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浪琴湾的班车一小时才一班,车上全坐满了人。如果不是昨晚就在网上买了票,恐怕今天还不一定能坐上车呢,丁翘有点庆幸。

三个小时后,班车抵达海边小镇,丁翘下车,打了辆车往码头赶。

根据网上查来的攻略,还得坐半小时的船才能抵达浪琴湾。

下船后,丁翘随着人流走出码头,阳光依然灿烂,不像是台风要来的样子,丁翘暗自思忖着,天气预报是不是弄错了?

刚走出码头,她便看到了“吕仁酒店”四个大字,也明白了报料人为什么那么肯定地说她不会认错,因为整个浪琴湾,吕仁酒店是唯一的高大建筑物,其他的全是低矮的房子。

从外观来看,吕仁酒店还是挺有气势的,楼高一共八层,装饰得富丽堂皇,据说是按照五星级的标准打造的。夏天是海边的旅游旺季,网上的标准间价格都要600多元。报社规定,出差住宿一晚最多只能报销250元,不过丁翘不在乎,只要能顺利完成采访,她不介意倒贴钱。

在这方面,丁翘是一个大气的人。从小,母亲周颖芝便教育她,节俭是美德,但为人必须要大方。丁翘一直执行得很好。大学毕业后,只要对工作有利,有助于提升工作效率,丁翘都不吝于花钱——所以她的交通费远比别人多;对朋友,丁翘可称得上仗义,出去吃饭、逛街,她都是主动买单的。

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对手便是这家酒店的老板,丁翘稍微有点紧张,不由得对着酒店的玻璃门看了好一会儿——在内暗外明的光线作用下,玻璃门就像镜子一样照着她,镜子中的她穿着一袭波西米亚风格的小短裙,戴着一顶棉质小帽子,随身只背着一个小背囊,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来度假的人,不会引起怀疑的。她对这次暗访充满了信心,推开玻璃门大踏步走进去。

凉爽的冷气迎面扑来,她精神为之一振,径直朝大堂接待处走去。

在等候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手机响起了收到信息的提示声。她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报料人发来的——“到了吧?办理好住宿手续就回房间休息,等候通知。——浪琴湾报料人。”

跑了两年多报料新闻,还未见过这样的报料人,丁翘心里隐隐涌起一丝不悦:你是谁呀,我采访还得按你的指示来?她把号码拨回去,正想不客气地回敬他几句——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就像油锅里扔进了一块冰,丁翘肚子里的火一下子就蹿上来了,她狠狠地把手机拍在柜台上,这都什么跟什么嘛,搞信息遥控呢,你以为你是谁啊?

嘀……嘀……手机又响起了信息提示声,一看,又是机械男发来的。

“别生气,你听我的话没错。——浪琴湾报料人。”

他怎么知道我生气了?难道他看见我了?丁翘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酒店大堂里人来人往,除了穿着制服的服务员外,其他三三两两的都是悠闲的游客,谁都不像是那个鬼鬼祟祟的报料人。

这一刻,她对这个报料人涌起了反感,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故弄玄虚,脸上却是一副笑容可掬的表情,客气地接过服务员递过来的房卡,朝电梯走去。

房间在七楼,拉开窗帘,视线越过低矮的民房,可看见不远处的大海,大海似乎退潮了,露出细白的沙滩,有游人打着伞在沙滩边玩,还有小朋友顶着烈日在沙滩边追逐。

咦,是无敌海景房呢,这意外的发现让她来了兴致,报料人让她回房间等候通知,她偏不等候,决定到外面逛逛,看看海,也看看人。

简单地洗了一把脸,抹了一层防晒霜,她戴上帽子,背着小背包就出发了。

从电梯里出来,她径直朝门口走,手中握着手机——她倒要试试看,那个报料人是否真的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她刚走出酒店门口,手机便响起了信息提示声,一定是那个机械男发来的,她负气地想,我偏不看,你能奈我何!

走了两步,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心,她打开了手机看,果然是他。

“如果你饿了,请去酒店左边100米处,那里有家小食店,吃虾的,你这样的身材,两斤应该够了。——浪琴湾报料人。”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安排?还吃两斤虾?你把我当成跟你一样的粗人了吧?她故意大步往酒店右边的方向走,我偏不听你的!

