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君恩九鼎重
公既就缚,权相命捕其党羽,以诸将皆握兵权,且缓图之。
公长子云,年十六,从石观战于淮西,素以勇武著称,观多得其力,甚爱之。观有女字玉锦,年十七,亦善战,每着银甲,骑白马,提枪携弓,与云并肩出,不分轩瑾。
同泰十三年,太后欲令云尚淑宁公主,主贤淑以闻,人皆羡之,云独不愿,语父曰:“愿娶志同道合者为妻。”公与观早已心照,遂许之。
钦使至寿春,时公爱女避祸寿春,观欲将其交付钦使监押,玉锦闻之震怒,不顾身重,抱女出城去,义烈堪敬,钦使遣兵追之,死伤殆尽,两女亦无所踪。钦使畏惧,恐云不肯就缚,促令观提军至钟离。
观故迟之,过五日乃起兵,至钟离,云久待矣,闻诏旨,曰:“陆氏忠心,天人共鉴。”乃坦然就缚。时云领飞骑营,精锐冠于江淮,众军欲截之,云饬令归营,皆不敢相阻,声威至此矣。
——《南朝楚史·忠武公传》
十月初三,楚州。
裴云立在镇淮楼上,心思郁结,眼前的秋色都失去了光彩,荆襄战事的结果早已到了他耳中,战事的扑朔迷离令他瞠目结舌,陆灿兵出义阳,趁虚而入攻取襄阳,以及之后的谷城鏖战,襄阳对峙,种种变化都令人侧目,襄阳的一失一得更是令人不解,直到得知陆灿被南楚国主赵陇解除兵权,召入建业的消息之后,裴云才隐隐明白荆襄血战、襄阳易手都是为了一个陆灿。可是即使想通这一点,裴云心中却是越发惊骇。
兵家有言,荆襄乃是天下要冲之地,长江横贯东西,连接吴蜀,由大江入湘、入赣,亦无不便捷;汉水由江夏逶迤而北以至西北,自襄阳西北行入汉中、关中,北行入南阳、洛阳,或水或陆,皆有通道,欲得天下,必须据有荆襄,每至天下四分五裂,诸侯割据之时,荆襄更是首当其冲的战场。荆襄境内,襄阳、江陵、江夏,皆是军事重镇,而襄阳更是最重要的军镇,南楚据有襄阳,可以北上中原,大雍据有襄阳,可以威慑荆襄。早在大雍立国之初,就时时窥伺襄阳,可是那时襄阳在德亲王赵珏镇守之下,稳如泰山,雍军在襄阳坚城深垒之下屡屡受挫,不知多少勇士折戟沉沙,襄阳乃是大雍将士心中之恨。直到隆盛八年江哲设下计谋,利用杨秀攻淮东的机会,诱敌北上,才趁隙夺得了襄阳。襄阳一入大雍之手,南楚就再无反攻的机会,虽然陆灿将江南守得固若金汤,可是却也无力危及大雍的根基。
以襄阳的重要,纵然是雍帝御驾亲征,也断然不敢轻易舍弃如此重镇,可是江哲居然将如此重地当作诱饵,轻轻放手,虽然最后收回襄阳,可是大火之后,只留下残破孤城,襄阳之民又纷纷南渡,数年之内襄阳难以恢复旧观,姑且不论江哲的手笔之大,更令裴云忧心的是,根据他从少林得到的消息,这一战雍帝李贽事先竟然毫不知情,江哲乃是矫命为之。姑且不论这一战的惊险之处,只是江哲的胆量就令裴云心中惊骇欲绝,若是雍帝责问下来,恐怕是难以绾回的重罪。若是旁人,或者还会冷眼旁观,江哲恩宠之重,早令许多人不满,他在战事胶结之时,仍然嬉游于山水之间,不问军务,便令雍帝案上多了许多弹劾的奏章,如今犯下这般大罪,恐怕就是宁国长乐公主也护不住他。或许有人会想趁机落井下石,可是裴云却不能这么想,姑且不论江哲之子江慎乃是恩师关门弟子,就是他这几年也多得江哲照应。三年前杨秀攻楚州、泗州之战,裴云可以说是败了,而且事前楚州郡守罗景遇刺,此事又是大大的得罪了国舅高融,再加上扬州战败,朝中多有大臣上书,欲令雍帝降罪裴云,若非得到江哲支持,雍帝又念昔日救驾之功,只怕裴云如今已经是缧绁罪臣。这几年,裴云养精蓄锐,徐州大营战力全复,正是求战心切之时,若是江哲遭贬,裴云深恐自己也遭到连累,一旦丢了兵权,岂不是再无洗刷败战之辱的机会,所以比起寻常人来,裴云心中最是忧虑江哲的处境。
