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气温回暖。

三月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春和公馆的花园里,迎春花开得盛, 金子似的小花朵挂在枝头,春意盎然。

不过六点半, 沈常乐还在睡梦当中, 也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挂着笑意。

卧室门虚掩,一条毛绒绒的大金毛顶开门缝, 摇着尾巴进来, 两只肉乎乎的脚掌搭在床沿,大脑袋一个劲儿的去顶沈常乐面颊。

“别闹.....路听野....我真的好累.....”

“让我再睡会儿.....”

金毛歪着脑袋,思考了一秒,发现主人把它的名字叫错了,它越发殷勤, 拿舌头去蹭沈常乐细腻的脸蛋。

“小流氓.....做什么啊.....”

感受到有个湿答答软绵绵温温热的东西蹭着她的脸, 沈常乐抬手打了一下,摸到一个毛绒绒的东西。

睁开眼, 对上一只狗头。

“.........”

是狗狗啊....

沈常乐心里无端涌起失落,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来揉了揉金毛的头,“卤蛋啊....你爹去美国了, 你就跑来骚扰姑姑?”

卤蛋:“汪汪汪!”

睡意散了大半, 沈常乐从被窝里爬出来, 时间才七点不到, 董事会是定在十点。

洗漱穿戴过后, 沈常乐走到床头去拿手机。

十分钟前, 微信滚进来一条消息。

小流氓:【早安,乖乖。起床了吗?】

沈常乐凝着这行消息良久,终究没有回复。

不止这,昨晚的晚安也没有回复,十多通未接来电也没有回复。

就像一滴水,逐渐在路听野的世界蒸发消散。

沈常乐忽然想到一个很悲哀的词。

一枕槐安。

这词出自《南柯太守传》讲的是一个书生靠在槐树下做了一场美梦,后来梦醒了,才知道梦中的一切都是虚妄。

若是知道她和路听野的这一段会是她的一枕槐安,她不会开始的。

不会。

沈常乐掐着掌心。

她这间卧房,哪哪都是路听野的影子,每一寸空气都让她难熬。

十点,沈常乐准时出现在会议厅门口。

齐特助守在门口等着沈常乐,见她来了,快步走上去,压低声音:“二小姐,您有打算吗?”

沈常乐波澜不惊地理着衬衫领口的蝴蝶结,手指不经意碰到了胸口别着的翡翠蜻蜓胸针。

“别慌。”沈常乐示意他放轻松,别苦着一张脸。

沈常乐仍旧是穿红戴绿的一身,饱和度极高的复古绿色套装衬得皮肤犹如嫩葱一样的白皙,纤细的小腿裹在黑色丝袜里,翡翠手镯换成了更为昂贵的珍珠点翠累丝金镯,百年前宫里流出来的老物件,可谓是富贵迷人眼,加上那张金昭玉粹的脸,令人望而生怯,恨不得跪在地上小心捧着她。

齐特助:“现在进去吗?二小姐。里头都到齐了。”

“等等,人马上就来了。”沈常乐挺直而立,视线落在远处电梯口。

齐特助只好按耐住心情,陪着一起等人。

十分钟后,等的人到了。齐特助抬眼望过去,见到那人的面容后,着实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傅家的爷?怎么跑这儿来了?

傅砚泽穿着低调的深灰色西装,依旧是金丝边框眼镜,恰到好处的笑容,却给人一种讳莫如深的惧意。

傅砚泽:“沈小姐久等了。”

沈常乐紧绷的神情这才松懈下来,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了谁,随后决绝地收回目光,狠掐着掌心。

开弓没有回头路。

这一局,她出不去了。

会议室里,有些董事早就等的不耐烦了,不知道沈常乐搞些什么名堂。

其中有几位董事是沈时如的左膀右臂,跟着沈时如一起打江山的战友,这几位昨晚快把沈常乐的电话打爆了,就想问问二小姐到底有没有招儿。

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别慌。

怎么能不慌?董事长现在是不是在巴原未可知,但失联四天确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二房有了宋家的助力,早就开始招兵买马,如今趁着时机发难,刚好如了他们的意,只要今天董事会投票过半,那董事长的位置就要易主。

门外,场面是兵临城下,沈常乐都佩服自己还能临阵不乱,还能波澜不惊地和傅砚泽,她未来的未婚夫,寒暄两句。

“沈小姐想好了?”

