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五年的发展,无数新的规章制度设定,长安与大唐的任何一个城市都是不同的。
其中,最大的不同便是人们对于律法的认知不同。
外地来的贵人们,他们在原来居住的地方往往凌驾于律法之上,来到长安之后,律法的约束力往往会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他们带来长安的那些个爪牙,可能在故乡横行不法习惯了,来到长安之后,开始还能忍耐一阵子,时间稍微一长,就会故态萌发。
刘钰,魏冕对于律法的认知跟长安人的认知也是有偏差的,他们的父亲告诉他们,律法对于勋贵们来说,仅仅是一个博弈的战场而已,律法呢,也是一个可以伸缩的尺度,同样的案子放在黔首身上是一种尺度,放在勋贵身上又会是另一种尺度。
刘钰跟魏冕把这样不公平的行为认为是一种日常。
颍川陈氏绝对是一个底蕴丰厚的大家族,这一家多出纵横家,谋略家,以战国颍川陈轸为源头,其中著名的‘画蛇添足’‘卞庄刺虎’两个成语,就出自这个家族。
刘钰跟魏冕两人都认识陈竹,是在洛阳的酒会上认识的,此人确实是一个没遮拦的好汉。在青楼画舫中以豪放多金出名。
喝高之后更是狂放不羁,往往会脱掉衣衫,着长安包臀短裤在舞姬群中共舞,酒兴高涨至极的时候,还喜欢用笔墨在舞姬的玉背上涂抹赋诗,而后击鼓高歌,在洛阳城中有裸衣风流之称。
这家伙的疯狂不仅仅在此,还在于他对美人的喜爱,行走在乡间之时,只要诗兴大发又恰好遇到一个眉目姣好的女子,就会上前扯掉人家的衣衫,在人家的后背上赋诗一首,而后丢出一袋钱,便扬长而去。
因为钱给的多,就有不少的妇人专门守候在陈竹出行的道路上,期待陈竹再一次诗兴大发。
刘钰跟魏冕在东市上查验商户堪合的时候,在一家卖凉皮的小摊子上再一次看到了陈竹。
当时,陈竹一边吃着长安特有的辣子凉皮,一边媚眼如丝的瞅着切凉皮的小娘子,估计快要诗兴大发了。
因为正在忙公事,刘钰跟魏冕就没有上前打招呼,准备等下差之后,再去寻找陈竹共同去平康坊玩耍一番。
至于那个卖凉皮子的小娘子,这一次算是发了,被人撕扯一回衣衫,在背上写几个字,就能换来五贯钱,半头牛到手……
目光从陈竹那里收回来,刘钰开始正视眼前的这家专门卖竹盐的店铺。
“长安城里的盐巴一部分是官盐,也就是所谓的海盐,这种盐最便宜,就是杂质太多,味道发苦,却是长安城百姓们的主力用盐。
另一种盐巴,就是从吐谷浑回来的青盐,这种盐巴因为不是官盐,所以会上很重的一笔税,导致青盐价格居高不下,绝对不是普通人家能用的起的,就算是小有资财的人家买来青盐,也仅仅用于刷牙,因此,销量不高,不过长安城富人多,这种盐的用量也不算少。
比青盐价格更高的就是竹盐,竹盐与海盐,青盐不同,是一种极为消耗人力的盐巴,价格腾贵,长安城里用这种盐巴的人家不多。
你们两个要记住,海盐,青盐的质量标准,朝廷已经拟定了,所以,只要是从钞关进来的,基本上都是好的,不用我们多事。
竹盐不同,这东西本身就是用价格低廉的海盐装竹子里烧出来的,一般情况下,烧九次才算是真正的竹盐,而且,最后一烧必须把海盐烧化,而后凝结出来的盐巴,才可以叫做竹盐。
我们今天要查验的就是竹盐的质量是否达标,如果烧的次数不足九次,也没有彻底的将海盐融化……那就是商家在赚黑心钱了,对我长安的商誉是一种伤害,这种事不能……”
“啊——救命!”
