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二章 折家折了

宋军北伐的消息震动燕京,因为这应该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南方的反攻。经历了多次血腥政变,大金国的权力仍旧不在金帝完颜亶手上,他必须依靠他的四叔,领三省事,兼都元帅的兀术。

而兀术此时却显得有些无奈,攻襄汉无功而返,西夏又内乱,徐卫又上窜下跳,现在宋军又果然如预料中那样,发动了反攻。摆在大金国和他面前的,真是如一团乱麻般的局面。这还不算其国内的动**,以及两河之地的民变蜂起。

尽管,宗弼心里明白,自从他决定撤兵以后,大金国灭宋的希望基本上在这一时期不太现实了。不过,最近有几个消息让他稍微好过一些,首先就是西夏国内的民变基本上已经被镇压下去,蒲察胡盏领兵进攻麟府,攻城月余不下,后来鄜延军又派兵增援,所幸被他击退,丰州守军粮尽援绝,最后破城,全部战死。目下,胡盏正进攻府州和麟州。

宋军反攻的消息在燕京传开后,有人主张干脆把中原和山东还给南朝得了,宋金依黄河为界。但赞同这种观点的人只能是极少数,在金人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霸权地位,在他们眼里,南朝仍旧是一只待宰的肥羊。只不过,最近这只羊犯了性子,总爱顶人。

正是基于这种普遍的观念,兀术不打算向南方表示哪怕一丁点“善意”,尽管他自己也担心留在河南地界的部队无数数量和质量都是很高,恐怕跟折家军这种对手打起来有些吃力。甚至,他现在也没有办法再调兵过黄河增援。多年的穷兵黩武,让大金国不堪重负……

他给乌延蒲卢浑和盏盏晖下了死命令,我不要求你们取得多么辉煌的战功,只需把土地给我守住,尤其是东京不能有任何闪失,一旦南朝收复东京故都,那对大金国的影响就太坏了。

八月下旬,蒲卢浑和赤盏晖两人合兵五万余,在迫退了岳飞之后,逼向正攻蔡州的折郡王。不难想象,折彦质有多恼火,因为何蓟根本就没有把他的命令放在眼里,否则,这么大规模的援兵是怎么过来的?

此时,折彦质兵不满四万。如果是上回兀术亲率大军的情况下,他肯定会避让,但这一次他不打算这样做。首先,兀术归回,金军的精锐肯定也回去不少,留守中原的兵力非但不多,战力也无法比拟,折家军有一战的必要;其次,正如赵谌所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听闻皇帝许诺“兼管荆湖,并何灌之军”后,折郡王确实动心了。江南西路地小,且不如荆湖富饶,如果能够兼管荆湖,那日子就好过了。荆湖,包括荆湖北路,荆湖南路,从名字上很容易看出,这个地方,大致就是后世的湖南湖北两地。能执掌后世江西、湖北、湖南三省大部分地区,这还是很诱人的。

正因如此,折郡王决定二战确山,希望折家军能重演上次确山击退赤盏晖的局面。

两军相遇于确山,蒲卢浑亲率游骑窥视,观折家军军容鼎盛,布列得法,心知是场恶战。尽管兵力占优势,但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为了先声夺人,他命士卒拖木扬尘,一时间只见半边天都被尘土笼罩,在这片巨大的烟尘映衬下,金军如潮而进。

折家将士见此,认为金军势大,多少都有些心生畏惧。及至两军对阵,蒲卢浑命赤盏晖去亲自统率骑兵,他自己指挥步军,向折家军发动了进攻。

折家镇守府州数百年,与党项人,契丹人,打过无数场仗。不论城池攻防,野战争雄,都非常熟稔。见金军步卒蜂拥而来,他下令全军不动,先依靠强弓劲弩轮番射杀,金军进攻的先锋部分,大半倒在了冲锋的路上。剩下的,又被折军步军截住厮杀!

蒲卢浑眼睛都不眨一下,又增派一波步兵前去进攻。如此反复三次,不禁让折家军疑惑,这厮有多少兵力,竟敢如此铺张?折郡王也是惊疑不定,为了试探,他命前阵反击!金军三波步兵本来打得极其艰苦,冒着箭雨,九死一生地冲到宋军阵前,却怎么也啃不动。一旦宋军反攻,立时溃退。

这部分溃退着倒回去的金兵,如洪潮一般冲击着金军主阵。紧接着,折郡王最愿意看到的一幕出现了,金军主阵被溃兵冲乱!战场上,战机稍纵即逝,能逮住机会,就能建立奇功!折彦质一声令下,折家军全线出击!看到胜利有望,将士们争先恐后,高声啸叫着冲向了金贼!在宋军强大压力下,兵力占优势的金军抵挡不住,大阵越发散乱,排在两翼的拐子马也没有及时出面阻击,最后的结果,便是金军全线溃败。

马军见主阵已散,竟然不掩护撤退,而是自己掉头就跑!马军一跑,步军根本没有任何留下的理由,纷纷留给宋军一个个伟岸的背影,互推挤着向西奔逃!