不过,走了几步,她又掉头了——既然他特意让她去那里吃虾,她倒要看看,那家店有什么神奇之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是不是?

沿着左边的马路走,果然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一家小店。小店简陋得出人意料,名字就叫“有家小食店”,里面摆着三张矮桌子,还有几张小凳子。没有食客,只有一个老婆婆坐在门口补渔网。如果不是刻意看,很难发现这里有一家小食店。

她正想开口问,那老婆婆却已站起来:“是不是要吃虾?”

看来没找错地方呢,于是她问:“还有别的菜吗?”

老婆婆摇头:“没有呢,只有虾。”

看不出这么小的店,竟然这么专一,这引起了丁翘的兴趣,她倒要看看,这家的虾有何特别之处,能让报料人特意向她推介。

“行,给我做一斤椒盐虾吧。”

老婆婆又摇头:“我只会做白灼虾。”

丁翘简直要叹为观止了,想不到老婆婆的厨艺这么专一——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吧?

看着老婆婆头上如霜的白发,还有脸上怯怯的表情,丁翘摆摆手,坐下来:“行吧,那就要一斤白灼虾。”

老婆婆又摇头:“妹子,一斤不够的,你得要两斤。”

丁翘心里叹气,这个老婆婆是怎么回事,怎么老是摇头?还有,她怎么跟那个机械男一样,一出口就是两斤虾?

难道这个老婆婆就是那个报料人?看样子似乎又不像,老人家不太可能懂得声呐。

“不,就一斤,两斤我吃不完。”丁翘加重了语气,她必须要让对方知道,你专一,我也有我的坚持。

老婆婆略为迟疑了一下,不再说话,慢慢地走进了后厨。

丁翘松了一口气,挑了最外面的位子坐了下来,正好可以看见外面来来往往的人,不时有游客打扮的人走过,但是没有一个人驻足看一眼这家小食店。

丁翘突然有点担心,这家无人问津的小食店做的东西能吃吗?会不会吃出毛病来啊?

啪的一声,一个圆圆的竹簸箕放在桌子上,上面放着大小不等的虾。看样子还不少呢,丁翘担心自己吃不完。

见丁翘依然端坐不动,老婆婆开口了:“妹子,快趁热吃,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丁翘摊手:“阿婆,您得把酱料拿出来呀。”

广东人吃东西讲究原汁原味,但白灼的海鲜,也还是需要酱料佐味的。

老婆婆摇头:“我这里吃虾不用酱料。”

只能入乡随俗了,丁翘点点头,又提出新要求:“给我拿双筷子好吗?”

老婆婆又摇头:“不需要,吃虾,得直接用手剥才爽!”

老婆婆说着,从竹簸箕里拿起了一只虾,双手灵活地一剥一扯,整只虾肉就像金蝉脱壳一样光溜溜地脱身而出,老婆婆把虾肉往嘴里一扔,咀嚼了几下,满意地点头:“灼得刚刚好,虾肉弹牙又脆口。”

真是一个自信的老人家,丁翘哭笑不得,伸手拿起一只虾,默默地剥起壳来。虾壳是深红色的,却又几乎透明,倒把里面的虾肉衬托成粉嫩的浅红,放进嘴里一尝,咦,鲜中带咸,好香!

老婆婆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吃吧?”

“好吃!”丁翘不由得好奇地问,“这个虾,是在白灼的时候放了盐吗?”

老婆婆摇头:“没有,这就是虾本来的味道。”

丁翘不相信地说:“我吃到了咸味,如果不放盐,虾怎会有咸味?”

她虽然生活在城市,但对海鲜并不陌生,海鲜原本的味道是怎么样的,她岂会不知道。

老婆婆说:“这里的虾跟你以前吃过的虾不一样,它们是从海里捞上来的。”

丁翘哑然失笑:“阿婆,海鲜当然都是从海里捞出来的了,还能有什么分别?”

“不一样。”老婆婆固执地说,“有的虾被捞上来后,要坐车进城,还要泡在鱼缸里等客人挑选,外面那些在鱼缸里养过的虾,怎么可能跟从大海中刚捞出来的一样?”