老张正滔滔不绝地向两个新丁介绍如何辨别竹盐的时候,长街那边就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
刘钰,魏冕闻声顿时就笑了,正要跟老张解释一下的时候,却发现瘦弱的跟猴子一样的老张已经蹿出去了,手里还抓着一个墨汁淋漓的砚台。
女子的一声惨叫,动起来的不仅仅是老张,还有跟着他们以前查验商铺的不良人跟火巡铺的人,他们跟老张一样,往那边跑的时候各个面目狰狞。
等刘钰,魏冕后知后觉的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他们两个隔着密密匝匝的人群,就听到了陈竹发出来的高亢的惨叫声。同时发出惨叫的还有陈竹的护卫。
一个纨绔子弟的护卫标配为六人,这样的武力足以支持他们在洛阳横行无忌,现在看来,在长安是不够的,半条街的人都跑去打陈竹去了。
这些人也不看陈竹那一身富贵人家子弟的衣衫,也不看那些张牙舞爪的护卫,就不管不顾的开打,这一幕实在是让刘钰跟魏冕没办法理解,这些人这样做,会给云初这个地方管理者带来极大的麻烦的。
“住手,再打就死了,还怎么从他身上找钱赔偿杜家小娘子?都给老子住手。
没事的都散了,不要拥堵街道。”
老张威风凛凛的声音从人群里的传出来,那些手里拎着凳子,棒子,扫帚,菜刀,杀猪刀的街坊们这才骂骂咧咧的散开。
这样的举动也与洛阳百姓的反应是不同的,相比之下,洛阳人不是那么愿意遵从官员的命令,他们一般会反应迟钝一些,先要经过一番口舌之争之后,才会半信半疑的离开。
长安百姓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官府一旦介入了,他们就立刻停止执行私刑。
刘钰,魏冕见过乌衣飘飘宛若名士的陈竹,也见过腰间栓一条兜裆布的陈竹,更见识过身着丝绸包臀短裤的陈竹,目前这样的陈竹他们还真的没有见过。
陈竹何等的凄惨也……
即便是刘钰跟魏冕也没有想到一个人会被殴打的如此的凄惨,他就像是一个被一群暴虐的孩童**过,又被一群狗撕咬过的布娃娃,那里能见得到半点名士风流的样子。
“他的舌头被打的吐出来了……屎尿也出来了”。刘钰小声对魏冕道。
“双臂看样子也被打断了。”
“啧啧,你看他的那一双腿扭曲成了这副样子,还能救治过来吗?”
“唉,对于吾辈男儿,你应该更加关注他的**。”
“额头上的那一坨带着墨汁的黑印子,应该是出自老张之手吧?”
“刘兄,小弟准备给家里写信,将拙荆从洛阳接到长安生活,刘兄以为如何?”
“唉,看到陈竹兄的下场,小弟心有戚戚焉,我家夫人与犬子看样子也不宜继续留在辋川老家。”
只要是个男人,在看到陈竹的惨状之后,就很难再生出什么不和谐的心思。
一个面目姣好的小娘子正躲在一群妇人中间嘤嘤的哭泣,还不断地向众人倾诉她不想再活的想法。
直到不良人从陈竹的马车里搜出几袋子铜钱,丢给了卖凉皮子的小娘子一袋子,声称是赔给她的衣裳钱,她才抱着钱袋子不再诉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老张回到刘钰,魏冕的身边,往嘴里丢一块甘草,不甘不愿的道:“狗日的不良人这一次又发财了,刚才看过,马车里还有三袋子银钱,最少有二十贯的样子。
嗯,马车也好,乌沉沉的一看就是用油浸泡过的好料子制作的可以走远途的好马车。”
刘钰笑吟吟地道:“那是洛阳产的碧油香车,把上面装饰用的黄金抠下来,至少可以换一百贯钱。”
老张点点头道:“确实是好东西,在长安不愁拍卖不出去。”
魏冕笑道:“拉车的两匹马,也是四岁口的宝马,价值不次于那辆碧油香车。”
老张叹息一声道:“看的人眼馋啊,可惜是不良人的事情,与我们无关啊。”
刘钰瞅着老张道:“张师傅,我们兄弟两个说这么多的话,可不是在告诉你,宝马香车有多值钱,而是想告诉您,地上那个已经被打的不成样子的人,会带给我们非常大的麻烦。”
“麻烦?”老张有些不解。
魏冕叹口气道:“陈竹的阿耶是山南道的转运大使,叔叔是工部侍郎陈姝,兄长是潞王府典仪,颍川陈氏底蕴丰厚,门生故吏虽然不能说遍天下……”
老张不等魏冕把话说完就道:“能干出当街**女子的混账,竟然是出身名门世家?”
