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蔓浑浑噩噩地跟着青莳,往库房走去。

青莳小心道:“许多东西还未来得及收,奴婢将您常用的都带上了,剩下的您亲自去看一看,有没有想要额外带上的。”

沈蔓应了声好,但方才青莳说了什么,自己脑中却毫无印象。

穿过一道门时,沈蔓脚步一顿。

面前这院中,栽满了大大小小的梅树。大多已树枝枯败,但最里面的那几株梅花,竟然还在顽强地开着。

沈蔓怔然片刻,脚步不知不觉中转了个方向,在那几株梅花前站定。

青莳小声道:“前几日做梅花酥时,奴婢就是从这里采的梅花。这里的土,不知加了什么,可以延长花期。”

沈蔓想要碰一碰那几朵梅花,但还未靠近,她便收了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她侧过头,看着不远处的房间,“这里面有什么?”

青莳摇头,“许是侍弄梅花的一应所需之物吧。”

沈蔓迈步上前,伸手推开了房间门。

此刻天色还未大亮,室内格外昏暗,只勉强可见其中放着的一桌一椅,以及那桌椅附近散落的星星点点亮色。

沈蔓脚下踩到硬物,退开两步,发现地上落着几块白色碎石。

这些碎石有大有小,零落在地面上,越是靠近桌椅处越是密集。

沈蔓小心避开脚下碎石,慢慢走到里面,来到桌前站定。

桌上十分杂乱,那些石块几乎铺满了整个桌面。除此之外有两个木盒,一个里面放着形态不一的刀片,以及几块稍大些的石头,而另一个……

沈蔓视线一顿。

另一个木盒里,装着的全是模样相差无几的几十只簪子。

粗糙的、平整的、断裂的、完好的……玉石雕刻的簪子。

唯一勉强称得上的相同之处,那便是这些簪子上都带着多多少少的污痕。

沈蔓拿起最里面那只污痕蔓延的玉簪,指尖有些颤抖地擦过簪身。

污痕脱落些许,在沈蔓指尖碾碎,显现出一种怪异的深红色。

那是干涸的血。

是雕刻玉簪的人,早已干涸的血。

沈蔓手一抖,玉簪便掉落在地上,砰的一声碎成两截。

玉簪掉落在地,再也找不到了。

因为这地上铺满了与它同宗同源的玉石碎片,从颜色到身上血污,无一不相似。它与它们混为一起,如同水融入了水,任谁也无法分辨开来。

沈蔓怔在原地,看着满屋子被雕毁的玉簪碎片,心中也好似被这碎片铺满,逐渐蔓延开细密的疼。

沈蔓脑中不可遏制地想起项承昀送她的第一支玉簪来。

她想起那玉簪上硌手的纹路,想起那双手指上满布的血痕,想起在那个带着薄雾的清晨里,项承昀是如何踏着清润的草地,走到她面前,对她说:“我有事与你说。”

他说……

“亲手雕刻的,是不一样的。”

“它比花簪更适合你。”

“那支花不好,你不要喜欢他,好不好?”

那些话中的恳切,以及他手上的血痕……真的都是假的吗?

*

二皇子项永干踱着不急不缓的步子,来到大理寺监牢门口。

他望了一眼晨光熹微中的大门,脚步却并未向前,而是往不远处停着的马车旁走去。

侍卫行了礼,待他上去马车后,很是自觉地站远了些。

车内布帘将光挡得严严实实,有一人隐在黑暗里,声音低沉道:“殿下此时来见我,是做好决定了?”

二皇子道:“……若是给人发现……”

“不会被人发现的。”那人道,“牢中值守人员你我不是已安排好了吗?你进入牢中一事,没人会说出去的。若有人问起,你咬死了自己只是押解犯人至刑部会审,从未进去过牢房中,谁敢质疑你?当然若殿下不放心,等事情结束后,将那些见过你的守卫杀了就是,无非动动手指罢了。”

“……东西呢?”

咔哒一声轻响,一样东西被放在桌上。

二皇子死死盯住那小小的瓷瓶,眼中尽是挣扎之色。

“殿下还在犹豫什么?”

对面那人轻笑着开口,“只要他在一天,东宫之位,就不会轮到你。”

“父皇说过不喜欢他们母子,总有一日要……”

“可陛下可曾真的下定决心,要为殿下除去东宫,废了皇后?”

二皇子猛地沉下了脸。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关照过那母子二人,可也从未允许过任何人,对他们下死手,可笑殿下却信以为真,抱着那虚无缥缈的口头承诺,竟真以为一年一年等下去,就能坐上那位子。”

二皇子握紧了手,语气冰冷,“不用激怒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殿下,你犹豫了。为什么?莫非你对那对母子动了恻隐之心?”

二皇子嗤笑,“我对他们?哼,简直是笑话!”

“那为何不愿按我们事先计划好的动手?”

“我说了不动手吗?”

那声音笑了,“你没说。可你也没动手。恐怕等你下定了决心要动手,这天下早已经易了主!”声音猛然压低,带上几分警告,“你别忘了,若那件事被陛下知晓,你……”

“够了!”二皇子嘴唇发白,厉声道,“够了!给我住嘴!”