“但是它们同样是泡在海水里进城的,它们依然是生猛海鲜。”

老婆婆又摇头了:“不一样,它们在大海里是自由自在的,灼熟了自然就带着海水的咸香;把它们泡在鱼缸里,虾的心情和想法都不一样,它们的味道能一样吗?”

似乎还颇有道理,丁翘不由得对这些在自由自在中献身的虾产生了微微的敬意,手上的动作也就加快了些——还真别说,这虾可真是越吃越好吃。

只一会儿,竹簸箕便见底了,丁翘心里有点后悔不听报料人和老婆婆的建议,这虾要得少了。其实去掉了虾壳和虾头,一斤虾也没多少肉嘛。

算了,半饱就半饱吧,她站起来正想问多少钱,老婆婆就说:“再来一斤吧,一吃就吃个够,不然多扫兴。”

她马上被说服了,慢慢地又坐了下来,含糊地说:“那就……再来一斤吧。”

老婆婆边往后厨走边喃喃自语:“早叫你要两斤了,偏不听人言,浪费我的柴草。”

丁翘有点惭愧,只当听不见,正在此时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一下,提示有新信息。

她摸出纸巾擦擦手,打开手机看。

“虾不错吧?吃饱了就回去睡觉。今晚有台风,不过他们应该不会放弃行动,到时我再通知你。——浪琴湾报料人。”

她按着号码拨了过去,果然又关机了,真是“叔可忍嫂不可忍”,她正考虑如何想办法把他臭骂一顿,老婆婆端着一簸箕虾走出来了。

算了算了,美食当前,不跟他计较,丁翘收起手机,一心一意地吃起来。她向来不甚喜欢海鲜,但在此刻,她发现原来自己是爱海鲜的,只是平时在海鲜城吃过的那些,影响了她对海鲜的客观评价而已。

直到吃完了最后一只虾,她才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老婆婆递上一碗茶水,她端起来一口气喝光了。

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在口腔间弥漫开来,继而回甘,带着清凉的味道,不像是普通茶叶的味道。不等她开口问,老婆婆就说:“这是水翁叶泡成的茶,吃了虾,喝这个最好。”

“再给我来一杯……不,一碗。”

老婆婆笑眯眯地又给她倒了一碗茶,她端起来喝光了,心满意足地抚抚肚子,突然计上心来。

“阿婆,你的虾这么好吃,怎么客人不多?”

老婆婆摇头:“我这里太简陋了,游客嫌弃呢。”

“是他们没眼光,对了,阿婆,有个朋友推荐我来这里吃虾,你猜猜是谁?”

老婆婆疑惑地看着她:“妹子你开玩笑呢,你的朋友我怎么认识?”

“是你们村里的人,你就猜猜嘛。”

老婆婆侧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不知道。”

她的样子,不像是说谎。

丁翘结了账后慢慢地踱出小食店。小食店的收费低得出乎她的意料,老婆婆说,她是一大早向村里渔民买的虾,每斤只多收5元加工费。

也许是吃饱了心情不错,她竟然也不生报料人的气了,决定遵照他在信息中的吩咐,回酒店好好地睡一觉,为今晚的暗访养精蓄锐。

回酒店的路上,她观察着迎面走来的每一个人,她觉得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那个报料人,也许他也正在暗中观察着她,时时准备发信息指挥她的行动。

因为想着有人在暗中窥视,她倒有了几分恶作剧的意味,走几步就猛地回头看,只是人们来去匆匆,并没有人因为她的突然回头而露出什么端倪。

回到房间开了空调,连窗帘也没拉上,她就倒在**睡着了。坐了半天的客车和船,她也有点累了,连梦中都像是在晃**,但又舒服得不愿意睁开眼。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当她醒过来的时候,窗外已是一片漆黑,但是四周似乎并不安宁,她侧耳细听,原来是狂风在呼啸,还有雨拍打着玻璃窗的声音。

她扑到窗边朝外看,酒店的霓虹灯把外面映照得红红绿绿,在狂风的裹挟中,大雨如瓢泼般朝窗边扑来,被玻璃窗瞬间切割成一个个平面。

她悚然一惊,台风真的如期来了。

嘀——手机提示收到了新信息,她忙打开看。

“八点钟,码头边等。”

这一次,他省略了落款,没有在后面备注“浪琴湾报料人”六个字。

是因为时间太急来不及吗?丁翘的心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