刘钰道:“倒不是要**女子,这个陈竹就是有一个癖好,喜欢在妇人背上赋诗,事后会给妇人一笔钱。”
老张目光炯炯的瞅着刘钰道:“以前也干过这种事?在哪里干的,苦主是谁?”
刘钰不解的道:“在洛阳经常干,在长安似乎是第一次。”
听刘钰这么说,老张脸上的惋惜之色怎么都掩饰不住,对刘钰道:“洛阳啊,咱们的手可伸不进去。”
魏冕觉得老张脑子不对,就继续解释道:“陈竹被殴打的如此凄惨,陈氏族人应该不会善罢甘休,老张你参与了殴打陈竹,可能会有天灾降临。
应该早做准备才好。”
老张不解的道:“我怎么就会有麻烦了?这狗日的当街**妇人被众人拿下,罪证确凿,没有被坊民当街打死,已经算他运气了。
咦?
不对,你二人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心思?
这个家伙不过是一介罪囚,不日有司就会升堂按律判决,当街**妇人,这在长安可是徙三千里的大罪,以他目前的状况,估计没机会活到发配地。
至于他家的尊长要是胆敢为他说情,说不得要问一个教子不严之罪,老夫此次仗义出手,只会被记功一次,何来隐忧之说。”
说完话,看着哑口无言的刘钰跟魏冕,立刻有了新的决断,老张觉得在教会这两人如何管理百姓之前,还是先让他们两人对长安的律法有一个清楚的认知比较重要。
眼看着不良人们将那个贵公子以及被打的半死的仆从丢进了马车,就拉着刘钰跟魏冕跟上,想让这两个人完整的看一遍长安的律法是如何约束百姓的。
刘钰,魏冕也不相信一个世家公子,会因为**一个卖凉皮的女子就能身败名裂不说,还会被发配三千里。
尤其是眼看着马车进了太医院,这种感觉就更加的强烈了。
如果这些不良人真的不在乎,就不会带这些人去太医院治疗了。
老张道:“治疗是罪囚的权力,在长安,任何人都有被治疗的权力,哪怕这个罪囚明日就要被拉上法场斩首,今日受伤,依旧会得到治疗。”
魏冕笑道:“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老张面色严肃的道:“权力是权力,罪责是罪责,前脚治疗,后脚砍头,两者并不抵触。”
刘钰沉吟片刻道:“可否将此事告知陈氏在长安的族人?”
老张道:“已经派人告知了。”
魏冕叹息一声道:“陈竹死不了了,马上会被人接走疗伤的。”
老张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串钱托在掌心对刘钰,魏冕道:“不如我们三人打个赌。”
刘钰,魏冕相视一笑,各自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金钱,放在老张手里道:“赌了。”
老张哈哈笑的开心,将钱收回怀里道:“治疗完毕了,正好看他如何下狱。”
刘钰,魏冕各自仰天笑了一声,虽然不在乎老张的那一串钱,让老张品尝一下世家大族带来的苦,还是很符合这两人心意的。
眼看着被包扎的如同木乃伊一般的陈竹被送进了万年县大牢之内,老张见天色已经晚了,就掂量一下刚刚得到的两枚金钱道:“两位少兄如今都是孤家寡人,今晚就由老夫做东请两位去晋昌坊大食堂,品尝一下那里的水盆羊肉如何?”