那声音哼笑了一声,没再继续开口。

二皇子胸膛剧烈起伏着,良久才慢慢平息下来。

他闭了闭眼,一把抓起那瓶子,“给我半柱香时间。”

那人哈哈笑道:“恭候殿下好消息。”

临下车前,二皇子突然问道:“若此事成功,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趁着无人庇佑,将沈氏一族赶尽杀绝?”

那声音默然片刻,声音轻柔,“这个,殿下就不用管了。”

二皇子冷冷睨了他一眼,掀开车帘下了车。

他并未多停留,大步流星往大理寺监牢而去。

站岗的守卫早已打点好,故而往内去的一路上他都畅通无阻。

在一片寂静中,二皇子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前站定。

这间牢房与其它牢房相比干净许多,牢房中的犯人也比其它犯人看上去冷静得多。

哪怕身陷囹吾,也不见他脸上有分毫慌乱。

他靠在幽冷的墙壁上,慢慢睁开眼,毫不惊讶,“你来了。”

二皇子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太子殿下,别来无恙啊。”

*

马车上早已备好了一应所需,足够沈蔓去沱州这一路的衣食住行。

沈毅虽心有不舍,可还是绷着脸,强硬要求沈蔓离开。

青莳许是得了他叮嘱,一路上都将车帘掀起一个角,十分警惕地看着马车周围情况。

行进了一段路后,她突然低低呼了一声,赶紧放下了车帘。

沈蔓强打精神,“怎么了?”

“没、没什么。”青莳赶紧低下了头,可视线却下意识往窗口瞟了一眼。

沈蔓伸手要掀开,又被青莳捂住了。

“别!”青莳语言慌乱,“……将军临走前特意嘱咐过奴婢,要奴婢将您好好带走……您还是别……我们……要不我们还是赶快赶路……”

沈蔓意识到什么,不顾青莳阻拦,掀起车帘,向外看去。

迎面走来一列人,正护送着中央处的囚车往另一处行去。囚车中铺了干草与被褥,有人横躺在其中,生死不知。

两辆车经过彼此的短短几息,沈蔓认出了被关押着的人。

项承昀。

沈蔓大脑空白,呆怔地看着囚车内紧闭双眼的项承昀,一时之间恍若梦中。

她来不及多想,几乎是立刻叫了声“停车”,用平生最快的速度下了马车,往囚车那一边跑过去。

“停下!”她声音艰涩无比,第一声竟恍若无声。于是她再次开口,用尽了力气,“停车!”

沈蔓边跑边喊,很快引起那一列人的注意。

队伍最后的两名小兵回过头,见来者不过是孤身一人的弱女子,面上警惕稍减,只用手中长矛拦住沈蔓。

最前方的领头人勒马回身,见到沈蔓,眼中有些意外,冷声道:“放她过来。”

小兵闻言,放沈蔓进去。

沈蔓扑到马车前,手臂奋力伸进去,推了推项承昀的肩,“殿下,殿下!”

项承昀眉头紧闭,却始终没有声息。

二皇子收起眼中惊讶,语气淡淡道:“本王奉命,押解罪人至刑部复审。无关人员速速让开。”

沈蔓咬紧了牙,“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他为何这幅样子?”

“本王奉命押解,不曾进过监牢,如何知晓他为何如此作态。”

沈蔓深吸一口气,“他现下已经昏迷,就算你带他去了刑部,也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不如先请太医来看看……”

“太子妃莫不是忘了,重罪之人,没有寻医的资格。”

沈蔓道:“二皇子方才说,要带太子殿下去刑部复审?”

“不错。”

“那就是说,殿下此时身上的罪名,全都尚未有定论!未定论之人,你却口口声声‘罪臣’,到底是何居心?”

二皇子冷哼,“太子妃这搬弄是非的能力可真厉害,随随便便就给臣弟扣了这么大个罪名。不过看太子妃这模样,应该是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么?”沈蔓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有什么话就直接说。”

“你就没想过,你的父兄,为何短短几个时辰就洗脱了罪名,被人从大理寺监牢放了出来?”二皇子一步步走到沈蔓跟前,声音也压低了些,“自然是因为,有人站出来,主动揽下了所有的罪,以自己,换出了你的父兄。”

二皇子欣赏着沈蔓面上的惊愕与痛苦,笑得好不快意,“你猜,那个人是谁?”

沈蔓回头看了项承昀一眼。

项承昀横躺在囚车中,始终未曾睁开眼。

沈蔓转过头,不偏不倚看向二皇子,眼神中满是决绝,“若我说,我今日一定要带他走呢?”

二皇子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嗤笑了一声,“你可以试试看行不行。”

沈蔓将一物递在二皇子面前,声音冷肃,“先皇金令也不行吗?”

二皇子表情一顿,脸色顿时铁青起来。

沈蔓上前一步,将一样金灿灿的物什举在半空,清越的声音传遍整条队伍,“尔等小卒,见到先皇金令,还不跪下拜服!”

其他人被她镇住,一溜串跪下行礼。

二皇子眼中闪过一丝愤恨,随其他人一同行了礼。

沈蔓顾不上嘲讽他,脚步匆忙跑到囚车前,命令道:“开门!动作小心些,把他抬到本宫的马车上。”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没有吭声,抬眼看向二皇子的方向。

二皇子低吼,“按她说的做!”

那两人忙不迭应了声音,慌里慌张地翻找能打开囚门的那把钥匙。

许是这钥匙的声音惊醒了项承昀,他眉头一颤,眼睑微微掀开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