“掩杀!掩杀!”激动的折郡王挥刀大呼!

滑稽的一幕在蔡州地界上演,五万多金军,被三万余宋军追得漫野逃跑。兵器、铠甲、旌旗,扔得满地都是。这可是累坏了折家将士们,又要追杀逃敌,又要抢夺战利。追出十余里,将士们因为抢夺物资分了心,没能给金军以致命打击。前方,突然出现一片隆起的地势,并不高,至多三四丈。金军步卒们惊慌失措地往上爬,因为人数太多,速度自然慢了下来。折家军将士们一看,又加把劲撵上前去。

但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那些奔上高处的金军士兵,竟然分散到两旁,让中间空出一大段来。急于追击的宋军士兵根本没多想,一股脑子地往上窜!突然!那高处出现一排马头,眨眼之间,骑兵已经越过有高处,俯冲下来!

他们人马俱被重甲,甚至连骑士的脸都看不到,正是兀术十分倚重的甲骑具装,铁浮屠!当一支军队没有密集的阵形,没有弓弩的支援,面对俯冲而下的重骑兵时,尽管对方只有数百骑,但他们也只有一个选择,跑!

但已经来不及了!最前头的士兵们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铁浮屠已经挟万钧之力,以泰山压顶之势袭来!人和马的重量,加上甲骑和具装的重量,再加上奔跑的惯性,那力道足以撞塌墙壁!何况区区血肉之躯?

或许只有“势如破竹”能形容此时的景象。如潮般的宋军士兵无法退避,硬生生被铁浮屠冲得七零八落!但凡被重骑撞上的士兵,非死即伤!惊吼声,惨叫声,军官们的呼喝声,都被淹没在铁蹄践踏大地的所发出的巨响之中!

数百骑的铁浮屠,于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以摧枯拉朽之势扫**着折家军!

灾难还在后头!铁浮屠尚未透过人海,金军拐子马又从高岗上俯冲而下!而金军步兵,紧紧跟随在骑兵后面,再次掉过头来,以刀枪作镰,收割人头……

折家军的惨状无法形容,士兵们在遭受骑兵冲击的同时,还互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远在后头的折郡王看到一幕,他没空去想以后会面对什么样的境况,他只能考虑一件事情,如果使损失降到最低。

折彦野,这位折家军中头号悍将,再次扮演了重要角色。他本该率领自己麾下的骑兵掩杀敌人,但因为事发得太突然,步军蜂拥追击逃敌,又一路抢夺战利,结果让骑兵根本无法施展。

当铁浮屠冲下来时,这位悍将指挥他的骑兵部队冲出人潮去,也根本顾不得会践踏到同袍。正是因为这个,他的部队没有被铁浮屠踩扁。当金军重骑势如破竹地往前冲时,他就率领着骑兵在旁边追赶。

等铁浮屠完全冲出人海后,还没有来得及停下,就被折彦野赶上。折家马军截住了铁浮屠,使其无法回头再冲。重骑兵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冲阵,如果跟轻骑格斗,显然不占优势。

可折彦野能截击铁浮屠,却无法顾及到拐子马。就在他们追击铁浮屠之时,背后,已经军败如山倒。方才发生在金军身上的事,如今转到了宋军,士兵们丢弃了战利品,甚至扔旧了自己手中沉重的器械,和身上碍事的铠甲,全力逃命。

折彦文见大势已去,无力回天,急劝折郡王赶紧撤离战场。作为主帅,折彦质深知此败他该负的责任,也不忍抛弃同袍,但场面已然无法收拾,在兄弟们的苦劝下,他只带着数百亲兵往淮河奔逃。他一走,折家军群龙无首,根本无法组织抵抗,纷纷溃逃。金军一路追击,所向披靡,只有折彦若和折彦野两人,引三千马军掩护在后,以使折家军免于灭顶之灾。

一直追到真阳县,因为彦若彦野两兄弟的断后,也因为不知道宋军虚实,更因为兀术守土为上的策略,金军放弃了继续追击。

折家军损失巨大,接近四万马步军,逃到淮河边的,不到两万千人,军需物资,武器装备,更是遗弃殆尽!折郡王不敢停留,指挥残军火速通过淮河。当过河之后,有人建议一把火烧了浮桥,以断绝金人进攻淮西之路。

所幸,折郡王没有被失败冲昏头,拒绝了这个建议。从当天晚上,到第二天,陆续有部队归建,最后统计兵力,得两万七千,也就是说,此役,折家军阵亡、失踪、被俘,达一万余众!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更不用说物资装备几乎全部折掉!折家军这回,真折了。

大败之后,军心浮动,人无固志,折彦质为防淮西遭到进攻,遂在淮河边布置防务。但金军似乎并没有进攻淮西之意,打扫了战场之后,便在蔡州扎了下来。

此时,一个严峻的形式摆在折郡王面前。怎么交待?怎么向朝廷交待?怎么向赵官家交待?

