉过,他拉着我去大圆湖玩冰嬉,我不会,就在岸边看他转了几圈,就掉进冰窟窿里,爬不上来,我吓得一边哭一边叫人救命,他被捞上来后,还恩将仇报骂我胆小,说他一点都不怕,其实我看他抖得不行,他就是好面子哈哈哈。”

裴星煦扭头看着宋礼卿,跟着他一起高兴。

宋礼卿的肤色洁白,被冬日的阳光一照,好像和四周的雪和冰融在了一起。

“星煦。”宋礼卿眸子暗了暗,“我小时候从来没出去玩过,都是在做功课背书,唯一会放下书出去玩,都是被君麒玉强行拉过去的,也可以说,我孩童时的快乐都是君麒玉给的,你……”

“我不介意。”裴星煦先说了,“你说起他时越坦然,说明你放下得越多。”

宋礼卿的心仿佛被融化了,哪怕置身在这冰天雪地里也不冷。

“你真的不在乎?”

宋礼卿吸了吸鼻子。

“当然,你不过是爱小时候的他,但我会让你接下来的所有人生都爱我。”

“你……”宋礼卿捏了一下他的手臂,“你是不是以前有过心宜的人?”

“咳咳。”裴星煦故意问,“怎么这么说?”

“你这情话一套一套的,脱口而出,不是熟能生巧吗?”

宋礼卿自己先笑起来。

“唔……”裴星煦贴着他的耳朵说道,“就是因为发自肺腑,所以出口成章。”

“那你可真是一个天生的情圣。”宋礼卿乐呵呵地提议,“要不你把你这些话写成书,也好教教后来人如何讨人欢心。”

“做不了诗圣书圣画圣,干脆做个情圣?也算是名流青史了。”裴星煦啧啧两声,很是满意。

宋礼卿撇嘴说道:“你快别说了,官生还这么小,会学坏的。”

两个人一起捧腹大笑,呼吸的白雾交汇在一起。

宋礼卿本来是挽着裴星煦的手腕,他往下,抓住了裴星煦的手掌。

裴星煦身子僵直了一下,这是宋礼卿第一次主动牵他,他暗自反手将宋礼卿的手攥在掌心。

“星煦。”宋礼卿忽然问,“你说我们的婚期选哪一天?”

“啊?”

裴星煦被问得懵了。

“你说……婚期?”

“嗯。”

裴星煦脸上绽放开笑,但又不敢置信,狂喜之中,几次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婚期……婚期……”裴星煦确认了一遍,“礼卿,你答应我了?”

“是啊。”

宋礼卿这时候头脑清明。

他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为了报复君麒玉。

他只是觉得裴星煦很好,值得托付。

“啊……让我冷静冷静。”裴星煦有些不知所措,“婚期,啊对婚期,按照中原的习俗,不应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书六聘,然后还要选一个黄道吉日吗?”

“哪用得着那么麻烦。”宋礼卿笑了笑,“越快越好。”

巨大的喜悦来临,裴星煦却觉得如梦一般,美妙的幻梦中,他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你真的不用再想想?”

“韶光如梭,蹉跎几时?”宋礼卿想了想说道,“已经接近年关,你肯定忙不过来,要不,等过了年,我们就成婚吧。”

“好。”

裴星煦不再犹豫,也许是他多虑了,在美好面前这么患得患失。

裴星煦转过身,一只手抱着官生,另一只手握住宋礼卿的肩,低下头来。

宋礼卿听到他越来越靠近的呼吸声,凝滞了一刹那。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和裴星煦的嘴唇相触。

裴星煦的吻很轻柔,很认真。

但宋礼卿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嘴唇很木。

木得无法挪动,哪怕轻微的一点回应都做不到。

明明裴星煦爱意这么浓,他这么温柔体贴,令人心动,明明自己下了决心要忘却君麒玉,为什么还是没办法接纳另一个人呢?

裴星煦才是他该爱的人啊。

宋礼卿努力地说服自己,但他越想越乱,心里像是打翻了一瓶苦水,渗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裴星煦察觉到了他的木讷,离开了他的唇。

“礼卿。”

裴星煦想说话,宋礼卿却忽然搂住裴星煦的脖子,亲吻上去,用尽了他想象中的热情,甚至用上了他为数不多的亲吻的技巧,他的动作不那么斯文,像是在焦躁地发泄。

宋礼卿在恨自己。

他恨自己的感觉骗不了自己,恨自己意气用事,偏偏忘不掉君麒玉,怎么理智都不管用。

“我爱你……爱你……呜呜……呜呜呜——”

宋礼卿哭泣起来,他肩头耸动,哭声里尽是压抑和悲恸。

“对不起……星煦,我已经尽力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裴星煦看着宋礼卿的痛苦的样子,更心疼,他拇指擦去宋礼卿落到唇边的泪水。

“我知道,要不爱一个人有多难,礼卿,你没错,你没有对不起我。”

裴星煦越温柔,宋礼卿只感觉越内疚。

“礼卿!”

裴星煦的语气忽然变了,因为他看到宋礼卿的鼻子里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宋礼卿茫然地抬起头,他感觉呼吸不畅,鼻子堵塞,口腔里也全是血腥味。

他手指碰了一下嘴唇,滑腻腻的血液已经流到唇边了。

“没事,这小毛病犯了而已。”

宋礼卿笑着抹了一把鼻子。

他已经厌烦了,这什么该死的血竭症,要死就死吧,他一点都不怕!可它偏生让自己苟活着,折磨得他半死不活,让他活成了一个累赘,一个拖累!

还时不时跑出来,提醒他时日无多,提醒他没有资格去爱任何一个人。

“礼卿,你别动……”

裴星煦大声呼唤仆人,将官生交给别人,拦腰抱住宋礼卿。

“不用大惊小怪,星煦,我倒要看看流几次血才能要我的命。”

“不许这样说!”

裴星煦眼眶发红,抱着宋礼卿奔向马车。

但冰面上出现一匹枣红的汗血马,奔腾而来,将裴星煦拦下。

君麒玉从马背上跃下来,铁青着脸一把将宋礼卿抢过来,护在怀里。

“君麒玉!”

裴星煦刚要说话,君麒玉腰间的刀已经出鞘,指着他的鼻尖。

“别动,谁敢过来我杀了谁。”

君麒玉没有怒吼,语气平淡,但里面饱含的暴戾,比西北乱卷的狂风还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