傅砚泽眉眼矜淡,压根就看不出来他对这桩婚事有任何的满意。

可他的的确确答应的很快,快到沈常乐措手不及。

昨夜她只是抛出了一个苗头,傅砚泽迅速就应下了这桩婚约,想都没想。

“到了这个时候,想不想好都不重要。”沈常乐笑着望过去,“您说呢?”

傅砚泽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协议我带来了。事成过后,麻烦沈小姐亲自签个字,压个手印。”

沈常乐:“自然。”

“那就走吧。”傅砚泽云淡风轻地理了理衣服下摆,轻轻抬手示意把门打开。

会议室里鸡犬不宁,一帮老臣各有各的心思,你来我往皆是明枪暗箭,彼此试探。

门在这时打开,所有人停下动作,纷纷朝门口望去。

沈常乐穿得鲜亮,第一眼都不约而同落在她身上,随后才看见她身后跟的男人。

傅砚泽根本无需介绍,傅家未来的继承人,圈子里太子爷一样的存在,人人都认识,人人都要巴结,也人人都要畏惧三分。

不少人倒抽了冷气,沈时攀脸上的表情格外精彩,像堆了各种颜色的调色盘。

沈常乐把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朗声说:“各位叔叔伯伯们,久等了。受我父亲的委托,由我来参加今天的董事大会。父亲人在美国,因为私事不太方便回来,还请各位叔伯们别介意。”

“侄女儿,你这是?”沈时攀忙起身走过来,飞快看了眼傅砚泽,又看向沈常乐,压低声:“咱们沈氏的事,你请傅先生过来做什么?也真是没规矩,这不是让人家傅先生见笑了吗......”

沈常乐走到主位,却没有坐下,背脊挺直,俯视全场,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足以让全场听见:“傅先生不是外人。”

“你说呢?”她笑意盈盈看过去。

此时此刻,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傅砚泽身上。

傅砚泽很是坦然,走到沈常乐的身边,声音是一如既往沉稳的调子,“自然是一家人。”

一家人。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从傅家人的口中而出,效果堪称惊人。会议室宛如被人凭空扔了一枚炸/弹,激起惊涛骇浪。

沈常乐拿手指叩了叩桌面,“叔叔伯伯们稍安勿躁,我今天请砚泽过来也是想当面给大家宣布一件喜事。”

喜事?

众人屏气凝神,一肚子的话没处说。

“我们沈氏集团决定和中奥集团合作,联合打造一个属于港城的国宁中心。这将是我们集团未来三年最大的投资。我相信,这个项目一定会带给我们集团一个全新的飞跃。”

说罢,众人的表情可堪精彩,惊喜,意外,疑惑,难以置信,毫无意外,这个消息对于集团来说,的确是一件大喜事。

“在港城建一座国宁中心?”沈时攀算是彻底愣住了。

港城是傅方两家的地盘,想要在港城投资地产,就必须搭上这两家的船。沈氏一直想在港城分一杯羹,可这么多年都望洋兴叹。

沈常乐:“过几天我会抽调公司的精英,成立专门的项目小组,中奥这边也会全力配合我们。噢,对了,还有件喜事忘了宣布。”

沈时攀额角冒出几滴汗水,股东们都是互相对视一眼,靠眼神传递信息。

“也算是私事吧,下个月呢,晚辈想请各位叔叔伯伯来喝一杯喜酒,庆祝我们沈家和傅家修得秦晋之好。订婚宴的请帖会派人送到各位府上,还请叔叔伯伯们赏个脸。”

沈常乐慢条斯理地把散落的长发挂在耳后,一双秋水盈盈的狐狸眼本是最漂亮,最纯粹的,此时却压着几分杀伐之气。

话落,股东们都一反常态,屏气凝神,鸦雀无声,没人敢在这个节点当出头鸟,被记上一笔。

左右,定局已成。

沈常乐给傅砚泽递了一个多谢的眼神,“好了,我们现在可以说今天的正事了。是重新进行董事会选举是吗?那就开始投票吧。”

“今天的事,多谢。”

从会议室出来后,沈常乐仍旧没有轻松的感觉,只有精疲力竭的惆怅。一日没有爸爸的消息,她就一日六神无主。

傅砚泽:“小事。以后都是一家人。”