心中忧虑重重的裴云,就连杜凌峰上楼的足声也未听到,直到耳中传来杜凌峰的声音,他才反应过来,只听见杜凌峰禀报道:“将军,徐州有书至,皇上下了旨意,申斥齐王爷和太子殿下,以及长孙将军,江侯则被降了两级爵位,后来又下诏将侯爷江南行辕参赞之职也免去了。”
裴云心中一震,但是却将心中忧虑隐藏起来,面沉如水地道:“圣上如此震怒,也是难免的,只是朝中难道就没有人保奏么,无论如何,襄阳还在我军手中。”
杜凌峰犹豫了一下道:“从长安传来的消息说,皇上得知战报便是勃然大怒,虽然石相和诸位大人多有缓颊,但是明鉴司夏侯沅峰却趁机上奏,攻讦江侯怠慢职守,更将江侯三年来的行踪一一奏明,皇上这才龙颜震怒,下旨申斥,更要将侯爷除爵免职,若非是石相苦苦求情,只怕就连乡侯爵位也保不住了。”
裴云心中轻叹,目光一转,却见杜凌峰面上也有不安之意,便笑道:“你自从上次随侍江侯去襄阳之后,就是提起江侯的名字也是战战兢兢,如今江侯获罪,你理应欢喜才是,怎么倒是这般情状。”
杜凌峰赧然道:“这也怪不得凌峰,师叔不知道,上一次随江侯去襄阳,现在想起来也是心有余悸,当时荆襄还是南楚所属,江侯竟然在岘山流连多日,弟子心中时刻忧心,若给楚军发觉,江侯有所损伤,别说性命难保,只怕还要连累师门,偏偏江侯却丝毫不体念我们这些护卫的人,甚至还去远眺襄阳城楼,就是呼延将军和几位侍卫大人也都是战战兢兢,唯恐出事,怪不得人家都说江侯性情古怪,凌峰只盼一辈子都不用再服侍于他。不过如今江侯获罪,弟子却又觉得心中忐忑,倒不是为了师叔着想,师叔素来对功名富贵看得极淡,皇上对师叔也是颇为看重,纵然连累到师叔,想来也不至于有大碍,只是不知怎么,弟子总觉得江侯若是被贬,只怕更是危险。”
裴云心中一动,想不到这个素来直爽,心机不深的师侄竟也有这般灵思,当年师父慈真大师便曾说过,江哲此人渊深智海,心机深沉,阴柔诡谲,身边又有邪影李顺这样的高手随侍,若是没有羁绊,任他自由自在,只恐他一念之差,就会生出惊天变乱。幸而此人为雍帝所用,虽然可怜了天下英雄,但是能够促成江山一统,也是不世功业,而且此人有皇权约束,也可消去许多隐患。方才他得知江侯被贬,心中便有忧虑,若是江哲因此疏离雍廷,甚而遁入湖海,恐怕不是天下之幸。想不到杜凌峰竟也隐隐想到此处,看来多年历练,这个师侄已经不是从前的鲁莽少年,微微一笑,裴云道:“这几日晚上到我那里,我要看看你的进境。”
杜凌峰闻言大喜,心知师叔准备指点自己的武艺,不由摩拳擦掌,裴云看了心中暗笑,道:“好了,我也有些乏了,一起去杜家楼喝杯酒吧。”自从三年前楚州惊变之后,杜家酒楼便名闻江淮,庄青浦为师报仇的义举和杜家楼的青梅酒一起传颂江淮,就是裴云如今也是深爱此酒,只是他声威显赫,不便常去酒楼罢了,今日他心中郁闷,便想到杜家楼去散散心。
杜家楼虽然已经名闻江淮,却已然是旧日模样,并未进行扩建,青梅酒也不曾比从前多酿几坛,那杜掌柜虽然是商贾之身,却是颇有林下之风,若非是一时才俊,纵然出重金也难以购买到一坛青梅酒,若是倜傥风liu之士,纵然身无分文,也可获赠佳酿。这样一来,青梅酒名声越发响亮,许多喝不到青梅酒的平常人,也多半会喝上几盏杜家陈酿,杜家楼几乎是门庭如市,若非事前订下位子,必然会被拒之门外。不过裴云自然不必忧心,楼上有一付座头终年闲置,就是为了提防有裴云这样的人物,或者是江淮名士偶然莅临,却无座位的情形。