试想,天子此次绕过朝臣,直接向他发布北伐命令,可见天子期望之高,同时,也不难想象朝臣们的态度。当他们听到前线战败的消息,那将会引发何其激烈的争执!天子势必陷于被动,大臣们势必群起而攻!一旦追究起责任来,天子是不会有错的,错的只能是大臣!

这个责任,谁来负?当然是折郡王!几乎可以预见,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他!

此时,折彦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必须马上拿出对策来!但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痛,因为他好像没有什么借口可以找。此战的失利,不在于金军有多强,计谋有多阴,而在于折郡王的轻敌和大意,他应该负主要责任。

就在折郡王准备要自解行在请罪时,他的一位幕僚,一名干办公事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说是这次战败的责任,你一丁点都不能往自己身上拉,你必须得让别人去垫背!这个人是谁?神武后军都统制何蓟!

本来郡王你命令他七月底,八月初出兵,他到此刻还没来。正是因为他贻误军机,才使得金人调集重兵来攻,所以追击战败的责任,首先就是严办他!

另外,你也不能对朝廷说战败了,北伐玩完了。你一方面奏报失利的消息,一方面还要请求朝廷拨发粮饷军械,集结部队,以备再战。咱不管江西还剩下多少部队,但这个姿态一定要作足。尽管皇帝和大臣都绝对不会再同意继续北伐,但这个姿态,你一定要作足。朝中没几个懂军事的,所以,你不能让他们感觉到北伐破产了。

这个办法,虽然不算光明磊落,但折郡王却感觉拨云见日。重赏了这名干事,马上依照他的建议,上奏朝廷。除了报告失利的消息以外,又狠狠告了何蓟一状,指责他违背节制,贻误军机,导致神武前军孤师奋战,铸成大败。同时,请求朝廷再拨军械物资,准备再次北伐。

九月,杭州行在。

大臣们“罢工”的乱象,在皇帝和宰相们的努力下,渐渐平复,大部分朝臣已经回到各司各衙理事。只有少部分人仍旧揪着不放,继续吵着要休兵罢战,以免惹上祸事。不用说,言官跳得最欢,其中又以罗汝楫为最!

赵谌终于忍无可忍,让朱胜非下令,宣布罗汝楫“诽谤君上”的罪状,免去其一切差遣,交大理寺论罪。大理寺,是全国最高司法机关,官员犯罪,必由大理寺审核定猷。

罗汝楫被抓到大理寺关押,顿时在朝中再掀波澜。首先发难的,就是他所在的台谏的同僚们。能作言官的,一般比较正直,刚烈,敢说话。为了营救因言获罪的罗汝楫,言官们纷纷替他开脱。但罗汝楫诽谤皇帝,证据确凿,想给他作无罪辩护,显然不可能。

于是言官们另辟蹊径,上奏请求,将罗汝楫从大理寺提出来,关到“乌台”就行。乌台,就是御史台,因为汉代的御史台外,遍植柏树,很多乌鸦在树上筑巢,因此得名。宋神宗元丰年间,曾经发生过一起***,主角就是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东坡先生当时属于跟变法派对立的保守派,他在给皇帝的上奏中,讥讽被王安石新近提拔起来的帮助变法的官员。结果惹恼了这些人,遂指责他诽谤新法,又从他过去的文章里逐字逐句搜索,断章取义,证明苏东坡一贯是坏分子。于是乎,这位名震千古的大宗师,被抓进御史台,关了四个月,天天被人逼着交待问题,写材料。

现在,台谏的官员请求把罗汝楫从大理寺转到御史台,就是借用这个曲故。因为,他们认为罗汝楫这是标准的因言获罪,应该由御史台内部先处理。

显然,赵谌不可能答应。于是乎,罗汝楫被关在大理寺,也是天天有人逼着他交待问题,让他写为什么要诽谤君父。如果说,罗汝楫能大义凛然,坚持到底,拒绝认罪。那么,不管他的做法对错,正少这个人还是有些硬骨头的。

可罗汝楫一旦被捕,就失了分寸。他根本没想到自己身为言官,就批评了皇帝几句,虽然是当着太上皇的面,但竟然落到了这么一个下场。一进大理寺,新任大理寺卿何铸,对他还算客气,没扔进大牢里,让他住在一间杂房中,每日好酒好饭招待。但惊慌失措的罗汝楫茶饭不思,终日惶惶。

被抓进去第二天,就认罪了。老老实实地交待自己出言无状,诽谤君父,实是有罪。何铸见他认罪,也不为难,综合考虑之后,判了罗汝楫一个“广州安置”,安置,就是监视居住。是大宋针对犯了过错的官员的一种处罚。

但审判结果报到皇帝面前,赵谌大为不满。他认为何铸判得太轻,罗汝楫的罪过,怎么可能只是“诽谤君上”,他还有更严重的问题!什么问题?赵谌亲自给他定性,挑拨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