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辈子,经历两次封后大典,真是少有的。进过昨晚琥珀的事情,我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被人伺候着,换上礼服,头上是曾经带过的凤冠,如果不看脸,俨然就是范静庄。

杜来得奉命来迎我,看到我身边跟着的是个陌生的宫女,他四下望了望,我知道他在找跟我几乎寸步不离的琥珀。

“杜公公,我们是要走过去吗?”我开口问他,把他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杜来得笑着说:“娘娘这话儿说的,十六抬轿,轿身太宽,门前甬道放不下,劳您走两步,轿子就在宽敞处候着呢。”

我点点头,跟着他走出甬道,一个拐弯,正副浩浩****的仪仗队等在那里。

上了轿子,我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自己尽量的清醒一些。震耳欲聋的喜乐队吹奏着震天的调子,我坐在轿子里,曾经的记忆涌上心头。

那时,我多风光啊。从王府到皇宫,新娘子一样,小鹿乱撞。忍不住撩起轿帘,看着满街上跪着的百姓,那种得意,今天已经找不到了。

今天的我,虽然穿着同样的一件衣裳,听着同样的喜乐,可是,却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祭品,被人送向祭台。

同鸳宫和靳旬的乾平殿相隔远不及王府到皇宫,一路上,也没有跪满大街的百姓。相比之下,竟有几分凄凉。

轿子停下来,我从里面走出,靳旬一身朝服,站在那里,嘴角挂着合乎礼仪却有些冰凉的笑容。

我把手递给他,他的手却冰凉。我眼睛所及之处,都是朝臣,陌生的面孔,和当日封后时候一样。只是此时我想要找的,不再是我的父亲,而是想要看看,彭家的人是不是真的都不见了。

靳旬见我环顾四方,在我耳边说:“你父亲告病,无法过来了。”

我装作相信了,点点头,没有说话,乖巧的跟着他,走上最高的台阶。一步一步,我脑中全是当初第一次的样子,那时候,靳旬也是在笑,可是眼中满是柔情。不似今天。

只是,不管是往日的柔情还是今天的冷漠,对于如今的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让人心寒。

高台两边站满了宫嫔,一眼望去,还是不见兰霜。最前面的是欢儿。她一脸冷漠的看着我,嘴角含着一抹嘲弄的笑。也许她知道,不,她当然知道,我如今的光鲜背后,是何等的凄凉。

靳旬一直是个很好的戏子,他的戏在外人看来,从来是滴水不漏的。和他站在一起,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听着司仪宣读着封后的圣旨。同样的话语,改了改名字,时刻提醒着天下,皇上不忘先后的情分。

这时,我突然看到底下站着的宇文泽,他脸色平静,看着我。我一下子想到琥珀,不知道他可得到消息,他的计划被我彻底毁了。这时,杜来得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两个酒樽,这是封后大典最后的一节。饮完这杯酒,宫内的典礼就算完了,帝后就要同乘出宫,巡视京城,然后去太庙祭祖了。

这时,我恍惚看到宇文泽眼睛一亮,心中不知哪里来一阵不安,我看着宇文泽,突然想到了琥珀。宇文泽向来谨慎,他虽然让琥珀告诉我,可是也一定会有防备的。一旦我不同意,他的计划还是可以继续执行,我看了一眼欢儿,欢儿也紧紧地盯着托盘上的酒。

我心中暗叫不好,靳旬已经伸手,我顾不得规矩,抢先端过他面前的酒樽,靳旬一愣,杜来得手一哆嗦。

“娘娘,您拿错了。”杜来得小声提醒我。

我看了一眼靳旬,他迟疑了一下,拿起本来应该是我的酒樽。我斜眼瞥了一下宇文泽的方向,他的动作证明了我的猜测。他竟然顾不得规矩,往这边挪了挪,好像天人交战,最终也只是一脸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我对他笑了笑,靳旬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宇文泽忙低下头。靳旬迟疑的看着自己杯子里的酒,我们几乎同时放到嘴边。我仰起头,饮了下去,直觉火烧样,从喉咙一直燃进胃里,立刻一阵剧痛,我看向靳旬,他却嘴唇还是干的。

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那个傻的可以的范静庄。一切出于本能,所有的冠冕堂皇的借口,如同浮尘一般,一下子被风卷进,只留下不忍二字。