换了便装,走在大街上,裴云倒也觉得心情好了许多,到了杜家楼,杜掌柜闻讯出来迎接,面上却露出一些古怪神色,裴云也未留心,刚刚走上二楼,便听见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道:“晓雾锁秦楼,又添离愁。临风把盏倾金瓯。阳关唱遍也难留,此恨悠悠。青梅撷满袖,疏疏雪片。经年酿作杜家酒。饮罢孤寒立轻舟,一醉方休。庄青浦这首词意境深远,可见其才,可怜他英年早逝,当真是可惜可叹。”
裴云微微一愣,庄青浦虽然得楚州人敬爱,但是毕竟是刺杀郡守之人,所以很少有人这般当众赞他,免得落入雍军耳中,生出事端,而这人说话的语调一听便觉是长安人,既是雍人,为何如此毫无忌讳的称赞庄青浦呢?
心中生疑,足下不由一滞,耳边却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子良此言虽然没有什么不妥,但是也要慎言才是。”
裴云闻言更是大惊,这人刚刚被贬,如何又到了楚州,目光一转,发觉楼上除了一些目中神光隐隐,一见便知是高手精锐的侍卫散坐四周之外,再没有本地酒客,越发觉得震惊,整理了一下衣衫,他上前对着传出语声的厢房一揖道:“侯爷屈身来此,为何不曾相告裴云,也好让末将设宴为侯爷接风洗尘才是。”
帘中传出江哲清雅的声音道:“江某如今已经解去参赞之职,若非陛下隆恩,只恐爵位也不会只降了两级,裴将军何必这般多礼,今日来此,不过是想起此间青梅酒罢了,幸而老杜还留了几坛,不知让我空劳往返。”
裴云挑帘而入,笑道:“侯爷宠辱不惊,末将佩服,不过想来陛下终会体谅侯爷苦心,能令陆灿失去兵权,纵然是丢了襄阳,也未必得不回来,何况襄阳还没有失去呢。”心中不由暗暗猜想那被江哲叫做“子良”的是何方神圣,怎么听起来江哲的声音中透着几分尊重。走进厢房之内,裴云便是一惊,只见和江哲坐在一起品酒闲谈的竟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相貌俊秀,虽然是一身平平常常的黄衫,却显得气度不凡,威势含而不露,而令裴云震惊的是,那少年竟是太子李骏,江南行辕的副帅。
心中千回百转,种种思绪一闪而过,裴云单膝下拜道:“末将叩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不知殿下驾到,未曾亲迎,还请殿下恕罪。”
李骏起身,伸手虚扶道:“裴将军平身,将军镇守楚州,令南楚淮东军不能北上青徐,劳苦功高,孤一向深知,心存感佩,还请不要多礼。”
江哲却是神情疏懒,坐在席上纹丝不动,却也不见李骏有什么异色,裴云想起曾听人说,太子李骏和江哲亲厚非常,如今看来果不其然,再看到江哲全无被贬之后应有的挫败神情,又有李骏微服相从,心中忧虑一扫而空,起身坦然道:“殿下与侯爷微服至楚州,必有教诲,末将厉兵秣马三年,只待军令一下,便要南下洗雪当日战败之辱,还请殿下训示。”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心道:“这几年大概是把裴云闷坏了,蜀中、荆襄、淮西都是年年恶战,只有淮东几乎是风平浪静,一见到李骏便要请战,还真是性急。”