沈常乐嗤了声。

什么一家人,一家人会在谈价码的时候锱铢必较,让她压上手里百分之五的股权?若是撕毁和傅家的联姻,她就得把手中百分之五的股权以一半的价格贱卖给傅砚泽。

沈常乐还想说什么,握在手里的手机振动了两声,点开看,是路听野发来的消息。

小流氓:【乖乖,中午要给你送吃的吗?】

小流氓:【我做了鲍汁鹅掌。】

小流氓:【图片】

两人的聊天界面上全是来自路听野的消息,沈常乐一条都没有回复过。

对方像是在自说自话,像是在艰难的续着和她仅剩下的那点缘,又像是孤独地自欺欺人。

沈常乐难得走了神,就这样握着手机,怔怔站着。

她惊觉她把路听野忘了。

在这场战争里,她考虑到了所有人,爸爸、妈妈、弟弟、集团.....她用了最小的损失换去最大的利益,她不费一兵一卒赢了这场求生的战争,可唯独没有考虑路听野。

她选择和傅砚泽订婚,就意味着她必须放弃路听野。

她居然忘了这回事。

她居然忘了。

直到头顶传来一句冷淡的低嗓--

“奉劝沈小姐一句,你那些旧情,还是早断为好,若是等到订婚的那天.......”

沈常乐心脏骤停一拍,恍然地抬起头,“您说什么?”

“我们傅家最重传统,怕是容不得未来另一半在外面还有不干不净的情债。沈小姐若是不忍心,我不介意帮你清理门户。”

沈常乐死死抠着掌心,一瞬不瞬地盯着傅砚泽,没有思考话脱口而出,分外的急躁和紧张,就这样把她的底牌暴露了出来:“我警告你!傅砚泽!别动他,否则--”

“噢?否则怎样?”傅砚泽几分玩味地和她对视,似乎对这个威胁很感兴趣。

沈常乐顾不上后果,一字一顿:“我跟你拼命。”

空气静默一瞬。傅砚泽颇为古怪地笑了声,声音极淡:“倒没看出,沈小姐是个情种。”

沈常乐偏过头去,眼圈有些发红,她仍旧从容地在包里摸出墨镜架在鼻梁上,声音淡淡:“人是我的,要赶也是我亲自动手。就不劳烦傅先生了。”

路听野把画架和全套工具都搬来了沈常乐的工作室。

他已经有六天没有见到沈常乐了,若是不画画,他一天天的等着她,怕是会疯掉。

陈燃调侃他,怎么最近这么用功营业,又交了新稿,又开始画画,养着一位富贵窝里出来的公主,那滋味不好受吧?

空旷无垠的工作室里,喊一嗓子能听到回声,把那套顶级的音响设备放电音,开到最大声,也吵不到谁。

一个人住在这,着实有种空中楼阁的空寂,孤独。

也许是她家里出了事,不然怎么连剧组那边也不去了?但能出什么事呢?他打听过,沈常乐的爸妈和弟弟都去了美国度假,奶奶在日本讲学,沈氏集团则像一座庞大的造金机器,一日复一日的平静运转。

沈常乐像是变了一个人。

对此,路听野解释不了。

“叮”的一声,门铃响了。路听野拿着笔刷的手颤了下,两滴鲜红的颜料落在了黑色的裤子上,鲜明而醒目。

他有些激动地把笔刷扔在一旁,掩饰不了内心的紧张和焦灼,三步并两步跑到玄关,连显示屏都没看,猛地把门打开。

“你回--”

“先生您好,我是国宁A座的前台,刚刚有个包裹送到了我们这,麻烦您签收一下。”

这栋楼的安全措施很严密,所有的快递包裹或者外卖都有物业人员送上来。

路听野绷紧的肩膀松了下来,淡淡:“好。多谢。”

签收后,物业人员离开,门阖上,房子里重新陷入一种极静的状态。路听野看着手里类似于信封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是谁寄来的,那上面写着路听野收。

不知道这是什么,路听野没有多想,拆开封条,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只很精致的铂金戒指,一颗不大不小的钻石嵌在里面,把戒指套在左手无名指,尺寸竟然分毫不差。

路听野看着这两样东西,心里无端抽了下,有种很强烈的,异样的情绪涌动在身体里,这情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好似这房子里冗长的寂静,又好似涨潮的海,一点点漫上来。

与此同时,裤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路听野来不及把戒指取下就去拿手机,看着屏幕上显示着熟悉的来电提示,一直抿着的唇微微翘起。

“大小姐,你终于舍得跟我打电话了。”没等对面说什么,路听野先一步嬉皮笑脸地说着,似乎一点也不恼她这么多天的不闻不问。

对面的女人似是轻轻抽了口气,路听野先是听到一声拉长的呼吸,再听到她淡淡的开口:“东西收到没?”