我不忍他死在我面前,不忍他就这么死了。我宁愿替他受苦,我宁愿替他死去。我无数次的恨自己竟然鬼迷了心窍,放不下这个和我有着血海深仇的男人,我更恨自己,对他的爱,让我瞎了眼睛。

可是,再恨,也晚了。我觉得自己五章六腑都被火烧穿了,嘴里一口血吐了出来,在一片惊叫声中,我倒进靳旬怀里。

他倒是好冷静,只是定定的看着我,眼中满是不解和疑惑。

我的视线已经被泪水蒙住了,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努力扯出一抹笑容。

“旬,都结束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许是回光返照,我竟然还有力气说话,“下辈子,求你,不要遇见我。范家……父亲……冤枉……”

这些话,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我只感觉天地一下子安静了,四周的惊叫喧嚣彻底安静了。

眼前慢慢的不再是黑暗,一个白点儿慢慢散开。

我跟着白点向前走,突然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不是梦儿,而是庄儿。那声音十分熟悉,我猛回头,却没有人。

这时,听见玉石碰撞石板的声音,周围彻底亮了,一个老人背对着我,坐在一棵树下,手中拿着一本棋谱,一个人在下棋。

“爹爹!”我喊出声音,一阵难过涌上心头。老人依旧背对着我,我冲过去,转到他前面,可是看到的还是他的后背。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哭喊着:“爹爹,你不看女儿,可是在怨我,怨我没有为范家洗冤?怨我舍命救了靳旬吗?”

父亲的身子并没有因为我的哭喊而转过来,他依旧拿着棋谱,将手中的玉石棋子扣在石板上。这是我对父亲最熟悉的一幕,从小到大,他无数次这样自己在书房院子里的树下,自己和自己对弈。

“父亲!”我哭着扣头,想要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却毫无反应。我心中愧疚满满,跪在那里抽泣。

心中早已没有了时间,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父亲落子的声音。不知道多久,他终于放下了棋谱,可是却没有转身。

“庄儿,好孩子。你起来吧。”他的声音熟悉却空灵,我甚至辨不清声音从哪里传来的。眼前的父亲只是一个影子,并不是发声的根源。

我四下找寻,却听见那声音说:“好孩子,别着了,我就在你心里。”

“父亲,庄儿不孝,庄儿对不起您。”我哭着,对自己心忏悔。可是父亲的声音,却笑了。

“你并没有对不起我,跟报仇比起来,我更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自古以来,冤狱从来不绝,不是由我始,也不会因我而尽。”

听父亲这么说,我心更痛,我懊悔的说:“若老天再给庄儿一个机会,庄儿定摒弃个人心思,将冤案洗清!”

“摒弃个人心思,谈何容易?孩子,你看不透的不只是你的心,还有周围人的心。一场冤案,并非你所见的那般简单。你的心太干净,我从来不敢奢望,也不希望你能做些什么。如今,你看清了自己的心,可是还是看不清别人的心。”

父亲说着,我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我想开口让父亲明示,他却打断我,说:“孩子,你命不该绝,老天已经有了安排。记住,不要在想报仇,你只要活着,好好活着。远离那些是非,直到你看清楚,那些人心。”

“当日的事情究竟如何?”我急切的想要在父亲这里直到真相,不禁打断他的话。

可是,父亲却再也没有了声音,眼前的背影也慢慢的消失了,只有石板上,留在一副残局。

我强行让自己冷静,走了过去,坐在父亲刚才坐的位置,看着那盘棋。

黑白棋子布满星盘,混乱的没有章法。我看不明白,却总觉得这盘棋,定有深意。

这时,突然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眼前一昏,耳边嘈杂之声响起。

“狼毒草混了孔雀胆。给我一个时辰,我定将解药熬出。”宇文泽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银针刺入顶门,千万不可移动。只能辛苦皇上了。”

我并不知道他所说何意,直到听见欢儿不悦的声音。

“大庭广众之下,你要皇上如此抱着她呆一个时辰?就是龙体受得了,这成何体统!”

我这才努力感觉,我在靳旬的怀里。他的温度,笼罩着我的全身。我脑子里想着父亲刚才的话,他说我命不该绝,看来确实是老天爷的旨意。

毒定是宇文泽下的,他既然说能解,我性命怕是无忧了。可是他说的下一句话,却又让我心里一惊。

“体统如何,娘娘不要在多虑,皇上的龙体才最要紧。在下刚才看过,另一只金樽被人涂了吕泽草的毒,皇上指尖已经发黑。”