望了一眼在那里和裴云说着一些不深不浅的话语,却言辞恳切的李骏,心中越发郁闷。这一次设计离间南楚将相君臣,更是设下计策要将敌对势力大大的消耗一番,却也有激流勇退之心,所以才故意隐瞒了一些关键的事情没有告诉李贽,更是在过去的三年里面**不羁,果然这次襄阳之战后,弹劾我的折子便如雪片一般,李贽也果然大怒,贬了我的爵位军职。这本来在我意料之内,正好可以让南楚昏君权相放心的去对付陆灿。至于失去君恩的打击么,反正接下来的事情也用不到李贽的支持了。我还一心想着今次事后,便要趁势退隐,也免得见到故国败亡呢。不料刚刚心满意足的听到贬斥的旨意,暗中却接到了嘉奖的密旨,李贽竟全然不怪我擅自行事,还说什么南楚折损陆灿一人便可胜过十座城池。眼看着脱身之计又成了泡影,怎不让我心中气苦,若非是还念念不忘南楚未了之事,真恨不得立刻脱身事外。只是不知道那边的事情,已经进展的怎么样了,想必一两个月之内,就会有结果吧。
十二月五日,建业。
逾轮走出尚承业的私宅,已经是子夜时分,白天纷纷扬扬飘洒了一日的轻雪已经不知何时停了,晦暗的夜空,全然看不见一丝星月光芒,手中的灯笼在这迷蒙的夜色中也只能驱散开丈许方圆的黑暗,宋逾只觉得自己的心灵,便也如这黑夜一般黯淡。不知茫然走了多久,逾轮停住脚步,眼前已经是一扇黑漆木门,门上挂着一盏绿色宫灯,灯光并不十分明亮,可是在宋逾心中,却觉得这便是黑暗之中唯一的一线光明。这里,便是柳如梦在建业的住处柳园。入冬以来,寒气倍增,柳如梦便弃了画舫,住到城中来了,柳园虽然不大,却是清幽雅致,常令人有不思归去之感。伸手想要敲门,逾轮却突然生出怯意,一只手伸在半空,就是无法再向前一分。
恍恍忽忽的记起今日临行之前,柳如梦手执红色纸伞,一身素衣立在雪中相送,轻启樱唇道:“先生,如梦虽然是风尘中人,也知大将军忠义,先生和尚大人交好,若能劝他向相爷婉转陈词,免去将相之争,实是国家之幸,若是芝兰凌霜,玉柱倾颓,岂不是自毁长城,徒令亲痛仇快。”
可是自己又是如何做的,当尚承业忧心忡忡地向自己说出尚维钧至今也是犹豫不决,自己却道:“陆大将军是否谋反已经不重要,只是尚相这次这般得罪了大将军,不知道大将军会不会忘记此事,这一次大将军束手就擒,更是谕令部将不得闹事,却不知下一次是否还会这般不惜生死荣辱,任凭相爷加罪。”只看尚承业若有所思的神色,逾轮便知道陆灿距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不到两月时间,世事却已经是翻天覆地,不提大雍自从襄阳之战后,齐王、太子皆遭申斥,就连一向深得帝宠的江哲也是降爵罚俸,没过几日更是传来消息,江哲军职已经被雍帝解除,甚至雍军还有收缩防线的迹象,种种征兆都表明持续数年的战事有可能休止,可是这样一来,外患将去,南楚内部的矛盾越发尖锐了。
自从陆灿被解到建业,国主赵陇只是匆匆见了他一面,就将陆灿下狱,陆灿留在建业的妻子幼儿也被软禁府中,就连在淮西领军的陆云也被缇骑锁拿入京,只有陆灿此子陆风、三女陆梅和长媳石绣影踪不见。但是陆风、陆梅都未成人,而石绣又是石观之女,看在石观识趣投效的份上,尚维钧自然也不会太过分,只是下令缉拿罢了。不过他虽然不甚在意,凤仪门却是高手频出,搜索三人行踪,逾轮不知凤仪门为何如此紧张,过了些时日才从尚承业口中得知原来凤仪门的一位高手去淮西相助钦使捉拿陆氏众人,却生死不知,消失无踪,尚承业提起此事只是有些幸灾乐祸,逾轮却是心中暗自揣测,不知是否秘营出手?