刘钰瞅着老张手里的两枚金钱道:“据我所知,这两枚金钱是我们兄弟的。”
老张攥着金钱道:“打赌之后就是老夫的了。”
魏冕鄙夷的道:“还没有尘埃落定,怎么就是你的了?”
老张笑道:“打这样的赌,跟白白送我银钱有什么分别呢。”
刘钰通过这些天跟老张的接触,知晓此人并非是一个自大狂妄无知之人,就压低了声音道:“真的不在乎颍川陈氏?”
老张眨巴着眼睛道:“万年县衙门口的告示牌子底下,曾经用铁链锁过崔氏大公子,朱雀大街两边的房子县尊用高出市价五倍的价格卖给了豪门世家,当日售房之时,旌旗招展,锣鼓喧天。
走吧,快快去晋昌坊大食堂,最近他们的水盆羊肉卖的很快,稍微晚一点,就吃不上了。”
云初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米主簿滑进官署,帮县尊收拾好桌面上的地图,就小声道:“山南道转运大使陈芳的儿子陈竹在长安涉及当街**妇人,被百姓们当街拿下。”
云初奇怪的看了米主簿一眼道:“按律发落就是了,难道说你还有别的想法?”
米主簿道:“山南道东接荆楚,西抵陇蜀,南控大江,北据商华之山。
大江以北、汉水以西、终南以南、中原北岭以南、蜀中剑阁以东,皆为山南道转运大使涉足之地。”
云初诧异的看着米主簿道:“直接说吧,你想干啥?”
米主簿笑道:“陈竹为陈放幼子,听说颇为受宠,属下想用一用这个陈竹,为长安拓展一下终南以南的商道,让曲江流水牌子的手可以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云初呵呵笑道:“我可听说这个陈竹已经被百姓们给彻底打烂了,连男人都算不上了,这个时候,你再谋算一下陈放,我估计颍川陈氏会发疯。”
米主簿笑道:“陈放在山南道转运大使的任上,还能再坐四个月。”
云初想了一下道:“律法不可背。”
米主簿笑道:“李义府正在谋算的人,我们一定要加紧利用一下,否则这样的好机会稍纵即逝,只要我们目标达成,就算不把陈竹交给陈放,他又能奈我们何。”
云初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此事某家不知。”
米主簿连连点头道:“这是自然,区区一个**的小案子,自然入不得君侯法眼。”
云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米主簿道:“你打算拿陈放给你换什么好处呢?”
米主簿扭捏的道:“山南道下辖襄、邓、唐、随、郢、复、均、房、峡、归、夔、万、忠、梁、洋、金、商、凤、兴、利、阆、开、果、合、渝、涪、渠、蓬、壁、巴、通、集等州,此次陈放跌倒,州郡也一定会有不小的变化。
属下的叔父已经当了二十年的言官,如今想做一做一州大吏。”
云初的手指在桌面上开始密集的叩动,片刻之后道:“金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米主簿皱眉道:“汉阴郡?”
云初笑着摇摇头道:“李义府的吃相历来难看,能把金州汉阴郡让出来你就偷笑吧。”
米主簿眼中闪过一道狠色,朝云初低声道:“听说这个陈竹在洛阳算是积案如山,只因地方官畏惧陈氏,这才屡次逃脱。
如果属下将陈竹交给李义府呢?”
云初嘿然一笑,指着米主簿道:“这法子太阴损了,你要是这样做了之后呢,对你将来的官声不利,为了你叔叔升官,要不要把自己的将来赔进去,我觉得你还是先把这件事想清楚再决定怎么做。”
米主簿呆滞了片刻,低声道:“两难啊。”
云初道:“别以为这世上没有因果报应这种事存在,你干的每一件事老天都记着呢,今日所得,将来一定会加倍还回去,所以,我劝你善良。”
米主簿拱手道:“既然如此,容下官思量思量。”
云初道:“别想了,你是长安的官员,我更希望你将来踏上更高的位置,而不是你叔叔上去。
这是一个信任与否的事情,如果你家里逼迫的紧,就说我不同意便是。”
米主簿弯腰行插手礼,半天都不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