路听野挑眉,果然是她寄的,他抬起左手欣赏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收到了。乖乖眼光真好,我已经戴上了。不过--你给我银行卡做什么?”

沈常乐紧紧抓着手机,手心全是汗水,另一只手死死抠着手心,才让自己的语调能够保持平稳,“戒指是欠你的新年礼物,银行卡里面有五百万,给你的。”

路听野显然震了下,“无缘无故给我五百万做什么?我说了,我不要你的钱,大小姐,你能不--”

“就当你这些时日的辛苦费了,都是你应得的。”

话到这个份上,路听野再傻也听出来几分端倪,更何况他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

路听野垂下眼,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冰凉,笑了声,“可以解释下辛苦费吗?”

沈常乐把手机拿远,掀起眼帘看着车窗外的夜色,心绪一阵阵的恍惚,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马幻化成虚无的影子,在眼中划过,又消失。

再次把手机靠近耳边,听着男人均匀的呼吸声,沈常乐轻轻说:“路听野,我们好聚好散吧。”

长久长久的一阵沉默。

为了透气,屋子里的窗户开着,路听野深深吸了一口春夜的料峭森寒,手狼狈地去裤兜里摸出一颗糖,拿牙齿撕开包装,动作有些好笑。

熟悉的甜味在嘴里一丝丝蔓延开来,可他觉得越吃嘴越苦。

所以这就是她这么多天一直冷着他的原因吗。

她想分手。

“你最近不想理我,就是想着和我分手吗,为什么?”

路听野走到露台,身上单薄的针织衫抵挡不住春寒,全身上下都是冷的。

“原因很重要吗。”

“很重要。”

“.........”对面似乎叹了口气,“大家都是成年人,没什么玩不起的。你......”

“别太认真了。”

劝诫的口吻,路听野痛到极点,差点笑出声来。

他像一个玩腻的布偶娃娃,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宠物,像曾经被握在掌心却最后烂掉的花,像敲打在雨伞上顺着伞骨滑落在地上的泥水。

到这份上了,她居然在劝他,别太认真,没有给任何理由,就连面也不容他见一次,隔着传声筒,她说分手。

别太认真了。路听野。

好聚好散吧。

路听野坐在露台的沙发,仰着头,视线刚好对上那一轮高悬的冷月,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问沈常乐,还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在风里有种空灵的轻:“......所以,你一直都没有认真,是吗?”

“是。”对面干脆的撂下这个字。

月亮安静地散着光辉,路听野觉得那光很刺眼,“给我一个理由,沈常乐。”

沈常乐应了声,恍惚地抬起头,看着远处,那么亮那么圆的月亮,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声音轻到在自言自语,“我玩腻了。”

玩腻了。

路听野有些发木,就这样愣愣地看着那轮不说话的月亮。

那月亮像她。

永远是高的姿态,就连分手也这样的冰冷,不肯迁就他哪怕一点点。

“我这人本来就很喜新厌旧,你也没必要太较真。更何况,我就没想过和你有什么结果。我未来的另一半至少也得是和我门当户对的,这点你不会不知道吧?对了,我马上就要和别人订婚了,趁此之前我得多玩几个,若是把时间都耗在你身上,这买卖不划算。”沈常乐的指甲陷进皮肉,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公事公办的态度。

路听野举着电话,怔怔地看着天空。世界都在旋转,而他在不停地往下坠。

沈常乐每说一个字,那语气越是淡,越是无所谓,他坠得越厉害。

订婚。

门当户对。

多玩几个。

“五百万你拿着,就当我给你的补偿,这个月的工资我也会打到你卡上。”

“工作室你先住着,等找到房子了再搬出去......以后我们......”

说到最后,沈常乐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的大脑如断翅的鸟,只知道坠落,耳边都是风过的声音,再睁眼,她发现眼前已是模糊一片,温热的珠子无声地掉落下来。

“不必再见了。”

作者有话说:

这.....

不刀吧?

路听野:不刀,真的不刀,我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