不知茫然多久,逾轮突然惊觉一缕剑气从暗处袭来,久经生死的经验让他立时清醒过来,身形一闪,身形已经如同鬼魅一般避开剑气,身形如同一片枯叶般贴在墙壁上,目光炯炯向暗处望去,眼中满是警惕,虽然那剑气并无杀意,但是逾轮却是丝毫不敢轻忽,右手的折扇虚指向前方,冷冷道:“是何人在此窥伺?”
暗巷之中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宋先生见谅,在下在此久等先生归来,想要登门拜访,不料先生在门前久立,在下唯恐先生受寒,因此用些法子惊醒先生,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逾轮此刻已经恢复冷若冰雪的心境,低垂眼帘默然不语,知道方才自己心神不宁,没有留意到暗中有人,不过那人必定也是高手,否则不会这般轻易瞒过自己的耳目。心念百转,逾轮冷冷道:“宋某不过是一个轻薄浪子,阁下有何见教?”
那人沉默片刻道:“先生和尚相之子交好,建业无人不知,如今大将军被诬入狱,不知生死如何,且尚相将大将军拘于何处也是无人知晓,所以在下冒昧前来动问,先生雅量高致,不贪权势,建业无人不晓,纵然那尚承业也不能将先生收入幕中,想来先生也心知大将军忠义,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逾轮心中一冷,这人知道自己和尚承业交好不奇怪,可是他凭什么知道自己能够得知陆灿被囚之处,知道自己能够影响尚承业极深的人并不多,是什么人出卖了自己呢?想到身后院中的柳如梦,便是知道的人之一,而且两月来,更是屡次劝自己为陆灿尽些心力,莫非是她出卖了自己。心中生出不可遏制的怒气,目中闪过不屈之色,他厉声道:“阁下想要问的事情我的确知道,可是若想我说出来却不可能。”说罢身上涌出冰冷的杀气,灵觉中察觉到暗**有两人,其中一人剑气凌人,另一人也是内力深厚,虽然觉出这两人若是联手,自己难有胜算,可是他却越发坚定了心思,生出以死相拼之心。
那暗中之人似乎察觉到了逾轮气势的变化,轻叹一声,走出暗巷,移步到门前,昏暗的灯光照射在他斯文俊朗的面容上,这人却是一个布衣儒士,身佩长剑,一身剑气凌人,双目神光隐隐,盯在逾轮面上,目中隐隐带着惋惜之色。
逾轮上前一步,手中折扇轻摇,扇上美人似隐似现,逍遥的身姿中却带着孤傲意味。
那布衣儒士抱拳道:“宋先生可是误会了什么,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知道陆将军的情形罢了。”
逾轮冷冷道:“大将军生死,乃是朝廷之事,与你何干,不过是一介布衣,既未食君禄,又不是世家子弟,何必管这些闲事呢?”
那布衣儒士叹道:“先生此言差矣,两月来大将军陷入狱中,南楚上下,皆为之忧心,不仅文武官员纷纷上书保奏,就是布衣士子也纷纷为之鸣冤,国家兴亡,怎说不干我们的事情,先生无心富贵,浪迹风尘,我闻先生为人,也是心中敬重,为何却不肯相告实情,莫非一心维护那误国奸相么?”
逾轮冷笑道:“阁下却是自欺欺人,大将军虽然有功于国,却是秉性忠直,南楚世家和文武官员敬他的多,忌他的更多,你看那些上书鸣冤的可有几个是三品以上的官员,就连他的心腹部将又如何?杨秀沉默不语,不过是上了几封奏折辩解,更是一手揽去淮东军权,暗中和尚相结好。石观不仅将自己的女婿交给了尚相,更是甘心攀附权贵。余缅倒是想要出兵,可惜容渊铁索拦江便将他逼了回去,有始无终。还有那个容渊,原本也是忠臣名将,如今却连上三封奏折弹劾大将军,最后一封更是直接指斥大将军通敌,以至南楚叛臣死里逃生,襄阳失而复得,这两条罪名更是狠毒,说大将军欲在江淮称王,不过是没影儿的事,这两条罪状却是解释不清的。不提这人,如今南楚这些权贵世家,谁不是想着害死大将军,好抢夺他留下的兵权。纵然有你这样的人物为大将军费心,可是又有什么用处?阁下也不过能够欺宋某孤身一人罢了,就是宋某告诉你大将军被囚之处,你有什么本事救他出来?”
那人沉吟未语,暗处之人却是按耐不住,走到灯光下冷冷道:“你这等浮浪子弟怎知道大将军心胸,若非是大将军压制,只怕南楚已经是烽火四起,只是若是大将军真的被害,只怕那些忠心大将军的将士就再也不能忍耐了,只要你说出大将军被囚何地,我们绝不为难你。”灯光下看的分明,这后来之人却是一个黄冠道士。
逾轮冷冷一笑,有意无意地折扇轻摇,似乎要继续和那道士争辩,岂料折扇开阖之间,一道乌光突然从扇骨中射向黄冠道士的咽喉,这一下突如其来,那道士想不到逾轮出手竟会这样狠辣,促不及防,眼看那暗器就要取了他的性命,不料剑光一闪,那道乌光被击落一旁,那布衣儒士手持长剑,眼中皆是怒色,道:“你如此手段,必是心狠手辣之辈,看剑。”声音未落,一道匹练一般的剑光已经袭到逾轮面前。
逾轮闪身飞退,手中折扇摇动,将剑势挡去,剑扇相交,逾轮面色微变,这布衣儒士的内力平和深厚,强过他许多,一剑已经险些让他失去折扇。探出敌人深浅,逾轮便展开身形,只是四处游走,寻机出手,那布衣儒士的剑术光明正大,守得森严,攻得稳健,便如名将率正兵攻城略地,毫无缝隙可言,逾轮心中发愁,这样的剑术对付他刺客一流的武功,最是合适不过,除非是自己趁他不备,否则很难有得手的机会。逾轮心中烦恼,那布衣儒士也是心惊不已,这青年的武功诡谲狠辣,游走于自己的剑势之中,挥洒自如,可是只要自己稍露破绽,他便如鬼魅一般袭向自己的要害,只斗了几招,那布衣儒士心中便生出异样的感觉,这个青年必是双手沾满血腥的杀手身份,否则不会有这样的身手和杀气。不过这儒士心中虽然有些不安,剑势却是越来越沉稳。
两人交手不到百招,虽然表面上平分秋色,但是逾轮隐隐觉出自己的武功已经被对方的剑法压制,心中生出强烈的杀意,索性施展开两败俱伤的招式,不惜生死,也要和那剑士一决,不知怎么,他心中隐隐觉得,柳如梦若是出卖自己,十有八九定是为了此人,所以越发对他生出恨意。
那儒士眉头深皱,他得到情报,这个宋逾知道许多自己想要得知的消息,而且此人出入都是形单影孤,性情又颇为高洁,应该可以用情义动之,所以才来相询,想不到这人不知为何竟然动了拼死之心,虽然自己终会取得胜利,可是若是杀死这人,一来失去了探听消息的机会,二来也会打草惊蛇。心念轻动,他皱眉道:“宋先生,若再不肯住手,只怕在下兄弟就要得罪了。”说罢,连展剑势,将逾轮迫得越发窘迫,连连后退。就在逾轮退出第三步的时候,那黄冠道人飞身而起,手中显出一柄拂尘,径自向逾轮后心点去。这两人心有默契,只想点了这青年的穴道将他制住。岂料逾轮似乎早有所料,就在那道人堪堪点到他背心重穴的时候,他的身形仿佛狸猫翻转过来,竟是不顾长剑穿心的厄运,手中折扇射出三缕乌光,道人料不到他竟会和自己拼命,眼看即将死在暗器之下,不由一声怒吼。
就在这时,寂静黑暗的夜色中传来三声裂帛一般的琴音,仿佛来自幽冥的利刃一般,穿越十几丈空间,逾轮射出的乌光竟然从中折断,与此同时,布衣儒士手中的长剑和黄冠道士手中的拂尘都是被无形之力震得一偏,只是毫厘之差,已经避免了两败俱伤的惨剧,一时之间三人都是惊得呆住了。
这时,从暗中走出一个黑衣青年,面上蒙着黑纱,走到近前躬身一礼道:“宋公子,多有得罪,请看在素日相识的份上不要见怪。”
这人虽然蒙着面,可是逾轮却是一眼便认出他的身份,面上露出惊疑之色,忐忑不安地道:“这是怎么回事?白,白兄。”
那人一揖道:“请宋公子恕罪,丁大侠欲为大将军尽力,无奈不知囚所,难以下手,而且若非昏君奸相下手谋害,也不便擅自出手搭救大将军,为了得到准确的消息,丁大侠和阁中有旧,故此相求,阁主知道宋公子可能知晓内情,为了大义,不得不违背昔日承诺,指引丁大侠来寻公子,若有得罪,尚请见谅才是。”
逾轮面色数变,眼中渐渐清明,望望眼前旧日同僚,又向黑暗中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那人又上前道:“宋公子,你和阁主本是旧日相识,阁主也知违诺相烦,未免过分,可是还请公子看在陆将军乃是南楚栋梁,不容摧折的份上,畅所欲言。”
逾轮眼中闪过无奈凄苦之色,道:“我受阁主大恩,无以为报,纵然身死,也无所顾惜,既然阁主相询,在下知无不言,陆将军便囚在城中乔家废园,只恐数日之内,就会生死分明,我也慕陆将军为人,陆将军赴死之时,我定会亲自前去送行。阁主欲知陆将军生死,不妨留意在下行踪就是。”
那布衣儒士和黄冠道士都是大喜,上前拜谢,逾轮却只是冷冷一笑,不理不睬。这时候暗中传来几声琴音,隐隐有劝慰之意,逾轮心念数转,面上露出悲喜交加之色,也不敲门,纵身跃入柳园之中。继而暗中传来一缕箫音,声音凄楚,似有无限幽恨,转瞬消失在风中。
布衣儒士乃是知音之人,听出箫音隐含的惆怅之意,心中不由生出疑问,向那蒙面青年问道:“请问白兄,这位宋先生和天机阁有何牵扯,若是他有勉强之处,只怕大事会毁于一旦。”
蒙面青年笑道:“丁大侠不必担心,宋公子和本阁关系非浅,只是数年前已经退隐江湖,按照敝阁规矩便是再无牵扯,这一次阁主不得已毁诺,想来他心中不满,不过阁主待他恩重如山,他又是重情重义之人,只要阁主吩咐,他定不会相负的。”
布衣儒士放下心来,一揖道:“请代在下谢谢阁主大恩。”
那青年肃然道:“皆是为天下百姓尽力,何谈恩情,在下告辞,若有什么事情,请转告寒总管知道即可。”
说罢那青年悄然隐入黑暗之中,黑暗中琴音响起,有相别之意,片刻杳然。
布衣儒士面上露出倾慕之色,道:“天机阁主果然是世间奇人,若非得他相助,我们哪有可能相救陆将军。”
那黄冠道士面上露出疑惑之色,道:“天机阁主始终以白纱覆面,就连身形也隐在宽袍之下,丁兄真的肯定他就是我们在震泽湖上所遇之人?”
布衣儒士道:“相貌身形虽不可见,但是听他琴音,定是当日相遇的云公子,不过像他这样的人物,是绝对不会当面露出真相的,不过能够得他相助已经是苍天庇佑,我们也就不要追根究底了。”
那黄冠道士听了也是连连点头,却又忧心忡忡地道:“动手劫狱,终究是不臣之举,还是希望国主能够体念大将军捍卫社稷之功,若能下旨赦免,才是最好不过的。”
那布衣儒士喟然道:“只盼君恩如海,能够体念忠臣之心。”说完自己也觉得这是妄想,只得轻叹一声,隐入夜色之中,转瞬消失不见。那黄冠道士叹道:“君恩九鼎重,臣命一毫轻。当初王爷因此而死,大将军又凭什么能够幸免于难,我也是贪求了。”说罢,也随后没入夜色之中。
此刻的南楚深宫,赵陇看着尚维钧承上的密折,撇撇嘴,不过是杀个臣子,干什么这样慎重,又是深夜呈递,还要秘密赐死,明明是谋反重罪,却只将家人判了流刑,心中生出想要加重刑罚的意念,但是想了片刻,还是懒得多事,便批了一个“可”字,然后随手将折子丢在桌子上,迷迷糊糊地向后殿走去,那里还有等待他的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